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跟师兄讲话的?杜仲瞪他, 心里又想,敢这样跟大舅哥说话,小子好胆!
杜仲死鸭子嘴硬, 有这几月反复思量,他心里也觉宋师弟“也还好”。
宋辰自拜了武师傅就与和杜师兄一道儿,这些年师兄弟两个早摸透对方品性了,宋辰知道只有这样说才能叫师兄同意将这些东西送去给安妹妹——只是也少不了挨一锤就是了。
不过谢鲸教他,要想娶媳妇就别要脸!
宋辰深以为然, 况且就算没有心上人是安安这事, 师兄也早跟亲哥不差什么了,也没少看过他犯熊, 被师兄教训多大点儿事呢。
果然, 立时就挨了师兄后肩上一虎掌。
宋辰忍住不动声色, 全忘了他大哥谢玉京自家都是个连续守孝, 二十郎当还一枝独秀、这上头只会“纸上谈兵”的‘苦命孩子’, 传授给弟弟的经验完全来自于同僚老粗们的显摆——现在他又缌麻孝了, 虽然只有三个月,也不妨碍官事, 只不过都中“好丈母娘们”打退堂鼓的颇多,谁家不怕自家闺女刚进门,婆家里那些个叔曾祖、伯祖爷就一茬茬的仙逝, 这哪个新嫁娘哪个丈人家受的住?先不说女孩儿如何罢,只说这丈人家, 姻亲关系这样近,为着自家女孩儿也得郑重,这一来光送祭礼、做路祭就得搭进去多少呢!
“那是个天坑!要么是家资丰厚到不在意这些,要么就是姑娘是家中独女, 不管穷富都陪给他家就是了……”都中有长舌的妇人这样言说。可哪有这等正正好的人家,门当户对的世家里头,富庶至此的少有,便是那难得的几家,也个个都有儿孙,怎可能将家财都耗在女孩儿身上。
就有人说这丧喜大事都是有来有往的,花出去的祭银份钱总有收回来的一日。可这也就是唬唬不知底里的新贵们罢,哪家能跟他谢家相比!一来别家未必有他家繁茂,二来古往今来都少有跟他谢家比长命的,旁的族支多的人家,那也是‘细水长流’的置丧过礼,给人个喘息的空儿,唯独谢家,攒了多年的老不死,到近些年才开‘喜丧’的头儿。就算人家是凭本事长寿,那也有一小撮人在背后刻薄:“靠这个发家呢?”——原来近些年天下承平,方起奢送厚葬之风,早年间各家老祖宗们没的时候,那丧葬都是简单至极的,这气派的祖坟亦是近两代的后辈们给修葺扩大的。仙去的谢家人辈分高,都中但凡要脸的勋贵旧交,祭礼祭棚都要格外厚一些儿。
“怎么就跟流水似的呢?”熙凤低声跟平儿说,她是个劳碌命,看戏也看不肃静,盘算着定城侯谢家那一位前辈出殡的日子,荣府得设路祭棚,这又是今年预算外的花销。
“亏得是及时改了规矩,”凤姐心有余悸,“若不然为维持官中的体面就得吃了我。”若是不管体统,不说老太太不应,便是连琏二都得生怨呢。
平儿悄声安慰:“定城侯府办丧的规格场面都有意简俭了,这次一同发送叔曾太爷爷和伯祖太爷,咱们只送一次祭礼,便是加上祭棚摆供的钱大抵也就二百银子,无论从哪里省一抿子也足够了。”
凤姐想起当初差点和谢家做了亲戚,捂着嘴摇头笑道:“得亏没将大姑娘给他家,若不然光这次八百银子怕都打不住,以后还了得?”从前还没想到这一桩,还是这次谢家一连去的这两个高寿长者当年俱都是功退的人物,不仅得了恩旨还封了谥号,这才叫京中注意着谢家这些低调的老人,恍恍然发觉他家曾祖辈上人居然还在世。
此时小戏台上《采药降魔》的端午样戏落了幕,贾母歪在矮足短榻上,笑道:“年年端阳节都是这几出戏,唱的再好,看过比一甲子还多的次数也絮了。”
宁国府贾珍之妻尤氏就笑道:“老太太还有一甲子的这样戏目要看呢,这会儿才哪到哪呢?”
“那不成了老妖精了!”贾母大笑道。
余下诸姊妹不提,薛姨妈、李纨、秦氏这些个妇人也各有新鲜话奉承,却都不及熙凤别出心裁,只见这凤姐粉面带笑,先不说话,轻轻拍了两下手掌心。
就看道方才台上饰唱除魔医仙的两个角儿就各自捧着个朱漆描金铺橙黄锦缎的小托盘上来,上面所奉的两种福物真真教人瞩目:一个是比□□头还大的何首乌,一个是状近满月、完满光亮的紫灵芝!
“闻贵府老祖宗松鹤不老,太上老君特送来福寿仙草!”
贾母欢喜的无可无不可,连命放赏。又拉过凤姐到怀里,连声笑说“好孩子!”又对薛姨妈等人道:“她这样孝顺有心,不怪我疼她。”
等下场戏又唱起来,趁贾母去更衣,尤氏因拉着凤姐哼道:“真是人比猢狲都精了!难为你怎么想着了这一出,只怕以后年年端午老太太都要提一回,说‘我们凤哥最孝顺!’可叫我们这些个一心孝敬的怎么作呢?”
医家本来就有端阳采药最灵的说话,连太医院都有寻一株好药,留待今日采摘的仪俗。尤氏心道,这些习风谁人不知呢,却偏偏只有凤丫头想出了献药的花招儿。
凤姐便是行了省俭的规矩,骨子里也是喜光鲜尚排场的,因此十分得意,笑道:“我原想献老参的,只是近些年好参愈发不好找……”
“怎么你们二奶奶在找参吗?鸳鸯,我记得库里还收着几支,寻个大些儿的给你二奶奶送去罢。”后堂,贾母才出来,听到个话音就吩咐鸳鸯。鸳鸯年轻耳朵灵,忙悄悄告诉贾母熙凤是要寻买好参敬献给她,贾母自是喜欢,仍命鸳鸯私下里给送去。
却说又唱了一折《正则成仙》的吉祥样戏,贾母等人皆不耐听了,只命台上唱着,她们在下面说话顽笑。
正当此时,传话人喜气洋洋的进来凑到熙凤耳旁说了一句话,凤姐目露吃惊之色,贾母看见,因问:“什么事?”
那婆子就笑道:“安大姑娘的哥哥得了圣上赏的端午赐物,现就给姑娘送来了!”
如同春节各勋贵之家有恩裳银,这端阳节也会得着宫内的赏赐,皆是些纱绢葛布、画扇之类应景东西。可那是台面上的人家都有的,没什么稀奇不说,就是东西也寻常的紧。
哪里能比圣人亲口放的赏赐呢。
一时大花厅里所有人都看过来,云安只好起身解释,说她哥哥有幸被选中为圣上献福,进西苑端午射柳,许是在比试的时候得的赏封罢。
贾母听闻,益发惊奇了,她却不知这安丫头的哥哥什么时候入军做官了。
凤姐忙帮腔道:“可是能干了不得的,如今已升了百户了。”却不敢提因剿匪有功,怕吓着了这屋里的锦绣弱质。
贾宝玉本意想着安姐姐生的这样好模样,她哥哥必然也差不了的,往常也思相会过,谁知此刻听了这些话,不禁大失所望,只认为又是个蠢鲁粗人罢。他想着,便叹气去瞧云安,可惜她一个灵秀女子,竟也像宝姐姐一般有个糊涂粗浊的哥哥,许是还不如薛大哥哥率直可交呢。
黛玉就见堂上所有人都摆出个为她大姐姐高兴的笑模样儿,唯独这宝二表兄,又作上了,唉声叹气的样子,倒像杜家大哥不是得了君王的赞善,反而是获了什么罪责似的。
这小姑娘性子上来,趁旁人不注意,狠狠剜了一眼贾宝玉,见他看过来就小嘴一瘪,明明白白撇他一眼。扭脸不搭理状。
贾宝玉如遭雷劈,他何曾见过经过这种古灵精怪、生动有趣的嫌弃模样,也不知怎的,心口兀的突突突跳的厉害,贾宝玉握住垂在胸前的通灵宝玉,一时痴倒。只觉别有风情,回味无穷。于是忽然脸红耳赤,既想要看又有些不好意思的,但眼睛还是躲躲闪闪的往黛玉那处瞧,嘴角也不自觉的扬起来,好像只看一眼就多高兴似的。
他素来爱美,不拘是人还是物,从来都是见了喜欢便由着性情亲近,哪儿有过这种想近又踌躇、唯恐唐突的心事。
宝钗在那传话的婆子进来前正与宝玉说话,因此坐的与他很近,正巧把这两人的眉眼官司看过正着,见宝玉神态,暗暗打量一回后便有些心惊——她到底长几岁,对比自己情形,心知这宝兄弟此时情形,却是‘情窦初开’的样子。
此三人的小戏并无他人注意,但因此时贾母兴头正盛,命请杜仲进来她见见,是以鸳鸯等忙忙的安插屏风,好一会儿让女眷们暂避。
杜仲明着送这些赏赐进来,而不是悄悄给云安,自有要显震一下的意思,他和宋辰都怕云安在这种朱门绣户里被人看轻慢待。
宋辰也跟随前来,只是在宁荣街外就停了马,抱着许师兄会籍此接安安家来一日的微薄希望,巴望能提前看一眼也好。
杜仲不仅将赏赐送来给云安,还给荣府送来好些头茬的甜瓜。
这甜瓜却是比市卖的要早半个月,杜仲人还未从外面进来,他送来的这瓜儿就被凑趣奉承的下人们拎着提篮跑的飞快的送到贾母面前来,讨她高兴。
贾母看那柳编的精致提篮足有十来个,里面有绿莹莹的,有白胖的,还有形似羊角的,笑道:“难为这孩子从哪里寻来的,竟然青皮脆、旱金坠、羊角蜜的都有。”
历来早于节令的果蔬就稀罕,如凤姐、尤氏,还有薛宝钗这等精于经济的人心内算一算,都道这礼物不轻。
杜云安扫过那些早熟的甜瓜,心中暗暗雀跃,她的法子成了,家里的庄子今年才买,却已经能添一笔不小的进项了。又想一想哥哥替她们姊妹三个买下的西郊的小山头,越发打定了主意今年就规整山地,种一茬花果出来。
一时各处该回避的都回避了,杜仲才进来这荣庆堂。
杜仲视线向前微微向下,绝不东张西望,只进来花厅时抬眼先看到他妹妹,冲安安神色一柔。
贾母上下打量,只见这孩子长身玉立,长相仪表无一不佳,更比寻常王孙公子多几分刚强气势,便暗暗点头,心道这杜家小门小户,谁成想倒养出一双出色的儿女来。
杜仲中规中矩的给贾母请安问好,假装听不到贾母身后那几扇大屏风后的许多道呼吸声和小小声儿的话音。
薛姨妈方才说自己这把年纪了,况且又是亲戚家的后辈,也无所谓避嫌不避嫌了,因此也留在厅上。只是女孩子们避在后面,尤氏、凤姐这样儿的年轻媳妇因不是本家的爷们儿,这头一次进来拜见,也需得有个避忌,免得叫人讲究体统。
薛姨妈细细打量堂下站着的这孩子,心里只觉得不是滋味,她亦有个年岁差不多大的儿子薛蟠,可怎么跟人家比呢,那孽障只会吃酒赌钱好色爱美,正经的没一项能拿得出手,还不若人家这无父无母自己立户的小哥儿呢。
于是连她也与杜仲说了两句话。问他差事如何,家里如何等等。
杜仲进退有据,说话也章程条理,叫薛姨妈越发喜欢了,因道:“我家也有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哥儿,他最爱结交朋友,你哪日闲了来家下坐坐,你们小郎君们兴许能投缘呢。”
杜仲兄妹俩哪儿能不知道她说的是谁,算起来,那可是姑表兄弟。但投缘却不大可能了,杜仲查贾瑞的时候,很是见识一番贾家族学里和薛蟠‘投缘’的‘朋友’都是什么样儿的了,那契兄契弟的足有七八个,真是叫杜仲开了眼界。
到底是外男,杜仲说了一会子话就退出去了,临转身的时候不经意瞥到屏风旁露出的半幅湘水裙,正和他妹妹身上的一样儿,杜仲就知道必是安安结金兰的另两个妹妹了,屏风影影绰绰显出来人影儿,身量不矮,不是林家的小妹妹,应是这府里的二姑娘罢。
杜仲脑中一过,就想起这女孩儿的闺名来,叫“迎春”。杜仲脚下不停,想起藏起来的一方绣帕上绣着的几枝迎春花来。
才掠过这念头,杜仲赶紧自己止住了:贾家人无口德,将自家小姐的名字都传了出去,可这些女孩子无辜,况且又是安安的金兰姊妹,万不可唐突。
因杜云安从未将迎春、黛玉等诸位姑娘的闺名在家说过半个字,只凭这一点儿,杜仲连在心中想想都不肯。
迎春看到杜仲,恍然想起当日林妹妹进来时见过这人,她也不知怎记得这样清楚,心下犯羞,自己对自己推说是初初见面的时候错觉眼熟的缘故才记住了。出了一会子神,才与姊妹们一起到前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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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那位杜大爷送来一篮子甜瓜,一篓子鲜菜,都是还没市卖的。安大姑娘方才又打发人送过来一块蕉布……”
薛姨妈就命家人拿到她跟前来看,果然是块大红蕉布的尺头,薛家从前领过内府置办绸缎布料的皇差,比旁人更知道些儿这种蕉麻绩的布料凉爽无比,是上用的稀罕货。因蕉麻不好纺织,况且蕉麻也很少,因此比其他上用官用的贡布还要难得些。反正薛家已经几年买不着这等好颜色的蕉布了,高价买来的都是些石青、鸦青的沉闷颜色,不合宝钗的年纪。
正盘算用这块尺头给宝儿做件夏衣,就听到宝钗进来,笑道:“妈看什么呢?”
薛姨妈笑道:“安姐儿送来块正红的蕉布,我正想给你作件什么样的衣裳呢。”
“我的衣裳多少都没上身呢,又做什么呢,妈收起来罢,日后有用的时候再用。”宝钗笑道,摸了摸那块蕉布也就罢了。
薛姨妈却说:“正经得给你作呢,你怕热,夏日里常没精神儿,这布能生凉,最合适你了。”
随即又问:“你怎么这时候回家了?从哪里来的?”
宝钗笑道:“从致远斋过来的。安姐姐也给我们送了礼,是一样的凉扇,说他哥哥得了一匣子,扇面是十二花神的,叫我们各自选自己喜欢的。”
“这个安丫头倒是个大方人儿。”薛姨妈笑道:“给别处送了什么?”
“老太太、太太应和您这里一样,都是蕉布,只老太太有两色,其余的人皆是葛布。”宝钗一向有心,因一一说道:“宫中赏赐的也不多,都是裁的尺头儿。”
薛姨妈笑道:“这也难得了,够作件衣裳了,这是沾圣福的事,还要怎么呢。”
薛宝钗看她母亲很喜欢杜家兄妹的样子,想起自己这一月思量的一件事来,也正是因为此事,她才天都黑了还回家来。
“妈,我有件想头与您商量。”宝钗说。
薛姨妈看看女儿神色,便对丫头仆妇道:“你们下去罢。”
宝钗道:“不用关门关窗的,怪热的。我们家常说说话,莺儿坐台矶上听用罢。”
这说的是让莺儿坐在门外石阶上守门的意思。
薛姨妈就以为是什么样大事,这两日确也发生一件事,因道:“你是要说你姨妈的事?好孩子,别说这个了,你姨妈病了,从去年冬里就不好,老太太命她静养,是心疼她。”
“这是人家家里的事,便是我们也不好多管多问。倘若多事了,你姨妈心里也嫌弃烦恼了。”薛姨妈扬声问外面:“你们大爷回来了吗?使唤个人去前院看看。”
并不用人往临街的那一进去看,当下就有人禀报说:“大爷下晌打发人来说‘今晚不回了,请太太姑娘只管赏午,不用挂着他’。”
“那孽障!”薛姨妈恨铁不成钢,因今日见了个别人家的好孩子,于是更加生气:“我叫他去给你们舅母送咱们粽席,顺便打听一番你们舅舅什么时候有空,咱们阖家吃一回酒。谁知他又当了耳旁风,跑出去胡闹!”
宝钗听了,先不提自己的想头,忙问:“妈,这是想搬出姨妈这里?”
薛姨太太就点点头,她道:“京里还有你们舅舅,那才是我正经娘家,老是待在你姨妈家里也不好。”
宝钗点头,很是同意这话,因道:“妈这话很是,需得尽快办了才好。”
“姨妈的事情咱们确实不好管,只是让哥哥在外多打听几位好大夫,若果真有那种游方的名医,请来给姨妈看病也就是了。”宝钗道,“只是还得给哥哥紧紧弦儿,我观他这些日子又同金陵时一样了。”
比金陵时胡闹的更甚。薛宝钗心道。
“你要说的不是你姨妈的事。”薛姨妈奇道:“难道是你哥哥的事?”
薛蟠是大哥哥,叫她一个做妹妹的去管哥哥未来屋里的事情,总归是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薛蟠不堪用,薛宝钗早已习惯帮母亲管家管外面的事,况且说“嫂子”的事也不算太出格,于是薛姑娘定定心,问:“哥哥不小了,母亲对他如何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