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吃过拜师茶的亲师傅, 陈子微远在江南,又是个连太极拳都打不好的文弱儒生,他对座下两位弟子在行伍中训练作战、立功升迁无甚帮助, 但在其他方面确确实实尽力教导二人, 毫不掺假。频繁来往的厚厚书信就是明证。
不是勇猛无前就能受重用,就能够施展男儿抱负的,做官之前先要学会做人。正是因陈子微殷殷教诲,杜仲、宋辰两兄弟才能在不长的时间里做到今日这番成就:进退有据,下能受兵丁敬服, 上能得长官器重;收放自如, 内能与将士打作一片, 外可同王孙得体同游。
师兄弟二人在军中向来秉持外粗内细的做派,伍中兄弟看到是他二人身上武者气重, 豪爽大方讲义气, 却不知这二人各领一百户所,互为倚背,消息相通, 时刻绷紧了心神旁观全营。最近, 师徒两方通信谈起景色都有“风平浪静”“孕生春景”之类的字眼,虽只是信中寥寥带过的家常之语, 但个个心底都明白。
“风平浪静?”杜云安垂眼,心道怕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
杜仲笑笑:“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冬育春景、万象更新。”陈师傅猜测大变在今冬。
便是在自己家里,有些话也不敢大喇喇的说出来。杜仲只要知道妹妹心中有数就好了——他们只兄妹两人相依为命, 安安又从来与别家女子不同, 杜仲从没想过要她蜷起见识、抚平沟壑, 缩回内宅方寸之地去。妹妹这份不同, 亦是杜仲默许宋辰心意的原因之一,杜仲知宋师弟能包容保护这份不同。
云安脑中急转,知道哥哥的意思会在变故发生之前接她出荣府,以保她平安。俗语说,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乱起来官兵比贼匪害民更甚。若果然京中生乱,乱兵抢掠的对象不是平民百姓,而会专往豪富的朱门府邸里去。荣宁二府向来好排场尚奢侈,下人们嘴不把门,也学主家那样在外摆阔,遍京城就没有不知道他两家富的流油的。这等人家当真是个闪亮亮的靶子。
云安想到凤姐削减了一半冗余的人丁出去,不免心里担忧,万一因为人手不足未能守住门户,岂不是好事变噩耗?
“安安,那位王老爷心中有数。”并非杜仲凉薄,而是他有自知之明,如他这等低阶武官,在大风浪中保全自身就不错了,根本无力他顾。他既管不起荣府的事,便连警示都不能去做,免得好心办坏事,坏了王子腾的部署安排。
从前事上看,至少王子腾是个愿护惜亲人的,他亦是唯一有能力这样做的。
云安点点头:“哥哥打算怎么做?”
“避出城去。”杜仲说:“咱们家的庄子在靠近西山不远的村子,离京约四五十里,庄子东南角本就有座小小园庭,整修一番倒比这里更好,周围都是自家的庄地。那边民风不错,因临近山脉耕地,附近各村落人口并不多,也并不富裕,因此连偷儿地痞也不肯光顾。”况且北去又更近京的地方,即在距离京城二三十的西北方正驻扎着王子腾所统的西大营,若有乱兵从西门溃逃,西大营便是前一道屏障,而倘若西大营也生变故亦无妨碍,这庄子的东北两面正是西山山麓一处末端‘烂龙尾’处,山脉像被天神砸烂过一般,支离破碎,山峰和沟壑纵横,如同天然陷阱。经此两道屏障,能到本庄的大约只是个别游兵散勇,依庄上的守卫,并不在话下。
西山是太行山支脉,山形如腾蛟起蟒,分外雄浑,可那许多处的山尾唯有此处是这种山貌,因此被附近村庄人称作“烂龙尾”,离这烂龙尾最近的几个小庄子也卖不好,因此才轮到杜仲和宋辰。这一对师兄弟不仅给自己买下一座,还合伙给他们师傅陈子微置下一座离烂龙尾较远较好的小庄子。
京城附近低价贵,况且朝廷管的也十分严,不许勋贵皇亲及官员们在这里大肆并土划地,所以京郊乃至直隶一带的田庄并不多。若有,那也是早年国祚初立时趁管束不严时置办,如今留存下来的都是祖宗传下来的,比如李夫人在宛平县的庄子,就是李家从个落魄世家手里高价买来的。杜家的庄子也是这缘故,据说当年的那官员官位家资俱不甚好,偏有二分歪见,避开勋戚大臣们争破头的好风水肥田,在犄角旮旯里买下这一片土地。这一片不小,赶得上四个半杜家兄妹住过多年的李甲庄,但因地势的缘故分成了三个庄子,俱被他们师兄弟拿下了——置这地方的官员后世子孙不肖,他们自个不争气,反赖这田庄风水不好,因此家里再没能出个入仕当官的人。
他家是作拾起脸面的借口也罢,当掩耳盗铃的遮羞布也罢,反正附近这话知道的人不少,连与杜仲甚厚的官牙人也打听到了,当时还劝杜仲不要买这庄子。时人笃信风水神佛,杜仲两个便以他们行伍中人“以煞挡煞”的说头糊弄过去了。
杜仲将置办庄子这件事当做功劳笑谈跟他妹妹说过,杜家兄妹对这风水之说都不信,云安还围着哥哥好好夸了一回。况且看看这几个庄子的主人,杜仲、云安兄妹俩父母早逝,宋辰被说恶鬼投胎,陈子微更是六亲俱丧,哪个正经算起来不被诟病一句“命硬”?从这上头看,却‘正合’这田庄主人缘分呢。
“这正好!”云安道,“正好肯往那里的人少。”
云安也不问哥哥和宋师兄怎么做,他们必然有主意的,只是嘱咐:“别忘了我那两个妹妹。”既然发誓要休戚相关,杜云安可以狠下心不去想荣府怎样,她也寄希望王子腾能护住亲朋,但迎春和黛玉却万万不肯舍下的,况且就算荣府无虞,也舍不得她俩个留在都中担惊受怕。
杜仲一笑:“自然。”安安的两个金兰,不仅都是自家的妹子,还有一个还是林老伯的掌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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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微教给师兄弟行事立身中的一条就是:曲突徙薪,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是以铺垫准备,从此时就要做起。
方进八月,杜云安就笑着回禀贾母:“我家在城外有一处小庄子,里头的别院也还算幽静干净,如今秋蟹与同茬的稻粱都熟了,且算肥美,因此想请老太太赏景,亦是寻个野趣儿。”
贾母“噢哟”一声,赞道:“你家里原有这能为,许多好东西都能早先得了。”这说的是杜家庄上不少蔬果都比市卖熟的早。这老人家很有兴致的又问:“就是先前送甜瓜、西瓜和莲藕、石榴的那个庄子?”
云安忙应了,笑着点头:“正是那儿。”
不等别人说话,凤姐连忙帮腔道:“刚才她的婆子送进来一篓子肥螃蟹,我方亲眼看过了,果然是养的极大极好的。我将跟梅月说‘你们安姑娘忒小气,送来这一篮子哪够我们吃的,莫不是专门来馋我们的?’,她现在就提了这话了,我就说么,果然是馋我们的,我们吃了很好却不足兴,岂不得给她这面子都往她家庄子上游兴游兴。”
这话笑的众人都软了。
贾母因指着凤姐笑骂:“是你这猢狲馋嘴,还拿我们大家做由头,这里面最想要去赏景吃蟹的就是你罢。”
凤姐大方认了,还偎在贾母身边撒娇:“老祖宗也疼疼我罢,我才说秋老虎熬人,要找个好地方散淡散淡呢,安妹妹就说了这话。咱们去了,一不负她的好意,二也着实松快一日。”
贾母自己不大乐意动弹出门,但也听进了她们的话,又见坐着的所有孙女们都有些期待,因此不想扫兴,便道:“我这把老骨头就不去了,叫你凤姐姐带上你妹妹们一齐到你家别院顽一日罢。”
又摩挲着凤姐的脊背笑道:“可怜见的,眼看中秋你又得忙上一通,少不得让你先歇一回甜甜心,才能尽情叫你忙碌。”
凤姐笑道:“再没有比老祖宗拨的算盘珠子再精的了!看看,看看,我与这一群小冤家去,哪里是叫我歇着,分明是作保母老妈子用的!偏到了老祖宗嘴里,就成了我受用过一日了,后儿再忙使的再厉害也不兴反悔的?”
贾母笑的合不住,轻拍她一下,命云安:“我这里是允了的,你只问你凤姐姐愿不愿意罢。”
云安就笑道:“吃了我的螃蟹,就要依我的请——方才平儿可说了,那螃蟹已刷洗干净进了蒸笼了!凤姐姐,反悔不得喽。”
凤姐就怒瞪平儿:“你这蹄子,怎的竟给我扯后腿子?”
平儿福身讨饶,黛玉拿着帕子捂着嘴笑道:“凤姐姐好没道理,我听得真真的,是你让平姐姐告诉厨房清蒸上,还要留下几只打卤,怎又混赖人呢。”
大家都说凤姐:“好会吃!”
凤姐忙告诉大家:“你们别急,那螃蟹只是借我那里的蒸笼躺一躺,一会子保准热热的给你们送去!”
她还怪可怜的,又说:“躺不能白躺,给我留点子腿子肉抵工钱罢。”
“快打嘴。”大家笑得站不住,拉着熙凤不叫她再说:“笑多了肚子疼,肚子疼就吃不下好螃蟹了,凤丫头准是打得这个主意!”
贾母也只看那多张嘴同凤姐一张你来我往的,着实热闹一回。
末末了儿,贾母笑道:“你留下几只打卤?我正想吃打卤面了,调好了卤子也送来。”
凤姐急忙道:“我正是听鸳鸯说老祖宗想吃面了,才想起螃蟹卤这宗儿来。一会子等我孝敬您。”
当午摆饭,贾母留下诸人说要置小席,各院子就奉上各自小厨房拿手的好菜来,南北风味各有千秋,还有蒸螃蟹,吃过一轮螃蟹蘸姜醋,大家都说蟹好,这早了半月的螃蟹也膏肥黄多。这时,凤姐就命将打卤面送上来,一人只得一小碗儿面,可那卤子配菜却有二十来碟子,螃蟹卤子是头一个,后儿鸡丝卤、炒虾仁、瑶柱、木耳丝、黄花菜、时鲜蔬菜等等,各人按自己的口味自便就是。
最后饮过平明院小厨房送来的紫苏叶汤儿,用苏叶再洗过一次手,这偶然起意摆的家宴才兴尽了。
因议定了明日就去杜云安家的庄子上游玩,诸姊妹兴致极好,问她有什么新鲜顽的。
云安笑道:“别院里有极好的秋海棠和玉簪花,外面的田地上有活水洼子,有挖的荷塘,小山坡上还有石榴林和竹林……精致雅巧处是万万比不上这里的花园景物的,只不过地方大些儿,亦有点子野趣。”
宝钗笑道:“清幽自然的方好。”
还是她懂得多些,因奇道:“你方才说活水洼子,难道这螃蟹真是你家庄上自产的吗?”
这些女孩子都是深闺小姐,都不懂这些,就是迎春和黛玉,她二人每读邸报和些杂书,其间也不乏两本农书,却也不知道这螃蟹怎么养出来的。
因此大家都问这里面有什么说头。
宝钗笑道:“我也是听说的,我家有个伙计在胜芳有几亩田地,正产螃蟹,京中谓之胜芳蟹——这螃蟹却不是本地河里生的,而是当地的田地通着西淀水,这白洋淀又通着津海河,是海里的螃蟹溯游回的。夏末初秋,那西淀里的水变少了,就有许多螃蟹爬出来到他们的高粱地里吃高粱,过一旬日,螃蟹肥了便捉蟹为生。”
其实此时南北的螃蟹都不是人工养的,往往是湖河里野产的。杜云安家的庄子听闻在西山附近,那里哪儿来的产螃蟹的湖泊河流,都是山泉一类的泉眼溪流。
是以宝钗才吃惊呢,她本以为是杜家从别处买来的,不过是庄子送进来,便借个名头。
杜云安笑笑,她上辈子曾在盘锦出差半年,后来连出差的公事都忘得七七八八,却仍深深记得当地盘锦蟹和盘锦大米。盘锦蟹虽是借渤海使螃蟹“海水中生、淡水里长”,但其实养殖规模扩大后,附近的地方开始稻田养蟹,杜云安租住的那户老乡便是当地稻田养蟹的好手,老乡志向远大,最爱跟人唠“蟹经”——杜云安为着他家做饭的好手艺,在他一家子儿女孙子耳朵都生茧子的情况下,不得不接棒做聆听乖孙女状,才学了一肚子理论。
其实宝钗的这话是一知半解,她家庄子上的螃蟹不是生在那处活水的水洼子里,而是在水稻田里,杜云安牢记老乡说的水稻行距要大,蟹苗要稀,早放精养,梗上种豆……才能蟹肥稻壮。许是因那处庄子两面有山,气候条件实在不错,今年闹着顽似的只试了十亩地,就得了这样的收获,把杜仲也惊着了。
幸好当初别院附近的庄田都是买的家下人打理的,若不然得引的不少注意。因那不仅总得了估算得有两百多斤的螃蟹,连水稻也并未因种得稀而减产,甚至居然跟上田相当,亩产约有二百多斤稻谷,连田埂上的黄豆每亩也收了二十斤上下。杜仲宋辰因此商量一番,今后杜家的庄子都只用两家买来的人口,才好任云安施为,而本庄原有的佃户都迁到相邻宋辰和陈师傅的庄上去。
因杜云安那些个生财的想头,所有的佃户都额外有笔不错的进项,况且东家仁慈,在直隶佃户交租多比其他各省高的情形下,也只按皇朝早年时兴的五成计算,而且佃契上也并无“不拘丰歉”的苛刻条款——因此三个庄子上的佃户对这番变动并无不满。更多壮劳力不丰的佃农家体会到精细侍弄田地及从山林野地里采摘加工的好处,亦有主动来改佃契要租小些儿的土地的。
“是庄子上产的,只是大小参差,远不及胜芳蟹。”云安笑道。本也就是挑了肥的最好的送来的。
“因这股活水,又挖出个荷塘来,也种了些菱角鸡头,只是长得不好。”
众姊妹都笑:“吃了你家庄子的甜瓜西瓜,还有那么大的石榴,只料想不到原来那里也有养不好的东西。”
宝钗因问:“那里物产都比别处早熟些儿,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云安摇头笑道:“我其实自己都没去过。只是听我哥哥说庄上有位极通农事的老人家,原是因黄河水患逃难来的,我哥哥见他捏一把土就知道肥薄适种,就将庄上的农事给他管,这位老人家因此很感激,便用各样的方法来侍弄田地庄稼。”这深藏功与名的老农就是她自己了,不过这种瓜果能早些时候成熟一是赖她肚子里的那点先进见识,二则是因这庄子地势好气候好。庄上自家的庄丁的确是从官牙人那里买下的难民,这些人背井离乡不熟悉本地情况,杜仲师兄弟挑人也谨慎,待之又厚道,所以并不会乱说。
“你们都成论农经的‘司事大人了’!”惜春笑道:“安姐姐,你说说有什么好顽的?”惜春爱画,府里景色再好也是人工雕琢,不如自然的灵气,更能拨动画者的心。
……
能够出门去游玩,三春比其他姊妹更欣喜,如宝钗黛玉这等从前还能出门,三春姊妹却是少有机会迈出荣国府的二门。尤其惜春年纪小,更是兴致极高,白日里缠着几个姐姐说话还不足,当晚连露微堂也不回了,只要跟着迎春同睡。
这晚,李纨在露微堂中未等到惜春回来,反而是入画回来告诉她,说四姑娘在平明楼跟二姑娘住下了。
李纨出了一会神,好一时才长叹一声儿。
李纨的丫头素云见状,便乍着胆子劝道:“现在时候还早,不如奶奶去上院里陪老太太说说话。明儿姑娘们都要去杜姑娘家的别院,只琏二奶奶一人恐照应不过来,奶奶去了,也是替老太太分忧。”
李纨坐在矮榻上,通身没点热乎气,愣了一愣才摇头道:“既没人请我去,我就不去,不然上赶着有什么趣呢。”
素云和碧月都有些着急,如今府里情势与往年大不相同了,从前太太纵然不大喜欢,可有太太总是常把“先珠大爷”挂在嘴边,府中上下就忘不了奶奶和兰哥儿。今时今日呢,太太迁到东跨院静养身体,连宝二爷都不敢多去打扰,更不提兰哥儿了;又分了小厨房,老太太也不大兴让儿媳孙媳侍饭的规矩了,大奶奶又不如琏二奶奶嘴巧说话诙谐,老太太想起来叫上去说话的时候就极少了,有那种阖家的女眷都在的场合,偏又显不出大奶奶来,一整日里跟大奶奶说的话有数的很;况且姑娘们立了院子,后又自管自的份例,眼见都成长出来了,愈发大奶奶连照管姑娘们的事务都不用担着了。
琏二奶奶管家管的风生水起,众位姑娘也个个出挑。二姑娘同杜姑娘、林姑娘摆弄了专接女客的铺子顽,听说很红火;三姑娘与宝姑娘做针线谈书论字,听说两人的女红连老太太都夸赞的;便是四姑娘,虽同奶奶住在一处,却亦有自己的事情做,她跟杜姑娘学了种画人滑物极像的新画法,日日专研呢,说是要将这种画法融合进她的画技里,要攀什么“写实与灵动韵味的高峰”。别人那里越热闹忙碌,就越衬的她们奶奶这里,当真冷清就如广寒月宫了。
可如大奶奶这样的守节寡妇,在这等侯门公府之中,可以自家摆出个超然物外的态度,却绝不能让上头忘记了,不然就连仅有的前程指望也败光了。
就譬如老太太去年的时候还曾说大奶奶寡妇失业,要从府里拨一块地叫她自己收租,现今也没了后音儿。
李纨烦恼的亦有这一项,另外一项就是她听说凤丫头求杜姑娘给她出了主意,凤丫头如今不仅将自己嫁妆里的两个收租的铺子拿了回来挑了自己陪房开店,还给官中也照样办了五间商铺,虽不是那种日进斗金的,可细水长流的总有进项,比原本只收房租要好的多。李纨有心也如此,还能为自己和兰哥儿积攒些梯己,只是那位杜姑娘却不大与她这里来往,连正经话都没说过几句。
她今日突然听说老太太允了奶奶陪姑娘们明儿往杜姑娘家的别院散淡一日去,李纨就觉得时机到了,只要明日能一起去,不仅能向杜姑娘问些办法主意,还能看看杜家的庄子是怎么经营的,日后也求请府里帮忙给兰儿置办一个小田庄子。从听了上房的消息,李纨就打扮齐整了,等着老太太叫她上去,谁知左等右等,晌午小宴老太太没想起来,下晌午乃至晚饭都无一人来请她。李纨枯坐了近一日,心头的滋味就别提了。
“奶奶,老太太年纪大了,不大愿费脑筋了。”素云劝道:“宝二爷今日上学去了,老太太就没想起来,没说让宝二爷明日也同姊妹们一道儿去顽的话。我听说宝二爷方才从前头老爷那里回来,听到这话,果然不依了,这会子正同老太太撒娇呢。奶奶现在上去,正好让老太太想起来。”
碧月也道:“咱们兰哥儿也还小呢,正好也求老太太一同松口,明儿也不去学里,索性奶奶带兰哥儿一道儿去松快一日……”
只是她还没说完,素云就忙给她使眼色,碧玉不敢说了,就听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哥儿上学的事也敢插嘴,我便是待你们比别处宽些,也容不得这样的事!”
碧月听说,赶忙跪下。素云也不敢劝了。
过了盏茶时间,李纨才回神叹气道:“起来罢,以后不可了。老爷若知道你们这样说话,不免要嫌我纵溺兰儿。你们别学老太太和宝玉房里的丫头,她们的那些古怪话说到天上去,与我不相干。你们若学了,少不得我担不是。”
碧月起身,和素云两个退到一旁。
到底是想的事要紧,李纨便少有的不等人来请她,出了露微堂,往上院去了。
谁知到了上院,已是关门闭户了,守门的婆子笑道:“今日热闹了一整日,老太太兴致好,都一齐说笑来着,掌灯的时候就困倦了,好容易等到老爷放宝二爷回来,说了一会子话就歇了。大奶奶若有事,不若明儿来罢?”
李纨勉强笑了笑,说两句“没什么事,不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的话,就带着素云、碧月往回走。银蝶和小丫头炒豆儿提灯,李纨站在路旁花树上立了半晌,才道:“去凤丫头的院子。”
此时离上钥的时辰很近了,但素云和碧月都不敢提醒,只得侍奉着李纨往凤姐的丹桂苑去。
丹桂苑倒是还没关院门,因这院子是小三进的格局,看门的婆子要进去通报,李纨笑道:“我不过闷了来找你们奶奶聊闲话,你别声张,我自家进去便罢了,若是你们奶奶有事,我便不扰她的正事。”
说着就将银蝶和炒豆儿留下,她带着素云、碧月一径进去。
这三人方进了垂花门,另一个值守的婆子边系腰带边转出外头的树丛,她因问:“方才是谁啊?”
她同差的那婆子便说:“是珠大奶奶。”
这婆子一听急了:“我只解泡溲,你就捅娄子!二爷今儿可早早回来了,这会正在家里呐!”
那婆子方想起来,用拳头砸大腿道:“这可咋么办!”银蝶和炒豆儿对看一眼,都悄悄走远了些,到墙外甬道旁候着。
此时李纨走进二进去,只见这院子里竟没人的,各屋里灯火通明却都关着门,心里纳罕这弄得什么鬼,却听堂屋那里传来一阵笑声,这是个男人的笑声,还有“好奶奶,祖宗”的轻浮声音。
李纨兀的脸上血红,急急忙忙的退出去,也不理那二个缩手缩脚的看门婆子,直接出了丹桂苑。走出好长一段,李纨摸摸红透的脸,不知又想到什么心事,脸上红晕散尽,登时跟抹了白灰似的。只是此时上夜的婆子开始各处巡逻锁门了,李纨只好回露微堂去。
丹桂苑的两个老婆子见李纨没发作她们,她出来的那样快料也没叫二奶奶知道,都放下了心,一个说:“珠大奶奶是善德人,我想她也不至于怪罪。”
另一个也附和,随后撮着牙花诶诶的笑:“你看见大奶奶刚才那样子了吗,跟有狼撵似的——你说珠大奶奶听到看着什么了,吓得这样。”
先前那个捂着嘴哼笑:“寡妇老婆梦见毬,能是什么。珠大奶奶通才二十几岁,苦着嘞!”
…………
巧的很,平明楼里的入画也正跟绣桔说珠大奶奶呢。
入画因道:“珠大奶奶一向清苦,这是令人敬佩的事,只是我们姑娘才多大,实在不惯那样。你不知道,前头有段时间姑娘许是被大奶奶影响的,又看佛经又自己参悟,还说要像智能儿那样剃头作姑子去,吓得我们呀,亏得有鹦哥姐姐!鹦哥姐姐悄悄告诉了鸳鸯姐姐,鸳鸯姐姐又和二奶奶说了,二奶奶说以后不许水月庵的尼姑进来,尤其不许那些小尼姑们同我们姑娘顽。二奶奶说那些小尼姑倚仗着府里给月例活命,因此见姑娘喜欢听她们说庵里的日子,就特特的夸大了的说,好讨好姑娘得点子好处。我们姑娘人小,听那智能儿说她们的日子多自在清静,又说什么佛光涤人干净的话,可不就心里惦记上了。”
“还是从杜姑娘这里看了个给她画的小像,我们姑娘才不看佛经了,一心往作画上使劲了。”入画说道:“虽姑娘好了,奶娘和鹦哥姐姐都看的紧,可我们这些屋里的人却不大好。”
绣桔奇道:“姑娘好了,咱们就自然好了。有什么不好?”
入画看看绣桔的屋子,羡慕的紧:“怎么能跟你们比!我都听说了,二姑娘、杜姑娘、林姑娘一个赛一个的宽仁厚道,还许你们家人将自家做的东西在那间铺子里寄卖——可我们呢?先时大奶奶管着露微堂,大家也没觉着哪里不好,只是珠大奶奶手紧,过年的时候赏钱不多有一句抱怨罢了。可等各处立小厨房,各个主子自己掌管自己的份例,那可真真就寒苦我们了。致远斋和露微堂公用一个小厨房,三姑娘、宝姑娘那边尽是鸡鸭鱼肉新鲜时蔬,除了姑娘的另做外,我们这边却只得些豆腐鸡蛋寥寥几样儿吃食。比如说吧,明明姑娘的份例里那些上等米一屋子的丫头都吃不了,可大奶奶守规矩,只不许我们吃,都吃下用常米,这只是稻米,其余的份例都钉的死死的,一丝一毫儿都不许错的。”
“你们如今还这样?”绣桔大吃一惊。
入画倒笑了:“这倒没有,原本是姑娘先前不管,只叫本处的人随大奶奶屋里的规矩。后来她知道了,便说也要学三姑娘那样自己管,所以如今我们已好了的。珠大奶奶不是刻薄人,她守清规惯了的,从不管别人的,这只是她房里的规矩,并不强求别人也一样行事。我们姑娘说要自己管,她便将份例都分开了。”
绣桔笑着点头,就听入画叹一声:“到底是苦了素云几位姐姐了。”跟着大奶奶受清苦。
这边入画和绣桔说怜惜素云,那里素云就打了个冷战,却是因李纨在露微堂院子里徘徊良久,她受不住浸上来的凉气所致。其实素云心里正有一句话实在想说:“奶奶不能只等着别人来请,你一味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难道还能指望别人时时刻刻想着你不成。到底是自己尊重自己太过了,便是节妇,也是这家里的孙媳妇,你从不出头担责任,如今可不是姑娘们小时候老太太、太太指明要大嫂子看顾的时节了,再这样擎等着人家来捧来请,早不成了!就是琏二奶奶那种厉害人物,管的府里上下都服服帖帖的,还不是在老太太跟前作小作怪的讨老人家高兴呢,便是故意出丑也为着叫大家笑——便是讨厌琏二奶奶的厉害的,也得承认二奶奶真心孝顺。”
素云心里翻过来倒过去这番话,都到了舌尖了,看一眼碧云月白裙子上跪出的两处污迹,到底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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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自那日熙凤带着众姊妹及宝玉在杜家的别院游玩过一次后,不仅姑娘们心心念念,就是贾宝玉也说“野趣浑然”,一心记挂着再去。
倒不枉杜仲宋辰两个准备了许久,收罗来好些玩意了。
有一就有二,奈不过凤凰蛋贾宝玉的撒娇耍痴,九月九重阳节的时候荣府这些年轻的哥儿姐儿又去了一回,这次不仅有凤姐跟随照顾,尤氏也被搬来照看她们,宝玉还问:“蓉儿媳妇呢?”
尤氏笑道:“她身上不好,这几日都懒懒的不愿动弹,我就叫她好好在家歇着了。”
宝玉笑道:“老太太都赞珍大嫂子最会疼人了。”
尤氏笑道:“这也是她可人疼,说话办事我无一不喜欢的,我又没个女孩儿,因此就只管当做女儿来疼她罢。”
随即又说:“正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呢,蓉儿媳妇有个同你年纪相仿的小兄弟,过几日也要附到咱家的书塾里读书,他小孩子家腼腆胆小,蓉儿媳妇说‘托宝叔多照拂一下罢’。”
“原是自家人,有什么照拂不照拂的。改明儿我们一处上学,我正说没个投契的好学友呢,侄媳的兄弟怕亦是难得的好人品,我心里欢喜还不够,日后只管和他论我们自己的,称兄作弟的你们别管。”
说说笑笑就到了那庄子。尤氏想了想路途,暗自皱皱眉。后儿悄悄使人出去打听一番后,因找凤姐单独说:“我说这里路熟呢,原来是‘烂龙尾’附近的地。”
凤姐因问什么烂龙尾。尤氏就把这古怪地名的来源告诉了她,还说:“咱们家的庄子不是在很北面,就是在南边不丰的地界儿,你大哥哥早想在这京郊买一处了,这处本是往出卖的几个庄子之一,还数它离京近又最大。偏偏你大哥哥亲自来看过后,就将跟他荐举此处的二管家抽了一顿,说这里是‘烂龙尾’,风水极差。”
凤姐历来不信这些,指着窗外好山好水好景致,哼笑道:“你说这里风水差?”
“什么烂龙尾,我却不信的。”凤姐挑眉笑道:“你是没吃过我们分给你的甜瓜呢,还是给你家供盘里搁的石榴不够大,那种风水恶地能长出这样好的果子来?”
见尤氏仍忧心忡忡的,凤姐只得低声劝道:“许是那边山沟里风水差,到这里就好了。我可跟你说,别扫了她们的兴,这些姑娘们好容易有个出来走动散淡的地方,你不许搅和了!”
“况且谁也没在此长住的理儿,不过偶然间来游玩一次罢了,能碍着什么呢?”凤姐软硬兼施:“再者说,还有‘以毒攻毒’一说呢,我家那个大妹妹的兄长是个武官儿,还是个以杀敌攒功晋身的武官儿,这两相里一冲和,就两两抵消了。若不然此处水土不会这样好。”
尤氏听了,倒觉有理,因此应承道:“罢罢罢,你心里有数就成。”
“我也不犯着叫妹妹们都不高兴,我不与老太太说就是。万一有事情,咱们以后不来了就是。”
凤姐立时便笑起来,亲手给尤氏端起茶盅儿,笑道:“得亏是你,若换了我们那边的大嫂子,这会子又要说‘你们只在老太太跟前顽罢,老太太那里,哪怕作下天来,不用我担不是。’”
尤氏方吃一口茶,差点合不住喷凤姐一裙子,呛了两声,才指着凤姐骂道:“好猴儿,积点口德罢!她一个寡妇,可怜见的,你这做弟妹的还要挑拣人家的不是吗,你也有脸!”
凤姐就坐近了抱怨:“你当我吃饱了撑的管别人屋里的事——你知道的,我们西府里都叫各人管个人的事:份例都足了的给你,你照管本房里所有人,余下多少只归你自己罢了。珍大嫂嫂,你说我这法子对她们好不好呢?”
饶是尤氏也没法偏着良心说不好,这是将凤姐这个管家人捞油水占便宜的机会分给大家了。于是尤氏笑问:“这与你挑珠大奶奶的理有什么相干的?”
凤姐气道:“这法子行了小半年,谁不知好感恩,偏偏有几个人私底下鼓动别人要恢复从前的规矩,很是给我找了些麻烦。我查了查,你道怎的,竟都是我那大嫂子屋里人的爹妈兄嫂之类的,反正就是她底下人的家里作怪。先时我还奇怪呢,谁不知道我这位嫂子是个‘菩萨奶奶’,那真是尚德行的典范,怎么也不会做苛待下人的事情……”
凤姐故意留个话尾儿,果然尤氏连忙问:“如何呢?”
“你快别卖关子!”
凤姐冷笑:“大嫂子是个和善人,不大管下头人的,只是有一样,死守着规矩行事,比如府里说下人只配吃什么菜,她就命厨房做什么,下人月例多少,她一分不少的给她们,其余的赏钱赏物一应没有——从前的时候,阖府还都是公中管的时候,那些人的吃饭穿衣都是官中给送去的,因老太太联系大嫂子寡妇失业,因此契带着也抬举跟她的人,那些人的用度也只比上院里差些,和太太屋里都相仿佛了。便是赏钱赏物也一样,逢年过节她们拿的是同上院一般的上等封儿,平时老太太赏自己的人赏宝玉和林妹妹的人,也不忘赏她们一份。如今分开了,大家都自立了,老太太便也不操这个心了,除了宝玉还跟她老人家住的缘故,其实连林妹妹那里都由妹妹自己管着了……”
“好嫂子,你说这青菜豆腐无油水的服侍,平平都是同等的人,她们跟着大奶奶还有些超然的,如今益发连别人屋里粗使的都不如了,她们能甘心!”凤姐掐掐眉心,好烦忧。
只是她此时还没了悟,只等过两个月方知更烦心的还有呢。
却说这一回出门回来,因天气转凉,贾母便哄众小的,说来年开春天暖了再出去,便不肯再许她们出门了。
可不料没多久,从江南来的一位和她同辈的老亲戚就到了,却是陈子微的堂姑母,当年嫁给了林家一位太爷,是黛玉的族祖母,亦是云安的‘祖母’——陈子微说弟子同亲儿,命杜仲称呼这位老太太作祖母,况且这次也要杜仲奉养老人家一年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