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黄雀在后

迟则生变、夜长梦多的道理不仅正人懂, 小人更明白。

杜仲就发现那个大同府来京候等袭世官的孙绍祖,屡次求亲被拒后不仅没偃旗息鼓,还动了歪脑筋。

按本朝太祖所实行的军民分籍的制度, 孙绍祖该袭祖上指挥使的官位, 虽袭来的世官只有禄田没有实权,还需再递名帖至兵部候缺,可指挥使这一官位却是正三品, 品级上天然压了杜仲一头。

而杜仲、宋辰两个祖上并非军户, 二人是承召募兵丁制度投身行伍的,一步步升到四品指挥佥事,品阶虽不高, 却实打实手握实权,行伍同僚中的根基亦是一点点沓实起来的。对上孙绍祖,杜仲并不虚。

杜仲一面监看其人行事,一面请托兵部任职的友人打听孙绍祖袭官事务。

这世官也并非父死子继那样简单, 袭官子弟需要参加兵部武选司举办的比试,按本朝兵律:“军功袭职子弟年二十者比试,初试不中,袭职署事, 食半俸。二年再试,中者食全俸, 仍不中者充军。(注)”孙绍祖已年近而立,虽生的健壮魁梧, 亦习过弓马,但比试这种事情却要看司部安排的比试对象和项目, 可操控的空间很大。何况上皇在位时还可贿赂得中, 当今却不许军职泛冗, 因此就算打点过也需有些真本事,孙绍祖耽于都中大半年,所为的就是这件事。求娶迎春,亦是看重荣国府在军中的人脉根基。

也是这孙绍祖时运不济,若是提早一年只需使些银子就可得中了,偏落到务实求实的当今手中,白白花费了上千银子,只求到一位员外郎给出的应承,承诺安排他入今年一次‘优容’比试中。所有优试,是将比试对象和比试项目都特地安排的相对简易——这种钻空子的行径,只要不忒过分,便是当今也不会理论,毕竟皇帝也有需优待的对象。

最近一次优试,就在本月,有三十个名额,其中有前岁平叛而亡的军官之子弟十数人,另有出身潜邸的亲卫族戚数名,这些人多有来历,连当今都有垂询过此次比试。是以袭职之人皆想要挤进其中,不提优试,只奔着同试者的关系网就叫人趋之若鹜。孙绍祖使了银子,武选司的员外郎便在一干候试的人中勾选了孙绍祖的名字。

杜仲听闻此事,并未轻举妄动阻人前程,只是静待其后招儿,谋定再行事。——事关女子名誉,不由他不慎之又慎。

……

三日后。

“你就这样看赦老儿入了人家的套?”陈子微大笑着问。

杜仲点点头,贾赦自己色令智昏又仗势贪财,被仙人跳并古玩假局套中,欠下一大笔亏空,实在是自作自受。杜仲本也想阻止他入陷阱,可当这郎君看破孙绍祖同这伙骗子的目的,他就袖手旁观了。孙绍祖的算计不可谓不毒,但对杜仲而言却是东风之举、一臂之力。

“那假员外、假小姐一家是窝行骗已久的老手,专坑骗如贾大老爷这种人。比如贾大老爷这种爱金石古玩的,就先以骨董引出人来,然后美□□其入瓮,捉住把柄后,就演父母捉奸、骨董遗损的把戏,以奸占良家之女、依势凌弱之罪迫其破财。待贾老爷拿回把柄,欲算后账之时,这一户颇为富有的员外之家早已逃无踪影。”这伙骗子十分有行道,对贾赦是这种,对那好赌的、好射猎的、好杯中之物等等的老少纨绔又是别个方法。

“人已扣住了?”

杜仲笑道:“一个不少。这伙人奸诈,虽与孙绍祖合谋,却打的是一骗二的主意,一旦银钱到手,立刻断尾奔逃。”孙绍祖握在手里的所谓的那员外亲子,不过是拐买来调养数年的别家儿孙,这样的小孩儿杜仲就从骗子的老窝找出七八个,皆是当做一个随时能舍弃的后手准备下的。

正同陈子微下棋的林如海捋须一笑:“小子果然如你师父所说,长进了!”

陈子微倒对贾赦被捉住的把柄稀奇,谁不知道赦大老爷最是个混不吝不讲究的人,因贪花好色、仗势欺人而闹出腌臜事情不是头一件了,况且四万八千两不是小数目,怎么逼得他拿出的银钱?

“乃是将爵印信。骗子以右军先生《二谢帖》相诱,并向贾大老爷展显许多金石玩意,哄骗来官印赏鉴。那笔大额钱财则是在贾大老爷写下借据之前,就已用官印并贾大老爷最得意的一柄古扇做抵押在钱庄赊了来,所谓借据,不过是稳住贾大老爷的说辞。”杜仲又笑道:“那骗子一说将女儿嫁给贾大老爷为妾,二只取了一张五千银子的借据在手,三则毕恭毕敬的请贾大老爷回家预备接人,告诉贾大老爷他家的女孩儿将在都中家中相待,那出家宅正是这家借赏印信之处……贾大老爷使人去寻时却发现那宅院亦是租赁的,给贾老爷留下的只有钱庄票据。”

贾赦被人父母捉奸时实在狼狈,又事出突然,慌里慌张的写下借据只求脱身后再计较,却不知人家是银钱到手万事俱备只差溜逃前才弄得这手。若不然何必骗他到城外偏远的小庄子上私会?不过是算准了时机,等贾赦回府见到钱庄来人时,再回找早就来不及了。

蠢到陷进这种圈套,饶是林如海也不能替大舅兄说上一句,况且贾赦对黛玉并无一星半点儿的情分,林家每年给大房丰厚的节礼都喂了白眼狼,如何指望林如海现在伸出援手?

实际上,贾赦此刻正被逼到了绝境。那伙人用他的官印、古扇赊骗的钱庄并不是贾赦能仗势抵赖的,是官家背景的银号。再者说,以官印抵押,可是不敬之罪,贾赦不仅要还银,还需得尽快将官印赎回来,不然御史上一本折子,就是不小的罪过。

可怜这荒唐蛮横了大半辈子的老纨绔,一面急命贾琏筹措银钱,一面还要摆出笑脸与钱庄掌柜虚与委蛇:“原是一时不凑手,还望暂等一日。”

那钱庄二等掌柜忙笑着拱手:“赦公不必着急。我亦知晓今日乃城隍庙庙市本年首开之日,当为天下所有珍奇古物所出所聚之处,周鼎、秦剑尚不稀奇,连前朝宫府秘藏都应有尽有。不瞒赦公,我们银号也得了庙市的利,贵客盈门呐……”

将近五万两的银钱虽然多,但也不至于让他这二掌柜紧着亲自登门,实在是从来没有过拿官印抵押的客人,只是这贾大老爷使来赊款的下人着实着急,言说他们老爷正和人在庙市上争一件极珍贵的骨董,十万火急,因数目巨大才暂且用这印信押一押,等老爷回府空下来立刻来赎换回去。今儿的这类事情不少,钱庄不愿白白得罪人,便放了银子,但这官印放在银号它烧手啊。钱庄不欲多生事端,忙遣了掌柜来,务必尽快将这烫手山芋送回去。

贾赦笑的比哭的还难看,怒火烧心却只能强压下来,他还得谢谢那起子骗子给他寻了个好由头——贾赦心内只想着拿住了骗子,必须抽筋扒皮!

赦大老爷这里如坐针毡还不算什么,他亲儿子贾琏摊上了这样的亲爹才觉苦命呢。好几万现钱,他上哪里找去?

贾琏白忙了半日,通不过凑了几千银子,实在无法,使人悄悄凑到贾赦耳边说了,气的贾赦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来:“老爷不管他是借是当,是偷是抢,总之明日午时前弄不齐备,我只拿他发问!”

前脚几乎要逼死儿子,后脚却还要置酒席款待银号掌柜。

贾琏失魂落魄,心里琢磨再三,只得要求贾母帮助,却被凤姐唤人拦住了脚。回到家中,凤姐见他口唇都干起了皮,知道这是急的都顾不上喝口水的缘故,不免心疼同时又添五分愤懑,因气道:“老爷不知哪里落下这样大的亏空,只逼你有什么用!我不信你这样老实,真就要挺身堵这窟窿!你要堵自己去堵,别拉着我们娘儿们,你这会子充孝子贤孙,把所有的都赔进去了,等事后看老爷可念你的孝吗!”

熙凤气的直抹眼泪,贾琏也心软了,赶忙上来解劝。这两口子心知肚明,贾赦把事情全推给贾琏去办,其实一半打的是贾琏凤姐这几年经营有道攒下的梯己,一半儿却是让贾琏去求贾母的私房。不然贾赦自己的私库中也至少能凑万把银子罢?大老爷这样做,不过是借由头炸一遍儿子老娘的油水。

贾赦确实这么打算的,他将自己手底下所有能用的人撒出去,又拿帖子请了五城兵马司做官的世交之孙相助,料定日落之前必能拿下那起子胆大包天的骗子,这一来岂不白白得来好大一笔进项填入他私库中。

一语道破大老爷的算盘还不够,凤姐一头撞进贾琏怀里,又哭又骂:“老爷的心思,是先要榨干了儿子,又再卖出女儿!还有个琮兄弟,老爷太太任他蓬头鬼似的活着也不管,连这边的环哥儿都有书读,琮兄弟却连家塾都没摸进去……这立意要绝子孙生路了!我嫁给你,侍奉太婆婆、婆婆两重长辈、管家理事、生养孩儿,忙的再狠再累也从不敢叫苦偷懒,可如今却变着法儿要占儿媳的嫁妆私房,不仅要逼死我,更是站在我娘家头上打嘴巴子!好二爷,你快离了我罢,我做不起你家的媳妇了!”

话愈说愈狠,唬的贾琏忙捂她的嘴,外间立着的平儿、顺儿几个凤姐的心腹皆面色难堪,顺儿一扭身就掀帘子,平儿忙拉住:“干什么去?”

顺儿抹眼泪道:“还能作甚么,我去后面库房前守着!谁要想抄奶奶的箱子,先打死了我!”说罢,一摔帘子出去了。

平儿拉不住她,追出门却见凤姐给贾琏花了三百两银子买的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名唤碧合的在廊下探头探脑,不由的恼了,因喝道:“你在哪里作甚!”

碧合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封姨娘的,也不将平儿放在眼里,笑嘻嘻的探问:“我听着闹哄哄的,这才来看一看。”说着就努嘴儿:“里面怎么了?”

平儿冷笑:“主子的事情哪里有你打听的地儿,我劝姑娘回你自己房里去罢!”说着就扬声叫侍候碧合的丫头草儿,斥道:“挑你伏侍碧合姑娘,原是看你勤恳,怎么这会子又懈懒起来!再伏侍不好,我禀了奶奶换别人进来!”

唬的草儿忙求饶,赶忙半拉半扶着愤愤的碧合回屋子。

凤姐在内听见了,火气上又更添了些醋意,越发痛哭起来。

正闹得不好,平儿听到外面放重的脚步声响,有人在外问:“二奶奶在家里呢么?”又有小丫头远远的通传:“花嬷嬷来了。”

平儿赶忙答应着迎出来,来的正是杜家十分得用的花婆子。

“花妈妈有事吗?”平儿笑问。

凤姐在屋里擦擦眼泪,整整衣服,命:“请进来。”

贾琏无法,只好蹿到西耳房躲起来。

花婆子但见凤姐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便知道有缘故了,只是大爷和姑娘交代的事情有些着紧,又不好退出去再来,又不好装看不见,只得笑问一句:“奶奶怎么伤心了?”

熙凤素来要强的人,对着花婆子倒不掩饰,因道:“偶然间想起了旧事,并不打紧。嬷嬷不是外人,我就不妆洗了,恕我失礼罢。”又问:“我知道嬷嬷必然有事的,请直说罢。”

花婆子就笑起来:“原是有件喜事,明儿自有官媒人登门的。只是这件事先叫二奶奶心里有数才好呢,我们姑娘就打发我来告诉。”

官媒人?这屋里的人都一愣,连躲在西耳房帘子后面的贾琏都听住了,只闻花婆子又道:“是我们大爷求娶贵府迎姑娘的事。由大爷的师父陈老爷做主,明儿初六,正是个吉日,这就登门求聘了。”

凤姐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当下也不知说什么了,只拍手笑道:“真正是件大喜事!喜欢的我词儿都穷了!”

熙凤先想杜家药酒的风光,又想这杜大爷可是婶母的亲外甥,盐商李家的仅剩的外孙子,他家真能拿出这五万两来,只是少不得厚颜确认一句:“大老爷的性子嬷嬷也知道的,当日说的聘银,不知陈老大人可知晓?”

花婆子笑道:“迎姑娘那样的品格那种人物,我们老大人是极赞同的,奶奶只管放心就是。”

喜得凤姐拉住花婆子说了好一会话儿,贾琏躲在西耳房站的腿都僵了,凤姐才把人一直送出丹桂苑大门去。

回房时,贾琏已歪在炕上,一边捞过凤姐的美人捶自个儿捶腿,一边儿笑的合不住:“当真是菩萨显灵,瞌睡来了枕头,真真解了我的困!”

凤姐也笑盈盈的,倚着门斜贾琏道:“二爷也忒无情,何止是解你的困,更是救了好人一命!日后这杜大爷果真做了二爷的妹夫,你说说,这兜兜转转的,莫非真有天意前因,倒亲上做了亲。婶母的外甥倒娶了我的小姑子,真真奇缘。”

贾琏笑道:“何止这一项。你可知这位陈老大人一入朝便做了户部侍郎,说是老大人,可才将将四十年纪——户部尚书夏大人已年高六十许,当今爱使青壮臣子,这夏大人在朝中已算最高领的一拨了,过几年夏大人退下来,接任的必是熟悉户部事务的大臣,因此户部与礼部、工部不同,多是由本部侍郎升任。陈大人这左侍郎岂不比右侍郎机会更大?你想想不到五十岁的尚书,还是户部的,岂不是一步迈进了内阁的门槛儿,了不了得!”

“有这么个师父,我这未来的妹夫前程也了不得了。”

凤姐闻言哼笑:“杜家大爷可是武官,陈大人再了不得又能助益多少呢,到底是我叔父更可靠些罢!”

贾琏嬉笑着赶忙奉承:“自然是叔老爷更好!”

“……”

————

荣府年轻夫妻两个争锋戏笑,可才得着信的王子腾却当真笑不出来。

信是陈子微写的,那通篇上都是“我徒儿历练出来了,多么多么能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的亲事包在我这做师父的身上”等等气人的话,可叫王子腾如坠冰窟的是这儿媳妇人选——贾赦的女儿。

需知“换亲”招人不耻,贾赦长子娶了王子腾嫡亲侄女儿,于是照规矩王家这一辈的儿郎就不能再聘贾氏这相近几支的姑娘,更妄论求娶贾赦的女儿呢。杜仲求亲,意味着未来也不能认祖归宗了。

杜仲又一次用实际动作表明了他拒认的坚定,这样毫不犹豫的利落,怎能不叫王子腾难受。

老友的邀请也不应了,王子腾抖着手烧了陈子微的信后,只盯着那一点纸灰出神。

反倒是收到杜家兄妹送信的李夫人,风风火火的从庙市上赶回来,一进门就对王子腾道:“五万的聘银!老爷打算出多少?孩子作难的时候,老爷不管管?”

王子腾苦笑:“夫人知道我的心意,我愿意拿十万廿万呢,可给谁呢?”

李夫人真看不上王子腾这好似受了多大委屈的模样,登时冷笑道:“老爷也不用摆这脸色,孩子一开始就表明了不认你,这样利索行径不比那钝刀子磨人更体贴吗!我还不怪老爷害的我没脸认回亲外甥亲甥女呢,您何必又在我高兴的时候泼凉水呢!”

女人的嘴利起来,专能戳到软肉上。

这话噎的王子腾身上委顿灰败之气都散了,却自知理亏,只得咽忍下来。

李夫人却颇有驭术,并非一味不饶人,只见她又笑道:“仲哥儿不认,好歹我还有安姐儿是我的女儿。既然如此,我也认贾家大房的姑娘做女儿如何,老爷觉得好不好?”依李夫人所想,如凤姐等知道仲哥儿是李家外孙的人见自己久久不认回哥儿,怕是不会信仲哥儿不愿认李家,反而会以为是李家嫌弃呢。她这番若认了贾二姑娘做女儿,不仅可略缓一缓自个夫妻两个的渴盼,也会让知道仲哥儿一半身世的人不敢小瞧了他去,表明只是因些旧事缘故不好相认罢了,这亲外甥无表却有实里儿的。

王子腾正盘算帮仲哥儿料理后患的心顿时一片火热,这位高权重的王大人颇得转圜真味,越想就越觉夫人这主意很好。

“夫人真乃我命中福星,亦可称女中诸葛……”王大人也不矫情,起身给夫人作揖。

李夫人并不知杜仲施展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动作,尤还记挂那五万的聘银:“也不必二十万两,老爷先拿十万出来,我给新女儿压箱儿。”说着又看着王子腾笑:“如今我们可有三个女孩儿了。”

王子腾反应极快:“安姐儿阳姐儿出门子的时候,亦是如此,亦是如此。”

李夫人这才满意。

夫妇俩全未想过这新女儿认不下的问题,盖因贾赦邢氏两个都是“富贵眼儿”奔势力的人,如今都做出这等势同卖女的行径了,只要有利可图,把女儿通舍给别家他们也做得。

况且李夫人和王子腾此举,亦是有挽回迎春名声的意思在里头。先有前程正好的郎君捧银求娶,后有半步入阁的大臣夫妻赶着认作女儿——好叫世人知道,这老子有多混账,这姑娘就有多招人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