话说贾赦直等到三更将阑, 所有派遣人手皆回来复命后,也未能盼到将胆敢坑骗他的骗子一家捉拿回来,连踪迹都无有, 更不提被套去的整整四万八千银钱。
偏天又下起小雨来,雨声淅沥, 簌簌凉风, 贾赦的脸在摇荡的烛火中更显阴沉恐怖,邢夫人坐在下首雕漆椅上, 噤若寒蝉, 心内十分后悔,早知没得好处分, 她不该留下。
此时, 王善保家的战战兢兢地的进来回话:“那边仪门已关, 各处角门厅院已尽皆关锁,都不曾见到二爷的人来回禀。可要敲他二门云板通传?”
“混账!”王善保家的话打破了厅内沉闷, 贾赦忽然一拍桌子, 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跳起来骂道:“这个废物种子, 什么事能指望他!”
气的脸上紫淤淤的直喘粗气,却不说敲云板叫开门的事,反而厉声喝命:“明儿一早压那不肖的东西来见我!”
贾赦一面说,一面又叫心腹管家去开他的库腾挪几件好骨董出来, 贾琏那里还可日后再治罪, 压在钱庄的印信明天却必须得赎回来!
邢夫人见下人小心翼翼的搬来几箱子极贵重的好玩意儿,她看不懂这些个字画古玩有什么好的,只知道极为值钱。她见贾赦开一个锦盒, 摩挲半晌, 又不舍得放回去, 好半天才选出三四件拿出来。邢夫人瞪大了眼睛:“就这一点就值几万两?”
贾赦这才发现邢夫人仍在,心头正是越不舍越窝火的大老爷恼了,兜手一嘴巴子扇到邢夫人脸上,骂道:“蠢妇还敢杵在这里!外不能经营持家,内不会养正子女,要你何用!”
邢夫人被打一个趔趄,捂着脸惊呆了,贾赦脾气大,动辄就恼,平素也从不顾及邢夫人的颜面,可掴掌到脸上也是头一次,更不提还当着下人的面。
怎么说也是孙女都有了的大太太,邢夫人又羞又气几要呕血,偏她素日承顺贾赦惯了的,到此时也不敢对贾赦号闹,嘴又笨,这会儿嘴长了合合了张,都只说不出话来。
这懦性越发助长了大老爷的气焰,贾赦气沉丹田:“滚!”
王善保家的的此时才敢动作,强扶了邢夫人退到后面去。
下头站着的管家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直到贾赦命将地下的箱子好生收进库了,这管家才肃容问道:“是否再搬些上来?”这几样虽珍贵,但加起来最多也就能抵个二万银子。
贾赦眯起眼睛,看他挑出来的几样,仍是肉痛不已,哪儿还肯再动珍藏,想了想,方冷笑命管家:“明儿你亲自去压那孽障种子,告诉他要还想从老子这里袭爵,就别掉腰子,痛快拿出二万来!我知道这几年他两口子发了财,少拿那三瓜两枣的打诨!”
说完又命将辽东黑水村的庄契找出来,说可抵一万两。
管家一愣,急忙劝道:“老爷,那是祖宗封爵时拨赐下的‘给爵庄田’,不可……”
话未说完,就被贾赦不耐烦的打断:“你也说是给爵地了,合该谁袭了祖宗的爵位谁承这些东西。这些年几处庄地契虽在我这里,但出息可都供着官中使,老爷我平白吃了多少亏屈?既如此,还不如折换些好处,反正都是老爷的东西!别糊弄老爷不知道,东府珍哥儿从前就卖了好几处了,卖的还不是单个庄子,而是几个庄子连成片的庄地!就算卖了黑水村的这一处,黑山窝子那里不还有八处庄地的吗!”
说罢,也不许反驳就令退下。
这管家心肝儿都颤,他岁数资历虽比不上赖大赖二,可也明白一旦变卖祖产的口子开了就止不住的道理。无奈贾赦牛心左性起来从来听不进劝谏,管家知道说了无用,也就闭嘴退下,这一夜暂且无话。
次日清早,心下有地的贾琏不等前头仪门打开,早就叫后西角门的上夜人给他开了锁,溜了个无影无踪。
贾赦派来的人无法,只得推出来几个管家媳妇,到丹桂苑找凤姐。凤姐听了贾赦用爵位威胁的话,心里直恨不得掐死这老不修,面上却老神在在的道:“老爷要二万两,把我这屋子里的人和东西都卖了也换不来。二爷也因替老爷筹钱的缘故,愁的一宿没睡,只是家里实在没有,只好去亲戚家借挪了。”
那几个北院里的媳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都僵了:再料不到琏二爷琏二奶奶两个竟然一两银子都不肯往出拿,昨儿个明明还说筹措了几千两呢……
平明楼里,迎春亦是一夜不曾安枕,东方微亮的时候就悄悄起身去三楼,凭窗远望东边大房宅院。
云安和黛玉两个记挂着她,也早早就起来,到她房中未寻到人,才知她去了楼上。
云安的耳目极通达,杜仲为叫她们安心,作成黄雀的当日就递进信来。是以金兰三姊妹知道了这桩事情,说起来这三个也都是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却是连迎春这个亲生的女儿都不觉这出算计有什么不对。比迎春更甚的是云安和黛玉,两个女孩儿暗暗拍手称快,只觉胸中郁气都散了些。
丫头们不知内情,但几个大的已晓得杜大爷今儿就要来提亲了,个个兴高采烈。尤其司棋,这姐儿眼见她家姑娘就要有好着落了,就好似她自己心底的那件心事也成了一般,极替迎春高兴,不知念了几千声佛。
“好妹妹,用这个!”云安将远镜塞进迎春手里,促狭笑道。
迎春的脸腾的一下飞红,黛玉“扑哧”一笑道:“二姐姐暂且随她笑去,又能多长时候呢?等日后你做了长嫂,才正是报仇的时候呢!”
这话亦是调笑之语,迎春的脸更红了。
只是到底捱不过真心,二姑娘努力压下羞意,妆做大大方方的拿起远镜,半闭一只眼睛,透过玻璃片儿看向东南的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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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夫人脸上的红肿指印还没消下去,正对镜生气时,忽然外面来传:“太太,官媒婆成奶奶递帖子进来求见。”
将手上脂粉盒子一摔,邢夫人脸子掉下来:“什么成不成,叫她滚!要提亲的先送五万进来!”
传话的婆子一噎,暗地里摸摸袖子里塞的小锞子,硬着头皮又回禀道:“太太不知道,这成媒人了不得,她本姓苏,可就因为做媒做的极好,经她的口说作的亲都和和美美的,所以现今王公百姓都称她为‘成奶奶’。这位并不好请,既能劳动她,许是就是那种合适的呢。”
邢夫人还是懒懒的,依她心里想的,老爷的话放出去这几天,也有那种白凑热闹的递帖子,可都是动嘴不动钱的,料想这个也如此。
正还端着,回廊里忽然传来好些脚步,还有贾赦哈哈大笑的声音。唬的邢夫人立刻从绣凳上起身,就见贾赦老脸上净是喜色的进来:“咦?官媒人呢?”
贾赦在外厅里问,边问边望进卧房来,眼见里面并无圣人,这老家伙的神色就跟六月天气似的忽的阴沉下来。
邢夫人忙摆出笑脸来:“老爷也知道了?我才叫人去好生请官媒人进来。”王善保家的的忙对那通传的婆子使眼色,那婆子这才转身出去。
大老爷这才和缓了些,正要在太师椅上坐下,忽又打量一番邢夫人居住这三间小正房,皱皱眉头:“将官媒人请去花厅。”
直到与成媒婆说过话,邢夫人才知道贾赦因何高兴,原来真有冤大头愿意拿五万银子娶二丫头,竟还是转着弯儿沾些亲戚的人。
邢夫人一面咋舌一面心下就盘算起来。
贾赦却急命置办酒席,言说亲家老爷随后一时半刻就要登门的。
果然不多久,已先递进来名帖的陈子微就带着杜仲亲自登门了。
这原不合结亲的步调儿,只是都中少有不知贾赦放出去的妄语的,成媒婆背地里皱皱眉头,十分看不上贾家这行径:若非杜家大爷当日在镖局时对她家有恩,她孙子如今也与杜大爷交好,成媒婆是如何也不肯替作这样的媒的。
陈子微不仅是三品大员,还是皇亲国戚出身,这在最乱最黑的盐窝里闯炼出来的狠人,赦大老爷这等老纨绔绝非对手。
贾赦也光棍,在看到五万银票时眼睛就放了光辉,当下就应了亲事。
将女孩儿放这样的老子家中,多一日都不安心,陈子微修长的手指摁住装银票的匣子,皮笑肉不笑道:“这是聘银,应在纳徵递交礼书的时候再奉上才是道理。”
赦大老爷不敢抢拿,又不肯叫到嘴的肥肉离眼,想了一想,眼珠儿一转,赔笑道:“我原早看好杜哥儿,我们两家既然都愿意,孩子们的命格都是极好的,这婚呐也不必合了。哥儿年岁不小了,料你们着急,不如即刻挑了好日子,过礼亲迎都可简些儿来,倒很不必弄那些虚声势。”
说罢,就命准备笔墨纸砚,要把今日就当做文定之日,叫陈子微当场写下聘书就算数了。
陈子微从善如流,铁画银钩书就聘书。写完后,就将笔给贾赦,做请的姿势:“不若贾翁书一笔聘银据条儿来?”
贾赦虽觉受辱,但看陈子微大有“不写就罢手”的意思,也只好写了。
这两师徒并未久留,说定诸事就告辞而去,留下贾赦又有些悔意:这女婿虽依言给了聘银,却好似不好拿捏的样子。
只是这时可由不得他后悔了,内里才作准了亲事,成媒婆就命鼓乐鞭炮在宁荣街上放起来,一路放到剑兰街大三进的杜宅门口。
此时连邢夫人也顾不得昨晚的仇,喜笑颜开的道:“二丫头竟有这福气!谁能料想今年她就出门子了,这大喜事我得去禀告老太太……”
贾赦听了暗忖,的确是如此,二丫头的资质能换五万银子已不错了,好不好的日后再作计较,如今且先赎回印信来。赦大老爷赶忙打开银匣子,见那银票可巧还就是抵押官印的那家钱庄。这就更容易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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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兰街杜宅,陈子微师徒两个方说了会话,家人就进来回禀:“宝丰隆钱庄的段掌柜求见。”
师徒对视一眼,杜仲命:“请进来。”
原来杜仲当日行镖时三教九流的交友极多,都中有名的钱庄银号都打过交道,这位宝丰隆银号的二等掌柜段斤就是能论些交情的。杜仲送给贾赦的大额银票也是在宝丰隆兑换的,因怕这种银号留有暗记,将骗子手里拿来的那四万八千银票颇倒了几手,料钱庄应看不出来才是。
段掌柜快人快语,放进来就表明了来意:“听说杜爷落准了与贾大老爷家的亲事?小弟正为此而来。”
当下便把贾赦银钱不凑手,赊借银子,今日还钱的事说了:“这贾大老爷不肯全还了现钱,倒把两处辽东的庄地抵了二万两。一个约近六十倾,另一个小些,约有四十多顷,依如今的田价儿,倒比二万银子贵重一些,只是地方在辽东,少不得折些价儿。原本将这个庄子挂去官牙行,废些功夫也可卖出去,但小弟想着先来问一问杜爷可有意要买下来?杜爷若有意,直接拿二万两出来,我只当贾大老爷全还了银钱就是。”
杜仲听他这话,便知这是人家的好意。如今朝廷对田地管的愈加严厉起来,不许官员勋戚兼并侵占民田,连封爵都不再赐田了,宗室王爵诸子年十五赐下的王府庄田,亦由从前的六十顷缩减为十六顷。如今买卖交易的大块庄田都是从旧日世家勋戚手中流出来的。比如江南甄家一倒,查抄的他家的田庄才在户部统管的牙行挂出来就被竞抢一空——朝廷如今官卖抄物,都不是由户部定准价格了,而是以“唱衣”的行事,价高者得。
辽东的庄田自是远不能与镇江姑苏等地的相比,但贾家的这两处庄地却难得的大,料想应是开国时奖赏的田庄,。
杜仲还未来得及说话,陈子微已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两张银票,笑眯眯道:“原是怕你银钱不凑手早预备下的,果然有用。”
段掌柜艳羡的看一眼杜仲,心下暗道:这人的际遇真真说不准,谁能想到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子能有如今这造化,这师父与亲爹有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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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日,先是终究被贾赦逮住的贾琏,被用板子连同拐杖狠打了一顿,连脸上都伤着了。这风波尚且没过去,邢夫人又张罗着回了贾母将迎春挪出平明楼,接回大房这边。迎春又说不舍得祖母并姊妹们,十分不肯。黛玉又赌气说要回家去,云安已命收拾包袱行礼。贾宝玉越发不自在,也随着发起痴病来,国子监的假又延请了五日。
正忙乱乱的没个开胶,忽闻舅太太来了。
荣庆堂霎时一静,紧接着又有管家急报说:“王舅老爷也来了,只是先去了大老爷那里。”
贾母吃一惊,什么事情竟能劳动王子腾亲来?
一面猜测,一面命快请,还不等凤姐带人去迎接,李夫人的轿子已到了。
李夫人拜见过贾母,头一件就先将云安揽在怀里,好生亲香,又唤过迎春姊妹,嘘寒问暖了好几句才又与众人闲话起来。
吃过一碗茶,李夫人笑盈盈的将来意告诉给贾母知道,贾母方知竟是要将迎春认作女孩儿的大好事儿。
李夫人笑问邢夫人:“我的安姐儿的金兰,本也就是我的女儿了,只是我实在喜欢这两个孩子,要明公正道的认回家里才好。因林老爷就膝下这么一个姐儿,料想未必舍得,我这才先来问大太太,不知大太太允准不允准?”
邢夫人不敢做主,想要讨了贾赦的意思再定夺,谁知贾母喜得无可不可,立时就逼邢夫人答应下来。
李夫人当即取下一只细腻如奶脂的和田玉镯,套在迎春手腕上,笑道:“好孩子,以后你也是我的女儿了,这摆酒祭祖宗天地的正礼儿,明儿就给你补上。”
贾母和邢夫人又吃一惊,方知竟是记入族谱的那种的义女。
除了已得了信的云安,其余姊妹也都惊叹不已,探春尤甚,暗暗羡慕非常。
这日傍晚申时许,北静王府来人报喜,已过产期近十日的元春终于生了,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女儿,母女均安。
次日,王子腾府上,李夫人一边张罗认女的仪礼,一边命人将贺礼送去北静王府,安排的亭亭当当,一丝儿不乱。
旦过了这日,贾迎春就成了王子腾夫妻的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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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贾二姑娘的事很引发些话题,都中一时蔚为新鲜事儿,不过提起这姑娘的倒越来越少,偶有的还是些好话。但议论贾赦事情却愈发多了,贾赦办的那糊涂丢人事情到底泄露出去,这也怪他行事不密又张狂,还动用了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帮他拿人。
什么闲话逸闻都没有这种香艳事情传的广泛快速,没几日御史就在朝堂上参了贾赦一本,不仅将他的丑事上奏,还言之凿凿挖出了“用官印抵押赊钱”的不敬罪过。历来这种不敬之罪,可大可小,严重了就是砍头抄家的大不敬之罪,轻了不过斥责一二句罚几个俸禄便放过了,这里头尺寸,端看圣上心意。
群臣皆知王子腾才认了贾赦的女儿为义女,还像模像样的祭告了天地祖宗。这贾赦还又有妹丈林尚书在此。有这两个鼎力帮手,料想他必然无事的。
谁知王子腾、林如海两个皆未出列帮助说项,那林如海更是以袖遮去清俊面容,深感难堪。
陈子微轻轻叹气。
众人这才想起来贾赦的未来女婿可不正是这位户部左侍郎的唯二的弟子之一吗。
当今扫过一圈儿,看向王子腾。王子腾别过脸低头拱手。看林如海,林如海袖子还未放下,看陈子微,好好的个风雅文臣变做了个‘叹气郎’。
这几位帮手无言以对,可御史却不肯轻轻放过,有一个年轻绿袍子的就出列,遍数风闻知的贾赦种种无礼荒唐之举。
大臣们越听看向这几人的眼神越同情,连圣上都觉得亏得这等糊涂人没落成自家亲戚,不然多少脸面都不够丢的——这位愈有威严的皇帝忽然想起当年差点就纳了王子腾的外甥女,幸好幸好。
事已至此,这些姻亲旧故没一个有脸替贾赦说话的,偏贾家人落魄到本家里无一个有资格朝会的人,是以当今立刻就给出了发落——“贾赦虽无大恶,然小咎无数,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其世职,转与其子贾琏降等承袭。令贾赦思错改过……”
却说贾赦这几日因外面传言不愿出门,又寻由头锤了贾琏一顿,贾琏无法,只得将凤姐给他三百银子买来的丫头碧合送给贾赦,贾赦自年老之后就喜爱年轻女孩儿,当即将碧合收了房,这才放过去贾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