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精穷了

“梦么?”王子腾把玩着手中杯盏, 半晌才长叹一声:“好好安葬了罢。”

王仁说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云氏是夫人的妹妹,梦到当今禅位给四殿下,梦到姑妈家的元大妹妹做了贵妃又薨了, 梦到自己升入内阁, 却在回京途中偶感风寒误用药一剂就死了。什么药一剂就要了命?王子腾苦笑, 拜入内阁就是个毒饵罢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王子腾难得拽了一句文。他信王仁的话, 却也不会尽信,王仁自己都活的稀里糊涂, 更何况做官到他这份上,有时不是人左右时局, 而是时局推着人往前走,人在局中, 就算明知前方是条死路, 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幸而如今为时未晚, 尚有生路。

“老爷,少喝些。”李夫人进来, 命人撤走桌上酒菜, 端一碗养神汤来:“他说了什么, 叫老爷大不似往常模样?”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王仁,李夫人有些疑惑, 王仁被关之后已有癫狂之态,能说了什么叫老爷显露出这等消沉寂然之态。

“仁儿是我看着叫送走的。”王子腾淡淡道:“他疯了,胡说些狂悖犯禁的话, 要拉全家去死。”

李夫人不置一词, 王仁自被送回金陵就被王子腾的人严密看着, 他所有被人知道的话和狂态都是王子腾愿意叫人知道的……王仁死不足惜,只可惜叫瑞云也赔上了一条命。

“仁儿活着也是受罪,死了也就罢了。只是族人行事叫我心寒,长房丧子,我们这一房无子,其余十房竟欣喜至此,这会儿已张罗立宗子之事了……”王子腾摇首叹气。

李夫人冷哼一声,王家族人依附主支安享富贵不是一日两日,早已是群喂不饱,只会内斗争利的硕鼠类尔。王仁未死时,那些倚老卖老的族老已经按捺不住要除王仁宗子之位了,李夫人回金陵这半月,更是有无数族人来拜见,个个不是打着把儿子过继给自己的主意,就是言说女儿多类凤姐想叫养在膝下,更有蠢妇要塞她娘家妹妹侄甥给王子腾作小生子的……李夫人早烦透了的:“老爷告假已久,且此间事了,我们尽快回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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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到了年下,李夫人等抵达时都中已飘了雪,王夫人和凤姐等早已派人等在通州渡口,薛姨妈亦遣了家人随时通报信息。

接连经历了两桩丧事,又舟车劳顿,李夫人精神大不如前,只遣人谢了亲戚们的接风之情,次日又派人到荣府来接凤姐回去小住两日。

“你舅舅不在,恐你年轻不知事,仍叫你姨爹照管你,你只别辜负了你舅舅的心。”薛姨妈败兴而归,对薛蟠道。因王子腾并未与李夫人同路回京,他半路就接了公务转道往西北去了,留下话请贾政多多照管着些年轻小辈,不叫他们在外胡闹。

贾政得舅兄托付,也稍稍上了心,因吩咐道:“就叫他们小孩子们年后去家塾读书罢,随太爷正经上两年学,总归是不错的。”

这话说出,亦是叫宝玉也去家学念书了。贾宝玉百般不愿,倒是薛蟠自来到京城就被薛姨妈管禁狠了,因此十分称愿。

贾宝玉的业师一入冬月就回冀州家中料理家事,许要耽搁到明年下半年才能上来。贾宝玉才撒欢撒痴放了天性,就被贾政的话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当日就不自在,说头疼。

他既然病了,家中姊妹来上院请安时自是要到他屋里探望一番。

“二姑娘来了。”

歪在榻上百无聊赖的贾宝玉大喜:“快请!”

袭人和晴雯忙亲自上来打帘请迎春进去。

“这会子可好些?”迎春进来笑问。

“好了。”宝玉站起身,一面请她坐,一面看她身后,不见黛玉,不由得大失所望,因说:“我病了,林妹妹也不来看我。不独林妹妹不来,这几日益发连宝姐姐也不见上来了。”

迎春笑道:“又糊涂了不是!林妹妹才好了些,可她还在孝中,她不来看望病人正是她知理之处,缘何你倒为此怪她。还有薛大妹妹,你难道不知二嫂子的亲兄长仁大哥才没了吗,薛姨太太娘家只这一个亲侄儿,她老人家能不难受,薛大妹妹在家侍奉母亲,哪里有错?”

宝玉听她这话爽朗,不似往日柔懦,不禁笑道:“二姐姐越发进益了,虽是在数落着我,倒叫我更觉的亲近。”

迎春不觉红了脸,绣桔笑道:“可不是,连老太太都说立院子立的好,姑娘变得愈有大家品格儿。方才还道姑娘如今已有她当年二分的风采,只是还不够厉害……”

一语未了,袭人端茶进来,也笑道:“阖府都赞呢,太太前儿还说,要让人将大姑娘进宫前的穿戴的衣裳首饰收拾出一箱子来,送给姑娘使去呢。”

迎春面上带笑:“我坐坐就走了,不必麻烦。”倒是后面立着的司棋,眉毛挑了挑。谁都知道大姑娘当日在家时,吃穿用度无一不是上上等,那些穿戴必然也是极好的东西,可再好的东西,她们姑娘也不必捡人家用过的罢。

搁在以往,司棋可没有这样的腰板和底气。要么说这各房的主子也跟打仗的将军似的,将强强一窝、将熊也熊一窝,往日二姑娘立不起来,她们这些伺候的面上再厉害端的再高,这底子都是虚的,若那时得二太太赏的大姑娘的首饰衣裳,司棋只有满心喜欢的份,可不会像现在心里不忿。

王夫人看重谁,就爱赏送些旧物以示亲近,贾宝玉对此早习惯了,听袭人的话,非但不觉不妥,还笑道:“大姐姐当日有一套真真国祖母绿打的头面,最是好看,我替二姐姐讨来。”

袭人亦曾见过那套头面,足有上百颗大小宝石镶嵌,端的是贵重无比,她料想太太未必舍得,忙把话岔开。

迎春淡笑:“明儿再来看你,且好生养着罢。四丫头的奶母染了风寒,连累的小妹妹也有些个咳嗽,我得过去看看。”

说着要走,宝玉忙拦住,说吃了茶再去不迟,袭人也赶着将茶捧到她手里,迎春无法,只得再略坐一坐。

晴雯此时笑问道:“怎么不见云安姐姐,莫不是随二奶奶回王家去了?听闻她原最得舅太太疼爱,只是不知此次还来不来了?”

晴雯的话也正是迎春挂心的事。这贾迎春虽父母俱全,还有那么些个兄弟姐妹在,可她自懂事以来,其实从来都觉自己是在独自活着,无一人可交付真心。只杜云安来了,敢直言不讳,亦讲了许多见闻警醒她,为人见多识广还风趣豁达,颇多为她将来考虑,叫贾迎春真如多了个亲姐一般,愈发离不开她。这一回舅太太使人来接二嫂子,还特特遣了两位管家媳妇到平明楼接云安,对云安的郑重体面比对二嫂子也不差了,怎能不叫迎春担心她这一去就不来了呢。

但迎春对云安也有一腔真心:“她原是舅太太家的人,听二嫂子说舅太太从前倒有认她做女儿的意思,这次叫去虽不敢图这个,但想来至少也要放她归良的,如此一来,正是件大大的好事。”

晴雯道:“那岂不是日后见不着她了!”

迎春勉强一笑:“如何见不着,日后相见,自是更好了。”

宝玉又是扼腕又是长叹:“嗐!云安姐姐那样清俊的女孩儿,合该生在咱们这等富贵锦绣之乡,倘若仍留在舅母家里还好,不然这一旦出去,清寒加身,镇日不想花草乐事,反得斤斤计较些俗事,岂不白瞎了她那样一个人!”

迎春知他与自己、与云安都不同,这位小爷就是个安富尊荣、不虑后事的富贵闲人,她们是比不得的。于是便也不多说,吃了盏茶就告辞离去。

倒是司棋,回去了仍旧不服气的咕哝些话,跟雪鹭说:“这位小爷,真真养的比姑娘们还娇惯了,竟半点不知这世上的日子是怎么过活的,就是琏二爷和二奶奶,也要计算家用顾着人情往来罢,偏这些到了他嘴里,就是那最看不进眼里的俗事。”

雪鹭笑道:“宝二爷还小呢,再过几年,难道还这样?谁还能吃风饮露的过活不成,再大些儿也就好了。”在司棋面前如是说,回到黛玉房里却对自己人嘱咐:“这里的宝二爷养的忒烂漫了,是看不得人间烟火的性子,你们日后需得警醒着,在他面前别说那些叫他不喜的话,免得惹他的风波出来叫姑娘难做。但更不许故意招他,刻意说甚花儿柳儿粉儿朵儿讨他喜欢,叫我知道了立刻回禀大管家,打发她回南边去!”

一时能进屋里侍候的其余三大四小皆郑重称是。

黛玉放下书卷笑道:“如今这里大小事都要你们雪鹭姐姐操心,她每日里不敢有一点错漏。这话虽说的严重,却是君子有言在先,你们若不听从,便只好离了我这儿。”

这女孩儿说着说着又出神了,半晌忽滴下泪来:“离了我也未必不是好事,回南边去和父母兄弟姊妹们团聚才是幸事……”

“姑娘!”雪鹭又心疼又好气。

“若是有想回家的,直接来告诉我,我无有不允的。只是不许故意犯雪鹭姐姐的话,叫我知道了也不能饶的。”黛玉回神,没好意思的补充。

能跟着姑娘贴身侍候,是这些个大小丫头用了多少心才求来的好差事——不提她们自己跟在姑娘身旁过的比富户家的小姐还尊贵呢,就只说她们的父母兄姊,个个都得了好体面,甚至在老爷跟前都挂了号,日后几辈子的前程脸面都有了。姑娘终究要回家的,有陪姑娘客居舅家的功劳,一时背井离乡算得了什么。

……

“好孩子,姨妈实在舍不得你!只是连你姨爹连林夫人都遭横祸,我便是再不愿也得如此……”

李夫人也不知道王子腾跟父亲如何说的,李父本来要紧着回京认回外孙外孙女,可不知怎的竟愿意暂缓了的。而连王子腾都改了主意,李家的家财一部分悄悄分批送入各处密库,一部分正大光明上了折子,说李家愿将一半财产献给朝廷以做赈灾之用——朝廷下旨褒奖,圣上格外开恩,令户部从明岁起给李家增引三万。需知如今一盐引配盐三百七十斤,一斤官盐在产地卖十文左右,盐税约占三分之一,但一旦转运至各地,盐价立刻能高出二三倍……多增的这三万盐引,每年利润少说也有五万,更不提因此掘得的其他好处。有户部照拂,李家捐献掉的那半数家产不出十年就能赚回,惹得江南诸家眼红,纷纷效仿,朝廷亦各有褒奖,却再未能获得如李家的实惠好处。

李家本就在风口浪尖上,如今虽更甚一重,但也使李氏家族在上头挂了号,如甄家等垂涎者便多一份顾忌,不敢再轻举妄动——李夫人几番思量,悄悄告诉杜云安:“这生财的聚宝盆已如烫手山芋一般,是祸非福了,连你姨爹都捧不住。为了咱们一家子的性命,一日不将这部分交出去,李家一日不能有后嗣。我们娘儿们便一日不得相认,如今只能委屈你认作我的义女。”

这收养干女儿在各家都是有的,因女子不克传宗接嗣,不威胁宗祧轨制,是以律法对收养女孩儿没有限制。有的人家名为养女实为丫头,亦有人家在女孩儿出阁时将名儿记上族谱,陪送妆奁,与亲生无异。李夫人在府中置了香案供盘,点香祭过天地祖宗,郑重认云安做义女,当日,阖府上下便都称云安做“小姐”。李夫人更是将正院西跨院拨给了云安居住,不舍得叫她离的远了,这等爱重,叫王熙凤也暗中吃味。只是凤姐已是人家的媳妇,不便久留,观礼后就回去荣府,与李夫人约定过几日来接‘妹妹’去那边小住。

若说在李夫人与她私语时,杜云安还未能体会个中危险,直到当晚,一个自称是伺候李大嬷嬷的媳妇子求见,说是替大嬷嬷给太太新认的义女请安,云安推辞不去,只得叫她进来。

这媳妇子进来时奉承场面话还说的极好,但看到房中小丫头才掀帘出去,这媳妇子就紧着道:“我可怜的姑娘,您是正正经经的李家外孙,怎的被人糊弄至此!……只要您肯相认,李家的万贯家财还不是您的,日后坐产招夫,何其畅快!何必寄人篱下,受这等屈辱——您放心,我们一干老家人都愿为你作保,还有贵人相助,必不能叫咱们家的家底子被外人得去……”

杜云安见两个小丫头久久不回,就知或是被收买或是被绊住了,便沉住气问:“外人?”

“不正是这狼子野心的王子腾么!他侵吞岳家家产,还将老太爷软禁在姑苏老宅中,如今老太爷正盼着姑娘回去呢……”

“如何回去?”

那媳妇子大喜:“姑娘放心,我等一准将姑娘平安送回老家……”当下便与杜云安约定子时在后角门处相会。

杜云安一夜好睡,次日醒来屋里的小丫头已换了两个,王子腾府邸也萧条不少。

李夫人与她同桌用了饭后,才轻描淡写的道:“只是个被鼓动的远房分支,不必理会。原是我离家久了,叫什么人都冒了出来,好孩子,你放心,日后必不会如此了。”

“我使人置办了些小物件儿给你,你去看看喜不喜欢。”李夫人把外甥女支开,立刻冷下脸问:“确定除了那几个之外,无人得知小姐的事?”

下头心腹陪房忙点头称是。李夫人怔了一会,方道:“那几个人送到老爷的庄子上去罢,后头的事交给庄上的人处置就是。至于大嬷嬷,她是猪油蒙了心,醒不过来了——罢,罢!也一并送去罢,就说叫她在庄上养老。”

“是,是。”心腹战栗不敢求情。

所谓老爷的庄子其实不产粮食果蔬,从来只见往里送人不见回来的,其内阴私不足为外人道。

留下‘义女’亲香了几日,王熙凤便亲自来接,李夫人百般不舍,目送车架走远直到看不见了方回。

————

李夫人与熙凤私底下说了些什么,杜云安无从得知,只觉凤姐看自己的眼神颇怪异,一时歆羡一时不齿,一时可怜一时妒忌,直叫杜云安浑身难受。

凤姐携着她的手,一路往上房走,此时荣府中十停人有九停人都知道王家舅太太回家来做的头一件大事就是认了杜云安做干女儿。杜云安此时来,引动了好些人来看,那些人的神情似乎在说:“这杜云安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儿,竟引得舅太太如此器重?”“昨儿还与我们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今儿就做了‘小姐’了,何德何能哩!”

“老祖宗,看我把谁带来了!”花厅的帘子方才打起,熙凤就扬声笑道。

“快,云妹妹,拜见老祖宗!”凤姐推她,鸳鸯忙亲自捧了蒲团放在榻前。

杜云安是作为小姐头一次来荣府,叫她正经拜见贾母是这府里拿她做正派小辈看待的意思,云安不能不领情,于是深深一拜。

贾母坐在上面喜欢的无可不可:“快扶起来!好孩子,你果然是个有福气有造化的,如今我也称得你一声‘表祖母’啦,你只安心好好在我这里住着。若有谁不好,或是少什么东西,只管告诉你姐姐去。”

说着就又问凤姐道:“舅太太到底是什么病症?今年咱们这几家忒难过了些,竟是些伤心事,越近年下,越叫我提心吊胆。”

云安心中自思:“难道李夫人称病了,怪不得她说只叫我好生跟着来,不必担忧其他。”

想着,只听凤姐回道:“舅太太娘家只那一个弟兄,如今年纪轻轻的走了,任谁都受不住。唉,原是心病,这一路益发重了,人也懒懒的,每日有大半的时候都是直着眼不说不动,把阖家都吓坏了——也是我这妹妹八字生得极妙,戒台寺的高僧亲自批算的,说于她本人虽不大好,却最补和旁人的命数,能使舅太太‘如枯苗得雨,勃然而兴’……”

“虽比从前大好了,可舅太太到底有了春秋,太医嘱咐静养为先,我想着她一个人在那边怪闷的,不如咱们这里热闹,索性接她来住些时日。老太太最疼爱我们这些小辈儿,她来了岂有不喜欢的。况且妹妹早年养在外面受了不少苦,我私心里要她过些轻松快活日子。”

贾母笑道:“你思虑的周全,这很好。”又对杜云安道:“你二妹妹已叫人给你收拾了屋子出来。我知道你们小姊妹处的最好,日后仍和你二妹妹和林妹妹住在平明楼,也熟便些。”

又对地下来见新姊妹的一众女孩子道:“我最爱孙女们养活在我跟前儿,你们且要好好相处。”

当下,迎春和黛玉脸上的笑比旁人更真更灿烂,姊妹们都笑盈盈的应“是”。

“如今迎丫头三个一处倒不孤单了,我只怕你们说我偏心。”贾母笑道:“这样儿,宝丫头也别镇日闷在家里头,同我们探丫头做个伴儿,你姊妹同住致远斋,岂不十分好。”

又命李纨搬去露微堂去住:“兰哥儿才丁点儿大,作甚整日不出来,我想他与四丫头倒能顽到一处去。有你照看着这两个最小的,我才放心。”

露微堂人气足,也更宽敞,李纨本就觉的她儿子憋在家中无甚玩伴而有些呆,不如别的孩子机灵,因此贾母的话极是称愿。她本来就担着照管惜春的责任,现如今搬过去住下就更便利了。

此时,别人尚还忍的,唯有贾宝玉听贾母如此吩咐,喜的直拍膝喟叹:“老天,这天下的精华灵秀,岂不是都到我家里了!”

探春听了,刮刮脸儿笑话他:“多早晚的时候二哥哥还云妹妹长云妹妹短的,如今见了云姐姐,就不记得云妹妹了。”

“该死,该死!竟忘了她!”宝玉顿足,回身扭股糖似的挨进贾母怀里撒娇:“老祖宗使人把云妹妹接来罢,家里来了这些姐姐妹妹,好不热闹,我却忘了云妹妹在那边孤孤单单的,她知道了岂不怪罪我。”

“好好好。”贾母揽着他答应。

宝玉还不依,立逼着马上去接,贾母只好命人备车架去史侯府接史湘云来小住。

“别的姊妹都有伴儿,等云妹妹来了,仍旧叫她住在碧纱橱里,我随老祖宗在暖阁里……”宝玉笑道。

贾母看了和姊妹们说笑的黛玉一眼,没同意:“你在碧纱橱里住的好好的,又折腾什么。你云妹妹来了,我叫她去和三丫头宝丫头住,她和黛玉、宝钗、云安三个原本不相识,住的近了才更益与姊妹们亲香,你可不许闹夭,不然仔细你妹妹捶你。”

“老祖宗替云妹妹想的周全,不过依我说,倒叫云姐姐和云妹妹住一起才好玩呢,大家说笑起来,只怕一会子就晕了。”

“你这个促狭鬼儿,不好胡闹,湘云丫头知道了要生气,日后你叫云安丫头‘安姐姐’就是,非要都云来云去的。”

因着又来一个新姊妹,贾母这里至晚才散。待众姊妹离开了,熙凤特地留了一留,悄声把方才不好当着众人面的话禀告了:“好叫老祖宗知道,这丫头的生辰八字是真的好,舅太太也真的疼她。只是比起这丫头,舅太太心里头还是嫡亲的外甥外甥女更要紧些,说今年时气不旺,各家都不好过,家里的哥儿姐儿亦是三灾八难,多病多忧的,叫她过来住些时日,兴许就好了。”

贾母忙问:“果真?”

凤姐笑道:“那还有假。我这里且不论,她在您这里住的那一月,宝兄弟是不是就挺好。后头她去了二妹妹的屋子,您只看二姑娘如今怎样,从前怎样?再有林妹妹来了,我听说她来的时候在船上还病过好几回,瘦的可怜,可现下看着,虽比旁人要纤巧柔弱了些,但到底没生大病了的……舅太太不说我也想不起来,可她一说,我才觉得戒台寺的高僧实在很准。”这样穿凿附会的解释了一通,连熙凤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贾母便有些后悔,嗔怪道:“你不早与我说,早叫我知道了,我在这院子里给她收拾出间房屋来,能是什么难事。宝玉前儿还说头疼,叫她住的近些多好。”

凤姐忙笑道:“宝兄弟有他那块玉在,别的什么好八字拿过来都平常了。我常听些老人说‘小挫之后,反有大获’,宝兄弟正应这句话了,倒用不着她。况且姑娘们每日都来老祖宗这里请安,怎么也远不了的。倒是林妹妹,一时远离故乡神魂不稳,得她一二年的益就好了……”

贾母想一想,也喜欢起来,笑道:“是这个道理。既如此,你多照看些,别叫人简薄了安丫头去。”

凤姐应了才退出,回房后因与平儿自嘲道:“我再想不到有一日,我得替云安丫头想前想后的摆平弄整了。前儿不过是我的丫头,如今倒像是我祖宗。”

平儿哼笑:“先前我问奶奶,奶奶还不告诉我,我只奇怪云安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怎的叫奶奶这样上心?如今就思前想后给她弄周全了,日后还不得鞍前马后的伺候呢!”

凤姐上来拧她的腮帮子:“小蹄子敢拿我取笑了!看我揭你的皮!”

“好奶奶,云安真就是咱们太太认得干女儿那样简单?”

凤姐叹了口气:“日后不许叫‘云安’了,你叫她‘云姑娘’‘安姑娘’都成,不止面上做到,心里头也恭敬些儿。”

平儿大吃一惊:“怎么说?”

凤姐道:“婶娘倒没说她的身世,只是我看婶娘这样看重,也能猜到七八分,左不过就是叔父的旧事了。她的娘是叔父做主给了亲卫的,后儿居然又闹出这样的丑事来,我怪替婶娘难受的。”

“云安、不是,安姑娘是咱们二老爷亲生的女孩儿?那她哥哥岂不是,岂不是!”平儿握住自己的嘴。

凤姐急忙摇头:“这可不能胡说,那云氏当日若有身孕,如何肯出府去?看她后来又勾缠了二叔还有了孩子,就知道这女人不是个好东西,若大儿子是王家的种,她早就回去闹了,还能等着……”

“不对罢,我听安姑娘说过,她娘在她五岁上才过世的,若她娘有那种心思,五年里怎么找不来呢?”

凤姐冷笑:“那是婶娘厉害!你难道不知云安出生不久她一家子就被婶娘弄到自己的庄子上过活了?……只是婶娘到底心软,她心疼二叔膝下唯有阳姐儿一个孱弱的,这回从金陵不知怎么确定了云安是王家的种,赶着就认她回来。日后待她出阁时将名字往族谱上一添,陪送一副嫁妆,这干女儿就自然而然成亲女儿了——还不是为着二叔的声名着想。”

平儿捂着胸口:“奶奶如何知道的,是咱们二太太告诉你的?”

凤姐冷笑:“难道我就没长眼睛没长脑子吗,我看婶娘既然非常爱重她却又巴巴打发她到亲戚家居住,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凤姐替她婶子心酸,这等看重子嗣偏又恨二叔不作法的心,可不就是矛盾难受吗!

平儿总觉得哪儿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她思来想去,似乎的确就这么一种解释。不过,若云安姑娘是二老爷的私生的女儿,那仁大爷当初……

此时王熙凤也想起这茬来,又气恨又心疼:“我那哥哥真是瞎子打过独木桥——错路一条!怪道婶娘疼他,都舍得把两个陪伴多年的大丫头给他了,也不肯松口给云安,原来婶娘心里一直有个疑影儿,只是没证据确定云安是二叔的种罢了。”

经凤姐这篇好似很通的猜测,往常不合理之处都有了解释,叫平儿心里也信了,她心想,难怪当初二太太没把云安的身契给奶奶,还再三再四的说是借给奶奶使一二年,兴许云安根本就没入籍,哪儿来的身契给呢——二太太那时被仁大爷缠磨的没法儿了,这才把云安塞给奶奶暂避一避。

是了,金陵老家里老人最多,兴许从那里得到佐证来证明云安就是王家的姑娘!平儿自思道,从前她头一次见云安的时候还觉得她眼熟,恍惚像谁,只怕是像祖上的老人儿了……

“主不主,奴不奴,就是正经小姐客居在亲戚家都常遭嫌弃,更何况她一个义女。说到底她也可怜,闹得个最尴尬的身份。日后且照拂一二罢。”

这主仆两个,被李夫人似是而非的引入了歧路,却居然还自己补全了故事,将一切头尾摆布的合情合理。这等能为,也是少见了。

从此,凤姐果然待云安很不错,平儿与她自来好的很,知道了她的‘身世’也不过多添一份恭敬,日常里该如何亲近还是那样亲近。

亦是从这日起,李夫人闭门谢客,对外只说安心静养,渐渐低调的好似都中没有这位贵妇人一般,都中新鲜事多,不多时也就没人讲究李家的事了。李夫人如愿淡出了视线,只一心等着时局明朗,只等新皇登基的时机将李家盐道上的生意都献出去。李家的财产,现银已有去处,献出去一部分,隐瞒起来的大半儿会陆续送入四殿下以及王子腾的密库里,但这家业里最让人惦记的来钱的聚宝盆未动——李家所占的盐引份额不是小数目,每年缴纳的税银堪比穷省一省所纳。是生是死,李夫人等的就是这最后一哆嗦了。

李家生意的大头是在盐道不错,可其余各行当的买卖更多,只是不如盐道暴利罢了,李夫人只盼着在李家能从盐道上平安的抽身退步,下剩的家业既不惹眼还足够富甲一方的,那才是李家的希望,才是能留给仲哥儿安姐儿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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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王夫人特特使人抬来一箱子玩器衣服,说:“你一个小孩子可怜见的,缺什么少什么只管来说。这是元儿当日的东西,白放着可惜了儿的,收拾出来些给你使罢。”

那来传话送东西的正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这妇人在房中打量一番,笑道:“姑娘歇着罢,我告退了。”

待她出去,李夫人挑来给云安使的丫头茉线啐了一口:“什么东西,贼眉鼠眼的看个甚!谁稀罕别人使过的旧东西!”

杜云安笑道:“我算她哪门子姑娘,原就是借住在人家家里,理她作甚。你不许调皮,出去被人欺负了我不好和你表姨交代!”这茉线是银线的表外甥女,银线素来和云安情分深厚,因着这层关系,李夫人特地叫茉线来看,见她是个泼辣胆大的,才放心给外甥女使。

另一个大丫头却是李夫人直接将自己身边的碧桃给了她。这碧桃当日和宝绿一起补白檀、白芨的缺,她俩个本才是李夫人真正属意的一等大丫头,只是因瑞云瑞香那些事情的缘故,才在二等上做了几年。谁知瑞云和瑞香都给了王仁,宝绿只得补了熙凤屋里的空缺,改了名儿叫“顺儿”,李夫人身边留下了碧桃,这回不得已送外甥女住在别人家里,李夫人不放心,便索性将碧桃给了云安。这碧桃自己能干不说,她还是王家大管家王福的嫡亲侄女,有她在,杜云安做事比往常还便宜,可见李夫人真真为孩子操碎了心。

“姑娘,你也给我们改个名儿!你看林姑娘屋里,雪鹭雪鹤、雪雁雪莺,多好听呀!况且一听就是一屋的。二姑娘屋里的绣桔和司棋姐姐的名字也好……反正我不想做’线‘了,你给我想个好听的名字。”茉线撒娇道。

碧桃也过来应和,原是她才知道赦大老爷院里有个也叫碧桃的通房,怪难为情的。

这可是难着云安了,她起名的水准,看她家里那条大黑狗叫“虎子”就知道了。

云安想了半天,茉线将带来的古董摆件都往百宝阁安放妥当了,见她还没想出来,这女孩子就跟她碧桃姐姐摇头:“我看咱们还是别指望姑娘了,我从前见她喂廊下的雀儿,不管什么品种什么颜色的都叫‘鸟儿’‘鸟儿’,针线房附近的猫一律是‘咪咪’‘花花’……不然咱俩换个字儿,你叫碧线,我叫茉桃?”

云安都听见了,忍不住气笑:“碧线?干脆叫避嫌算了。茉桃,你也不怕别人叫你‘莫讨’——‘莫讨饭’,讨饭,边儿去!”

茉线的嘴嘟的老高,云安没法子,只好绞尽脑汁:“你们生在几月?”

一个说六月,一个说十二月。云安抚掌大笑:“现成的名儿,茉线你叫‘荷月’,碧桃姐姐叫‘梅月’,如何?”

两人想一想,虽说姑娘取巧儿了,但这名字好听也好记,倒真不错。

这日,荷月进来回说:“仲爷送了年礼进来。二奶奶打发人说请姑娘回家提前吃年茶罢,到了年节正日子就不好出去了。”

不多久,外头有人来回说,已套好了马车。荷月和两个李夫人给的粗使嬷嬷给云安压车,梅月留下来看屋子,一行人极低调的就出了荣府。

过一个路口,杜云安换到自家车上,车里果然有虎子等着。

荷月几个都是省心的,自觉留在前头倒座里安置。

堂屋里兄妹两个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将各自身上这一旬发生的事都说完了,杜仲才道:“那个王老爷使人来告诉我,教我打消远走的主意。李家在风口浪尖上,若离了都中,他不能保证我们平安。”因为这句警告和威胁,杜仲将挂出去的房屋又收了回来,准备好的行囊也重新打开归置了。

杜云安微微皱眉,倒是杜仲很平静:“陈先生来信骂了我们一通,说如今都中水浑,才有我们这些小鱼小虾的活路,一旦撒出去,就蠢得自己显出来了……”

“是哥哥想的简单了。”杜仲告诫自己沉住气,谋定而后动。

“哥,你和宋师兄……”

杜仲一笑:“如今我与你宋师兄已入通州大营,只待年后正式应差。”杜仲与宋辰武艺出众,又有陈子微的旧友举荐,在今年新募的兵丁中极为出众,才经过几次操演就成了管十人的什长。

“宋师兄呢?”杜云安这才想起来。

杜仲笑道:“他买下了咱们隔壁小院,平常倒还是住在这边厢房的时候多。今儿你回来,我打发他自己出去找食吃了。”

正说着,两人就听到墙头上传来两声口哨,虎子“腾”一下站起来,撒欢的往西墙跑,杜云安向外看,正看到一整只烤兔子从天而降,被虎子一个飞扑咬住,美滋滋的晃着尾巴跑回来——“我,我不吃!虎子你自己吃!”云安推攮大黑犬那黑黢黢的狗头。

是夜,杜云安看着眼前的账簿,又瞟两眼看得到底子的钱箱,沉重道:“哥哥,咱们家——精穷了。”

杜仲假做淡定,点头:“精穷了。”

隔壁,宋辰差点把茶喝进鼻子里,忍了又忍才没呛咳出声,不是他想偷听,实在是武人耳聪目明,隔壁两兄妹还躲在耳房里好一通折腾,从地下挖出个箱子来——听声音,果然是很穷了,宋辰一听那箱子晃动时响的声儿就知道里头大约只剩点碎银子……

宋辰下意识忽略了自己放着次间的软塌不躺,在这东耳房里窝了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