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分小家

正如王子腾对李夫人所说的那样:“只要我还在位上, 谁也不敢明着磨折我王家的外甥女儿。”

至于背地里的伎俩挤兑,依照元春的教养城府,量也无妨。

况且北静王府与荣国府的确是世代亲厚, 北静王的高祖母正是第一代荣国公贾源之妹。

水溶本就性情谦和,素来对家眷温柔体贴,反而是他在事情平息之后,遣门下长史官先登了荣国府的门。北静府长史官对贾政分外谦恭,他转述了北静郡王的话, 话里话外不以王位自居, 反有些“小婿如何如何”之意。

贾政大喜, 亲自去回了贾母知道。贾母也十分开怀,更投桃报李,不几日, 这几乎不出门做客的老太君带上凤姐亲自登门拜访北静王太妃。

太妃、少妃俱都客气,少妃甄氏十分知书达礼, 言说:“王爷已命置办家宴, 正日子里为元妹妹庆贺。”

贾母心里又感激又酸涩, 回去时跟凤姐叹道:“当日你大妹妹比甄二姑娘还出色, 以后却要虑着人家的脸色过日子了, 元儿差了些时气呐。”

贾母此时对往日深信不疑那些个“大年初一”“好造化”“上天眷顾”“大福气”的想头倒淡了些, 元春生日比所有人都占先, 当日来往的所有道士和尚, 哪个不断言她有大福气的,可如今看看,倒不如不生在此日。正因这好生日,家里才将她送进宫去搏前程,落的如今这境地, 反而不如其他女孩儿敞快顺当了。

史太君有了些明悟,这之后对最宝贝疼爱的孙儿宝玉就变了些养育态度,不肯叫人再吹捧“衔玉而生,吉兆大运”之类,唯恐说多了反而折损了贾宝玉的福气。虽还护的厉害,却比从前纵容的少了些,也肯贾政管教他了,只不许打他。

因太后为尊,这元春出阁也不能在荣府,只能从耿府。当日甄二姑娘进北静王府时有一百零八抬嫁妆,只比诸位皇子妃一百二十台的红妆少了些许,轮到元春,为长远计,必得少了再少不惹正妃的眼方好。因此元春做的是银红色小轿,轿后跟着二十四台嫁妆,其中太后赏赐的一对金玉如意,皇后赏赐的一对富贵万年的花瓶还各占了一抬。

上巳节前一日,凤姐带着诸位小姐,低调的去往三等承恩伯府给元春添妆。

杜云安同宝钗、黛玉坐在一辆翠幄黑轮车上,方才出了荣府,就有回事人近前禀报:“安姑娘,舅太太派车马正等在外面,那边的内管事说同您一起去往伯府。”

云安掀起车帘一角看一眼:“知道了,叫她们的车跟在我们后面。”

跟车的婆子连忙称是,心里咋舌,舅太太待这位‘假’小姐可真是上心,看王家那几个管事毕恭毕敬的样子。

荣国府上下人等,虽不清楚内情,却也知道是那日王舅老爷来过之后,大小姐才忽然得了恩典,是以这些人对王子腾的敬畏更深了一重。又因亲眼看着王家舅老爷舅太太待云安这干女儿比亲生的也不差了,便契带着阖府里对杜云安亦多尊敬巴结三分。

承恩伯府里的事无甚好说的,耿家太太脸上的笑像刷了层涂墙的浆子似的,僵的叫人没眼看。

众姊妹一起拜见了大姐姐,又各自送了首饰及金银锞子等添妆。再有就是凤姐先将贾母、王夫人给的私房交与元春,后又代邢夫人、尤氏等一并添了妆。紧跟着王家的女人就请云安上前,笑道:“我们小姐替太太给大姑娘道喜。”

元春方才就见有三个不认识的女孩儿,情知必然是姑父家、舅舅家和姨妈家的妹妹们,皆仪表不俗,一个空灵秀逸,一个明眸妍妍,一个肌骨莹润。只是碍于外人在,不好亲近。

这会儿见云安上前,元春美目含笑,细细打量她的形容仪态,心道怪不得舅母喜欢到收做女儿,不仅容貌举止上佳,更难得的是还与舅母有三分肖似,当是自有缘法之故。

凤姐一众人未能久坐,不一时就辞了伯府回去,元春依依不舍的看过姊妹们,因道:“日后我下帖子请嫂子吃茶。”

熙凤知道大姑娘身上有恩典诰封,日后也能待客见人,心里头也为她高兴,当即点头应下。

一直送到二门上,伯夫人摆着笑脸道:“大姑娘请回罢。”

元春点点头,却还是目送着,心下不由感叹,险些她不止带累自家的妹妹们,一并连这三个好女孩也差点儿给殃及了,幸好幸好。

回去她暂住的院子,元春亲手翻看姊妹们给的东西,不意竟在云安妹妹的匣子里找到三千两银票,抱琴吃惊道:“表姑娘好阔绰。”

却见她小姐眼里噙了泪,摇头道:“舅父舅母已给我五千两,这会子舅母又借表妹的手添了三千两,里里外外八千银子!我……”

哭了会子,元春从祖母给得私房里抽出一千两银票,又挑出个镶珠嵌宝的赤金五凤钗放进锦匣中,命抱琴:“给伯夫人送去。”

抱琴正收拾登记自家人送来的物事,使劲将二十二个箱子塞得满满登登,见状便道:“姑娘的眼光真好,统共所有的属这一根钗最贵重,还要送人。姑娘留下罢,别的匣子里还有其他金钗呢,送别的罢。”

元春知道她是替自己委屈,元春却并不委屈。先前那种境地舅舅祖母都没弃她,绝境里的这些暖意叫元春滋出了一股“活出样儿”来的志气,反而看开了,因笑道:“我留着也不能带。好丫头,快去,你知道怎么说。”

但凡如贾元春这种受过精心教养的女孩儿,若肯俯下身去示好,就难有不成的。只看她的丫鬟抱琴是这样对承恩伯夫人说的:“因着姑娘的事,叫夫人费心了,这是老太太特地送来的……姑娘还说,府里的恩德她一生不敢忘,只盼着夫人日后别忘了她,娘儿们走动起来……”

先是奉上贵重礼物,后又说以后三节两寿,元春都会将承恩伯府看作正经娘家走礼的。

这换了别家或许行不通,可贾元春头一日来就看出承恩伯府的拮据,艰难维持面上的荣光——这原也不出意料,耿家门第不高,耿太后从前为妃时不受宠,被拱上太后宝座也无实权,自然并不能为娘家谋福祉。耿家男丁又没有能干的,当今也只是封了个三等承恩伯应景。耿家是只靠伯爷的俸禄和宫里的恩赏度日的人家,对每一笔进项都是在意的。

‘虽是替老太后拾摊子周全,可贾元春知情识趣,从没有一句格外的要求,她那嫁妆一半是宫里赏的,一半是贾家置备的,如今又送了厚礼,还应承日后走动。’伯夫人盘算计量一回,脸上的笑都真诚不少。

于是伯府上下都热情不少,次日出阁时,北静王府来接轿的麾下官员看此情形倒各有诧异,个个信了些“老太后爱重贾女官”的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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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事已了。

上巳日,众姊妹因元春今日进王府的事情,都不便如别家仕女那般郊外游春。只在上院陪贾母赏了一会子芍药,姊妹之间互赠了香草便散了。

贾母先前生病也还未复元气,因也不留女孩儿,只吩咐鸳鸯:“宝玉回来后,先叫来见我。”说完便先往后面歇息了。

琥珀送姑娘们出院子,宝钗因笑道:“学里不曾歇假吗,宝兄弟出门了?”

“是北静王爷一早就打发人来接宝二爷去吃酒。”琥珀笑道。

宝钗以及诸姊妹就不问了。与亲迎正妻的吉时多在傍晚不同,元春是需得白日过完礼的,且只是家礼,不许大宴宾客,水郡王肯邀贾宝玉登门吃酒席,是格外给元春体面的做法,因此贾母才愿意放贾宝玉这宝贝儿独自去生地方赴宴。

姑娘们在花园里赏一番春色,宝钗因说:“我家去探望母亲,你们呢,可要随我去顽?”

众人都说不去叨扰姨太太,宝钗也怕今日书塾歇假,她哥哥携几个朋友在家里吃酒饮宴,万一冲撞了诸姊妹倒不好,因此也不深劝,笑说几句便去了。

探春好没意思,因说:“我们也很该学古人的情趣,大家顽一回‘曲水流觞’,作诗作画才不负春光。”

大家都觉得好,商议着另寻个好日子来补上,探春才喜欢了,便说要回去做针线:“我去年攒下的针线礼物,如今一件儿不剩了,却得赶着做些,不然遇到事情不好摆弄。”

惜春拍手笑道:“我也去,我今年能绣一景了。”

探春忙拉她:“快绣个好的给我,换下我身上带着的这个只有一只蝴蝶的荷包来!”

黛玉忙给惜春出主意:“四妹妹只管要回来你做的荷包,再上头再绣只蝴蝶,或者绣朵花,也就成了一幅景儿了。然后再给你三姐姐挂上,她可就不能说什么了!”

探春擎着那个大蝴蝶荷包,苦着脸直往黛玉眼前送:“林姐姐看看,你先看看!这还有一点地方儿让她绣花儿吗,四丫头作画那样有才气,从来都讲究什么留白意境的,可换做绣活儿,你们看看,这月白底子上方方正正个大蝴蝶占满了的!偏她还得意的什么似的,非逼着我挂身上,我正月里带着这个,人家看我的时候眼睛一溜就到腰上去了,我捂也不是不捂也不是……”

说的大伙儿都笑的直不起腰,惜春只拉着她“好姐姐”“三姐姐”的讨饶,赌咒发誓说新做得头一个就给她,探春忙指着云安她们说:“先给姐姐们罢,后头再给我就成。”

云安几个就笑她坏,这是打定主意要惜春在给姐姐们的荷包上练好了手艺,再给她作好的。

……巳正,方散了。

黛玉右手挽着云安,云安和迎春牵着手,三个人叽叽咕咕的说话。

“店铺也好弄。都中太大,各处都有街市,或买或租,都容易,只是选在何处呢?”黛玉这阵子翻过许多林家外管事送来的产业簿子,她家在京城倒有两个位置极好的旺铺可腾挪出来使用。

迎春笑道:“我们虽商定了做些女子所用之物,如今咱们手里面倒也很有些妆粉胭脂、通草绢花的做法,但终究要做什么?先定了这个再说铺面不迟。”

及回到平明楼大书房里,三人翻查那些个从书本上抄录下的条目简方儿,那书库里的残书大家才读过不足十中之一,就已经收集了一册子各种好东西。只是大多不详细,好些还是日记手札或游记上记载的见闻,连写书的人都不知其中原理,只是将所见到记录一笔。但这已经十分可贵了,三个女孩儿尝试过一个澡豆方儿,一味梅花雪糖的谱儿,居然都成功了。

尤其那梅花雪糖,已酿了两个月,如今取来一瓮倒入玉碗中,那朵朵梅花依旧鲜丽如在枝头,这府里的女眷就没有不爱的。

这两日她们自家喝的糖水就是用这个冲兑的。

正当梅月几个捧上来三碗梅花蜜水,外头就通报说平儿来了。

云安笑道:“她怎么来了?”

平儿进来道:“还不是因为你,舅太太和我们奶奶有话要告诉你。”

说着就向迎春、黛玉告了罪,将云安拉去旁里,笑道:“舅太太打发人送来两车东西,奶奶那里也有一箱子好玩意送你。”

云安奇道:“为什么送?”况且送东西也无需神神秘秘的。

“你真忘了不曾!”平儿拉她的袖子:“舅太太早就说过今年上巳节给你办及笄礼!”

“谁想到临了出了这里大姑娘的事,倒不好赶一日办了。舅太太、奶奶都怕你吃心,谁知你都不记得!”

平儿突然凑近了调笑到:“女孩儿的及笄礼若不十五岁办,那就得等到许婚以后方好再办。我想着是舅太太已为你打算好了终身,这回怕是要在亲事定了才给你大办了!哎哟哟,办完了立刻就娶过门去,到时候就是咱们王家奶奶了!”

杜云安从不想做王家少奶奶,她的婚事只听哥哥和自己的,只是这话不能说出来,还得装出羞臊的模样不叫平儿再打趣。

“……好姑娘,我不敢说了。”平儿受不住别人挠痒,忙求饶道:“还有一件事,你们的梅花雪糖再分我们一小瓮,奶奶近日忙的口舌干燥胃口不开,吃了你们的这个调出来的蜜水倒津津的清口儿。”

云安这才放过她,笑道:“你去跟她俩个说去罢,我酿的那几坛子都分出去了,如今也只饶她俩的吃呢。”

平儿知道安姑娘给舅太太、自家奶奶和她哥哥都分了好些,就过去笑求迎春和黛玉。

迎春的丫头司棋将将上来,手里捧着一碗新调的梅花蜜水是给平儿的。

平儿接过来,也不用勺子,捧着玛瑙小碗儿啜了一口,唇齿间淡淡的梅花寒香。她故意咂咂嘴儿,笑道:“你们怎么弄出来的?谁院墙院脚没有一二株梅花树的,往年至多是踏雪寻梅顽赏一回,偏只有你们不仅看,还会顽,更是顽的新奇顽的好吃……”

三个姑娘也不藏私,云安便说:“原是从一本杂记上看到个‘提糖’的办法,二妹妹说能用提糖的法子收藏鲜果子。冬日果子少,于是我们想起来能存果子,难道就不能存花儿了吗,这才试了试,谁知弄出的这个竟特别好。”

黛玉虽是三个里最小的,可她看过的书却最多,又是个过目不忘的奇才——正是她提议用绿萼梅,因她说《本草拾遗》中记载绿萼梅有“开胃散郁,助清阳之气上升,生津止渴,解暑涤烦”(注·引用)的效用。

“书里说提糖用雨水,我们换了雪水,味道却更好了。用上好的砂糖,和上雪水熬炼,将熬出来的所有糖油撇净了,边撇沫儿边续入雪水,直炼到黏稠如蜜,再放到凉罐里翻出淡淡的砂花儿,此时将洗净晾干的绿萼梅花并一碟酸果子汁儿一同浸入瓮中,摇晃匀称就得了。”黛玉细细的说。

平儿很敢兴趣,遂问:“酸果子汁是什么?”

迎春笑道:“就是南边才生的那种黎檬子,味极酸,咱们用来熏屋子,谁吃过它呢。不料加一点这酸果汁子却有奇效,原是她俩个新兴起来胡乱添东西的时候试出来的。”说着就指云安和黛玉。

云安但笑不语:冰块柠檬水可是养活了一家家饮品店,它的魅力你们还没正经尝过呢,只用来熏屋子,未免暴殄天物了。

黛玉捂着嘴笑:“我们试了别的果子,味儿也好。等新果子下来,我们还弄别的来,窖藏到冬日里,不就有鲜花鲜果子了。”

云安悄悄扶额,她做了什么,把个葬花惜花的林妹妹带成了这个吃花酿花的小饕餮?

幸好林妹妹爱花的心是一贯的,只听她对平儿道:“好姐姐,这法子别告诉别人,你们要吃只管找我们来要就是。”

“一旦传扬开了,这里的花儿有多少都要被祸害尽了!她们不如我们仔细,只怕会薅尽了枝头上的好花儿。”

平儿忙应下又道谢,还问道:“你们怎么摘得花儿?”

云安和迎春都笑,“有些是给花枝修整形状得来的,有些是从花树下捡的,倒的确不曾摁着一颗花树来揪花。”

“姑娘们虑的是。”平儿笑道:“若叫她们都知道了,便是不舍得那些功夫砂糖,只怕也得折花摘果的,不用多的,人人只伸一回手,府里的景致就没法看了。”

又叙了一会子话,平儿才告辞,回去将这梅花雪糖的做法告诉了凤姐,还笑着帮腔道:“我悄悄问过绣桔,好家伙,姑娘们是用她们茶房的小茶炉子弄的这个。那茶炉子才多大,平日吊个糖水粥羹的还罢了,这会子炼这新奇好东西,可是费劲。偏偏姑娘们还不藏私,将自己的好东西都分给了大家——冬天平明楼的银霜炭就没够使,是杜家大爷悄悄送进来了一车。奶奶勿怪,我也才听说的。这亏得是三位姑娘懂事知礼,不肯声张,不然落到别个人身上,只怕就该来跟奶奶讨了,还会叫上下说嘴从前如何充裕,如今又……”

平儿的这话正戳中凤姐最近烦恼的地方,熙凤先不提三个姑娘的事,先恼最后一则:“公中的银库都空了,我能如何!因还国库银子的缘故,大老爷逼着开了银库,清点了才发现公中竟然只剩下不足五万两银子!这里面上年的地租房租都没动用的,今年才开年,只这四万多连一年都支应不下来……闹了那一场,也没找到这府里历年的积攒去哪儿了,反把银库所有银子搬空了。现在叫我管家,把对牌钥匙都给了我,可我还打饥荒呢,如何管来?”

“偏偏还国库的事情还不能传扬了,家里上上下下还要同从前一样的过活,是当我能变出银钱来吗!若不是老太太给了二万两叫先开销用,我也该装病请辞了。这二万两要用到九月里各地送租子上来,统有近七个月呢,我一日日愁的什么似的。我查上一年的总账,阖府花了七万多两,便是除去我和你二爷成亲的花费,那也得有五万五千多两,如今这些差得忒多了!老太太都有意节省了,那起子小人还想和从前一样抛费,做他娘的春秋大梦罢!”

熙凤气的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平儿忙劝,此时在房里的另一个丫头顺儿凑近了说话:“我听说件事情,不知该不该回禀奶奶。”

顺儿如今也是王熙凤心腹人儿了,凤姐听她这样就骂道:“又做这哼哼唧唧的,干脆些个,要说就说,不说别嚼你娘的舌根!”

顺儿笑道:“奶奶叫我说的,我说了您别恼。”不等凤姐骂人,顺儿赶紧道:“还库银的事不少人都知道了,只是老太太下了封口,说谁敢传到外面去就一家子发卖,所以才不敢明里说。可背地里大伙儿都害怕打饥荒呢,对所有银钱的事都格外上心,盼望着府里哪里发一笔横财过以前的好日子——看,奶奶又急了,你等我说完这句呐!——所以薛姨太太送了二万两给太太的事就叫偷瞧到了,还听薛姨太太说‘这二万两是助府里度一度难关,国公府第的体统不能少了’。底下人都说薛姨太太分明是拿这个钱给公中上下的,可太太却没拿出来。”

凤姐噌的一下站起来问:“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末,大约有五六天了。”顺儿答道:“我今儿偶然听到人说才知道了,那些人都防着奶奶与太太一条心,还是我要拉她们到奶奶这里来对峙,她们才肯原原本本的说了。我紧着就回来告诉奶奶……”

凤姐怔了半晌,咬着牙道:“二十二万两,舅老爷给了两万,老祖宗补了近一半,原本二房只出了五万多!可公中的银子补给了二万两,姨太太那里的二万两又叫太太填补了自家,这算起来倒只出去一万银子!倒把老太太和官中掏空了的……”这官中日后是她和琏二的,老太太的私房里也该至少有大房的一半儿……合着全是琏二吃亏,她还要劳心劳力的操持俭省不落好!

“罢了!”凤姐气一回忽然道:“谁对我好我就贴补谁!反正全家都要节省了,我只管重新分布厚薄了,若谁抱怨委屈,只管跟太太诉去罢。”

“平儿,你方才说姑娘们自己花钱买炭?”

是杜家大爷送的,平儿心道,可嘴里却还顺着凤姐说:“是。”

“姑娘们的份例从来用不完,可用不完的也没见买办和大厨房将银子退回账房里,但凡按旧例拨给的,都花的干干净净。我喂饱了他们也得不着一声感激,索性不叫他们管姑娘们的事情了。”凤姐冷笑:“从此以后,将旧例该拨出的所有钱物不直接给买办房给厨房了,一气儿都给姑娘们自己,叫她们自己分配,命每个屋子里的大丫头一笔一笔的详实记下来。用不了就归到姑娘们自己的私房里去,不够的或请爹娘兄弟贴补,或裁减屋里的用度,反自己看着办就是……”

平儿顺儿都笑道:“万没有不够的理儿。只是这样是不是繁琐了些,胭脂水粉之类的还好说,每日的吃食却叫大厨房多了两三个步骤。得姑娘姐儿们前一日说下了想吃什么,算出本屋所有人用多少钱,然后买办可着头去置办,再后大厨房才能做……”

“肉蛋菜蔬还好,还有柴火呢,这屋里用的多,那屋里用的少,只怕又是场风波。”

凤姐哼笑道:“只许各屋设小厨房就是了,大厨房裁剪人手,挑好的留下来分配。老祖宗和宝玉一处儿,红白案的好厨子配齐一套就够使了。平明楼一处,那里头除了二姑娘另两个都不缺人手钱财,她们要自己聘买厨娘都行,反正姐儿几个好的跟同胞姊妹似的。致远斋和露微堂合起来一处,有大嫂子看着,任是哪个刁钻的厨娘也别想糊弄捞油水。太太那里也是一处,周姨娘赵姨娘几个只跟太太吃饭就是了。若是姑娘们跟着老太太吃饭,只各处孝敬吃食就罢了,各人的口味不同厨子做的凑一起,还新鲜有趣儿。”

凤姐越说越觉得很对:“去年北边的庄子上总共送来二万一千斤主子吃的好米,到了末末了儿却不够,还得从米铺里买来了五十斛补充。这些上用米粮便是将各屋里一等的口粮都囊括了也尽够了的,只是不知被人弄鬼卖出去多少!如今索性开了各个库房,都按份例分给各处去,我还省一省心!”

“奶奶这是想叫各处过自家的小日子了吗?”平儿想了想,拧眉道:“若是这样,奶奶管家管什么呢?”这是将手里管家权都分化变弱了。

“好丫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我再管家,也得按祖宗旧例走,偏作难的是我,别人贪墨偷油水的!银库都空了,我查过这十年的账,五年前还有盈余,可这五年每年的收入开销将将持平了,我这样管家来有什么意思!”根本没有好处,尤其今年眼见还要打饥荒了。

凤姐是舍不得权利风光,只不过她也并没有将所有都交出去:“除了各人的份例,这府里的公库却还在我手里,与各家的人情往来,交际礼物都仍要我来管。公中的银库、布库、金银器皿…都还是照以往来作,器皿家具之类的各屋子尽可以去取,只不过虽损毁了谁赔罢了。”

平儿顺儿都合掌:“阿弥陀佛,若是老太太同意了奶奶的想头,只怕今年也不用打饥荒了,少了多少开支呢!”东院大老爷处是早这样分开了的,可不算大老爷,只二老爷宴请清客相公的花销以后是二太太房里供应了,这就节省出了多少!

根本不用等到贾母叫凤姐上去,王熙凤已风风火火的到上院里将这些话说了:“老祖宗,我年轻压服不住人,这些日子闹了不少笑话,下头人也多不满的,因此我想着不如这样做了,一则叫是分担出去些事务,二则妹妹们大了,她们已立了院子,如今将本院的这些事也教她们管……”

“买办和厨子都由各处自己择选,从原来买办房、大厨房挑人也行,自家重选了人也行。这一来,兴许东西饭菜更合心意了呢,若是做的不好,自己就能罢免换掉。大厨房、买办房各房只留下能干几个,便于府里的事务,比如照管上夜的人这样不分属各处的人。”

贾母这几日也正悄悄查看计算自己的私房呢,她的梯己虽厚,可一下子去了十万多也不是闹着玩的,因此对王夫人的不满上了个新台矶。这会儿听到凤姐的提议,老人家想了想,倒也真是个俭省的好法子,两个商量一回,就将此事做定了。

贾母还道:“浆洗房、灯火房、针线房的人也各个分配了,每处只留几人做官中的事务就行,各屋里的事不用她们做了。这些地方多出好些人,挑拣好的留下来,其余都打发了罢——你太太三灾八难的病了这些时日,正是替她祈福的好事儿。”

“这分起来不容易,这几日你快弄出个章程上来,各处所有的人先叫你太太挑选,我这里从前也不大用她们,只将两个厨子留下来便罢了。”

贾母一锤定音,没经过病歪歪的王夫人,荣国府已分成数个小房。任是王夫人撑着病体,将王熙凤叫去埋怨了一顿,却也不得不遵从了。

荣府原本有三四百丁,几百女孩子,经王熙凤大刀阔斧的一梳理,倒少了一半儿。尤其是那些个挂名吃‘空饷’的人,个个都恨得咬牙切齿。骂王熙凤的虽有,但琏二奶奶这通又狠又绝的作为实在震慑人,于是更多诅咒骂话都向“慈软”的王夫人去了,谁叫是为她祈福求好运才弄出来的这些个事情。

经此一事,王夫人在阖府的人心散了大半儿,几十年积攒的好名声也败了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