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将近, 正是各商家店铺生意兴旺的时候,云安姊妹三人的“金凤蕊”也不例外。
如今金凤蕊在都中各热闹街市已开办了几家,它这新鲜的经营方式亦被别家铺子学了去, 京城中亦有“银凤蕊”“彩凤蕊”仿样做的商铺, 但都还未能好过正主儿。这皆因金凤蕊时常有新鲜东西上来, 还有几样如“红鸦嘴”蔻丹、杜家药酒等别家没有的招牌。
今岁团圆节, 金凤蕊未添新品种的杜家药酒, 却是推出了种极为精致可爱的月饼, 女掌柜说叫做“冰皮月饼”。
这月饼小小一个,晶莹半透,有碧色托粉色团花式样的,亦有通体雪白如凝脂的, 样式繁多,种种都好看极了。于是金凤蕊的月饼匣子一层八个,允许客人自己挑选花样口味,一时客似云来。
“好巧的心思。”凤姐笑道:“也只有她们这些闺中的女孩子才想的出来。”
送东西过来的梅月笑道:“其实是这种皮子新鲜,再有各种颜色匹配,都是从前少见的。这模子倒都是平常的糕模子。”
平儿笑道:“口味也好,软滑细爽, 皮子糯弹,馅料也比平常的清爽, 吃几个都不腻。”说着拈起一个两色的, 笑道:“这细致的,得多费功夫?”
梅月就告诉道:“青色是艾汁子,绿漫天星的是龙井茶粉,黄色的有窝瓜面儿,粉色的掺了洛神花汁子……这种青糕托粉花的不过是压模子的时候在包好馅料的青团子上放一点粉色剂子, 那种两色的就更容易了,做皮子的时候将两种颜色的面剂子扭到一起,做出来之后就如山水画儿似的,还个个不同。”
说的凤姐和平儿都笑起来,其实这冰皮月饼做起来比寻常月饼还省事儿呢,既不必烤制,还不用刷蛋液,更无需烤好之后需得一二日功夫好叫饼皮回油软润。省功夫不说,这用料也不贵,合着人只想出一个点子来,就成了今年独一份的买卖,赚的盆满钵满。
梅月过来,既为送东西,也有事情要打听,因说道:“这糕饼千般好处都补不上那一处不好——这皮子原是以水磨的糯米粉和别的调出来的,因此必得放在冰窖里存放,若是搁在外头不管它,不上一个时辰就粘软成一团了。我们姑娘打发来送东西,这还有一匣子要送给薛姑娘呢,我怎么听说薛姑娘不在这里了?”
凤姐脸上的神色就收了收,打了个叹声:“姨妈家搬回她们自家的房子居住了,说家里的老宅院好容易整修完了,不好生赖在亲戚家里。这不,因赶着要在自己家里过八月节,不顾老太太挽留,执意走了。”
梅月叹道:“怪不得呢,薛姑娘打发人送来一盒子吃食,留了个小团锦巷子的地址,还说日后请我们姑娘过去吃茶。”
凤姐叹口气:“老太太为着薛姨妈搬家的事,好一阵不自在。妹妹们各自都家去了,别说老太太,连我都觉得府里一日比一日冷清起来。”
一个新提拔的丫头小红就笑道:“俗语说得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奶奶历来通达,怎的这会子也伤怀起来了呢?”
凤姐笑起来:“可不是,我也魔障了,便是今日仍热闹呢,难道姑娘们永远不出门子的。况且说起来,你们家姑娘的喜酒是头一个请我们吃的罢,吃完了杜丫头的,另外几个也便不远了——哎唷,这说起来,岂不是流水一般,年年都有喜酒了!”
平儿忙问梅月:“果然定了吗?”
梅月点头笑道:“如今定了,其实大爷心里早做了打算,只不过舍不得妹子,便有意等一二年再过礼,只先将亲订了。”
凤姐屋里的人素来多与云安交好,那些不知情的都围过来问:“定了谁家的?”
梅月道:“是大爷至亲的师弟,那位宋大爷。宋大爷的人品能为,无不说好的。宋大爷请了定城侯府的一位长辈说合,又有官媒人为证,好不容求得大爷同意,将亲事订下了。”
众人有听说过宋辰的,亦有不知道的,那知道的就道:“原来是宋大爷,果然是好亲事。以杜姑娘的品格儿,什么人家说不得,这宋大爷最难得是知根知底,本就与杜大爷亲厚,如今亲上加亲,杜姑娘终身有靠了。”
凤姐也觉这门亲事做得好,那宋辰自己出息不说,又是定城侯府的假子,同杜丫头一般,靠山雄厚却又不显眼儿,合该两人相配。
就有平儿顺儿几分最亲密的闹不着云安,便拉着梅月闹一闹,两个忙笑道:“咱们也别管这男家如何,只是姑娘怎么说?你别跟我们妆样儿,虽说是长兄媒妁定准的,但哪家私底下不问过姑娘的,比如我们奶奶,当日嫁二爷亦是她点头了才算。好丫头,你说说杜姑娘怎么中意的?”
这话说出来,先气的凤姐啐一口,骂道:“小蹄子们,你们皮又松了不是,敢拿我们取笑了!”
说罢,她自个先拢不住笑了,因对梅月道:“好丫头,你说给我听,我不告诉你姑娘。你只要告诉我听,等你姑娘嫁了,我替你也相个小女婿,可好不好?”
羞的梅月直跺脚:“二奶奶也这样不正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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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梅月回到别院,带来四色回礼:“一包红糟鲥鱼,一盒鲜枣子,一瓮烂炖鸽子,两匹妆花织金缎儿。”
此时云安正听花婆子回禀铺子里的事情:“……冰皮月饼卖的最好,掌柜伙计都照吩咐将如何保存的话一一告诉客人,月饼匣子里底下都铺着碎冰的,那些买得起的客人家里也多有冰窖的,姑娘不必担心坏了招牌。”
云安翻看账本儿,盈的利润叫她也吃惊,本以为不过是种不好存放的新鲜吃食,大家只图个好看新奇罢了,却不料竟成了本季度里最赚钱的一种货物,这可才新上货卖不到二十天呐。
荷月倒深知那些富贵人家的心思,因笑道:“正因不好存放,所以台盘儿高。我还听有人为这糕饼作诗写赋呢,说什么如夏雪,又如幽昙,稍纵即逝,品格可贵。”
云安就知道了,这大抵也算种“富贵病”了,怪不得卖疯了。
花婆子倒有些忧虑:“好叫姑娘知道,咱们这冰皮吃食才新添了这些日子,别的点心铺子就有仿作的了,虽不如咱们的好,但便宜不少。”
拍拍账簿,云安心安理得了:“让他们仿去,我们只趁今年赚够本儿了。荷月先记下这条,明年时候只少少做些应景,我料想那时必然满京城的点心铺子都要一窝蜂的卖这个了。”
荷月活泼,一面记在金凤蕊的货物条目上,一面小声笑说:“只不知道明年姑娘还在不在家里了,许是就成了别家少奶奶了……”
“打嘴!”梅月进来点荷月的额头:“怎么好打趣姑娘。”
云安倒落落大方的,哥哥早将宋师兄求亲的事悄悄告诉了她,云安想了一年,才点头答应的。只是这样,亲近的人也都看出她其实并未开窍,杜仲因此不肯将亲事过明路,还是京城生乱的那几个月,大家在庄子上相处时候长了,忽然有一日,云安对宋师兄不会说只会做的笨拙讨好红了脸……后来,宋辰方敢请母亲说合,宋家请的官媒才敢登门提亲。磨到如今,杜仲方点头应了这门亲事。
梅月进来后,回明了送东西的事,又说荣府的趣事:“进国子监读书是多大的幸事,林老爷将荫监的名额给了宝二爷,谁知道了不替他感激高兴的!这位宝二爷却真真是个奇人呢,已接连几日懒进饮食,听说又发热起来,是为不忍别家塾挚友的缘故,更兼要离家惊悲所致,如今已不能起来。他病的卧床不起,只恨的贾二老爷咬牙切齿,二老爷说下月国子监进新之时,只要他还没死,便是用背的抬的,也要他入监读书,不然立刻打死。”
“老太太没拦吗?”连荷月等众丫头都知但凡贾政教训儿子,贾母必然要劝说拦阻,不肯太过逼迫。
连母女相认喜事当头的香菱也奇道:“不是说宝二爷十分用功了吗,怎么去好地方读书又不肯了呢?”
梅月听闻,忍不住“扑哧”一笑:“那里来的用功?原来宝二爷先时点灯熬油的是看些个话本杂书,政老爷进他书房,翻出好些糊上正经书皮子的闲书,据说还有戏折子,将政老爷气个倒仰,连老太太这次也不帮他说话了。每日只命延请医生诊脉吃药,叫奶娘丫头好生服侍就完了。”
花婆子在旁就摇头失笑:“这宝二爷还全是小儿性格呢,通无半点担当志向,老太君呐,怕是被伤了心了。”
……
贾母可不正被伤了心。不止贾母,连宝玉房里那几个忠心伏侍的丫头,也都觉被辜负了,晴雯是个爆碳脾气,当下就扔了绣活,死活要回贾母房里去:“二爷做是什么事?我们每每深夜不睡剪灯捧茶,熬的心血都干了,可二爷却欺侮我们不识字,看那些下流东西,却哄我们是圣贤书呢!我并不管什么上进用功,只不能忍这做派,二爷看我们一个个蜡黄干瘦,于心何忍呢!你若告诉了我们,哪怕因此跟着受罚,我也不怨!……”
话未说完,已哭着跑出去了。
宝玉脸上下不来,气的如金纸一般,当下断喝:“让她走!你们也是,若要走的,我一并回了老太太,都打发你们出去!日后、日后,我只当你们死了,咱们两相干净!”
袭人忍下怨气,忙忙的劝了一句,赶紧去追晴雯。
追至院中,晴雯正对一棵木芙蓉哭呢,袭人因上来拉她的手:“你这性子越发厉害了,明知他正不自在,又说那些话,怎叫他下的来台?”
晴雯用帕子抹抹眼泪,冷笑道:“我还管他下不下的台矶来,我成圣人了?”
袭人不叫她大声,忙劝道:“他是主子,我们是奴才,本就该伏侍尽心。为这个恼他,不但理站不住,只怕还叫人笑话我们轻狂。”
晴雯想起什么来,伸出自己做针线戳到的手指,又指袭人黑青的眼下,哭道:“我们倒真是尽心了,拿着命熬呢,可那位小爷呢!素日里千好万好,都抵不过这种骗法儿!我是灰了心了,不能在这屋里待了,我劝你也想想罢。”
袭人想起自己因为宝玉知道用功上进了,感激的谢神谢佛,每日不仅陪到深夜,天不亮就起来张罗吃食补品,收拾学里的东西,连他上学去了,也不敢休息,只想着让他各处都舒服体贴,操不完的心,做不完的事。若早露个音儿出来,叫她知道这用功只是做个样样哄老太太和老爷呢,她也不至于如此……
况且如今还又添了个碧痕,袭人想起那日和晴雯瞧见的两人厮混情景,亦悲从中来,掉下眼泪来。当真是心使碎了都无用,屋里的小爷并不领情。
其实贾宝玉也并非有意欺骗,他原本书塾友处里借来那些闲书,一看入了迷,偶然熬到深夜,却不料几个大丫头个个娇声软语、嘘寒问暖的着意伺候。这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事情叫人着迷,贾宝玉一方面被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吸引,一方面乐得丫头们都围着他转,晴雯炮仗性子都温柔了,袭人也不说那些劝诫的糊涂话了,更有麝月、碧痕几个从前不大近身的,亦被袭人分派了贴身的事。这屋子里丫头各有各的小脾气,还常生些口角争吵,何时这样齐心协力的只一心伏侍他过?贾宝玉沉迷于这等温柔香乡,不免贪心多享受几日,谁知叫老太太知道了,老爷也知道了,他骑虎难下,只得每夜都看那些闲书到很晚……
这宝玉亦劝过袭人晴雯等,不叫她们这样熬着,只是贾母心悦之下,连赏了几次他屋里的丫头们,众人安敢松懈?于是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直到贾政撞破这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
晴雯执意要去,鸳鸯只好回了贾母:“宝二爷屋里几个针线已学了出来,倒是老太太这里用老的那位绣娘先前放出去了,我们做的不如晴雯丫头好,不如先叫她回来,支应些时候?”
贾母精神不好,听鸳鸯的话,也就同意了:“我知道这丫头生宝玉的气呢,宝玉呢,也着实该打!罢了,叫她回来罢,过两个月好了再去不迟。”
听了这话,鸳鸯心内越发明白:晴雯原来才是老太太属意给宝玉的姨娘,不然不至于如此宽泛优待。只不过鸳鸯心里也打鼓,晴雯那丫头一根死脑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这会子既灰了心,那八成是难以回转的,她竟想不出日后会是何种情形了……
八月节的前一晚,贾母派去请张道士的人才回来。
张道人拜见了贾母,贾母因笑道:“老神仙,一向可好?此番请你来,原是有不得不请的缘故——当日连你也说宝玉最肖似国公爷,可这孩子长到如今,竟还是懵懂糊涂。我请你来,一是请你占一卦,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小鬼蒙蔽的暗患,二则求你这老神仙给他出个主意。”
“原本宝玉寄名干娘马道婆,被查出了使小鬼害人的事,如今官府锁了秋后发落,我只恐怕宝玉也受了她的魇镇。”贾母将事情说出来,就看张道人。
那马道婆有几分本事张道人不得而知,但这老道士却是知道贾家小公子那块通灵宝玉是假的消息。
这老道士从前被封为“大幻仙人”,当今又封了个“终了真人”的号,修道多年,确有一些本领,在他看来,那块通灵宝玉真是祥瑞之物,但天子口衔天宪,可封鬼神,一旦圣上说它是假的,那宝物的灵气也就散去了。相伴的宝物失灵,定然会有些影响。不过这外物庇佑毕竟有限,因此失去灵气会使小公子行事不如从前吉顺,但却不至于蒙蔽灵台清澈。
清虚观张道人早年做过老国公的替身,如今还是荣府的供奉,一贯亲厚异常,因此倒给出了两个主意:一是尽快给哥儿定亲成婚,定要配个八字相合的女子,已达到“中和纯粹,五行流通畅达”之效;二就是借文武之气庇护,待哥儿自己学文或习武有成,便好似鸿儒武官,自是百邪难侵,也便无忧了。张老道士想那玉至坚,辅助宝玉命格,因此一旦失灵,便要从这一处想法子补齐,他给的二法正是如此。这老道士进府前已得了嘱咐,虽按此提议,却并未给贾母泄露消息。
贾母眉头紧皱,张道士头一个法子立刻叫她想起薛宝钗的那金锁。贾母暗暗摇头,把这念头压下不表,只问道:“国子监可是文气汇聚之地,可能庇佑宝玉吗?”
张道人捋捋长须,笑道:“正是,正是!只还需哥儿自己用功些。”
好生送走了张道人,贾母就立意不许宝玉辜负了林姑老爷的心,这亦是为他自己的好处。
只是仅仅十、十一、腊月三个月里,但凡国子监休沐,贾宝玉回来就病上一场,三个月不到,人就瘦了一圈儿,可真把个老人家心疼死了。贾母无法,只得重新想起老道士给出的第一个主意,此时因宝玉在国子监表现实在不佳,贾母也知林家的婚事定然难成了,因此对与薛家结亲倒不若先前抵触。
正月吃年酒,贾母特特治席请薛姨妈母女,但来的唯有薛姨妈一人。贾母按下不安,席上将“金玉良缘”欲结亲的心思吐露了些,薛姨妈一点就知道了,只见姨妈不接话,反说今年皇室采选之事,末了笑道:“宝丫头也可参选,名儿已报了上去……”
贾母闻言,心堵眼黑:这两头的算盘,到最后竟一个都没抓住,全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