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朔日的寒衣节刚过, 就到了贾琏夫妇搬家的日子。
这日一早,王熙凤仍往贾母处请安奉承,她院子里搬动布置的事情自有下人去忙。平儿几个各领了一群人分工照管各处, 就连杜云安也一早就从荣庆堂赶过来,因她识字, 便主管不常用的嫁妆之物的封箱登记,移到丹桂苑的库房中去。
丹桂苑里,平儿单管凤姐所居正屋的布置,所有家常之物都需问过她之后再摆放, 顺儿就负责其余房舍的打扫陈设,这两个都性情平和,通心合力起来倒有模有样。
但东院那里就不算太平, 喜儿该将本院之中所有不带走的东西装箱收入耳房, 乐儿要使人将这屋子里凤姐陪嫁的名贵家具一一用布幔盖好, 并叫她俩指派个人留下来看本处的房子,一是防下人偷盗, 二是要护理伺候这整套的老花梨木家具。叫她们做主从凤姐的下人里挑选留人, 这本是个威风的好差事,可这两人却老大不高兴, 只觉料理这搬出去的院子有什么出息,连顺儿都爬到两人头上了。喜儿摔摔打打, 一会骂这个, 一个训那个, 乐儿稳重些, 也吊着张脸子。
“嗳哟, 怎么这副模样?有这对着咱们摆丧门星吊死鬼脸子的功夫, 你倒是去找那些硬茬儿撒气去呀!”嫣儿倚着门冷嘲热讽。
侬侬柳眉微蹙, 抱着自己的包袱,意兴索然的道:“罢了,你与她们说什么,咱们快过去替二爷收拾是正经。”
“呸!小骚达子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二爷的书房用得着你们?甭管前院后院,给二爷的地方当家做主的是咱们奶奶,你算那根葱!当自己真与二爷‘你侬我侬’呐,不过是件旧衣裳!“喜儿醋意大发,立刻舍了嫣儿顶侬侬。
乐儿也恨恨的看侬侬,最先挑事的嫣儿反缩了起来,看两女一起对付侬侬。
原来这些个美貌丫头因不识字而少了些文章见识,从前只为侬侬的名字叫起来亲昵而不喜,谁知前儿周瑞家那个嫁给古董商的姑娘进来请安,恰巧碰到侬侬,周瑞女儿因说:“侬侬……你这名字怪难为情的,我才知道有个‘情诗’里的出处,什么‘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侬侬被周瑞女儿当面挑破了贾琏当初给她取名的深意,又羞恼又慌张,这本是男女房中私情,并不能泄与外人言说。更何况贾琏为她取名时确是情真,可琏二爷本就是无定性的风流人,后头宠了新人就把侬侬往后搁了一步,一步退步步退——幸而贾琏虽不长情,却是个念旧的人,侬侬虽温柔和顺,却有几分心机,常用从前情分警引贾琏,这才站稳贾琏通房第一人的位子。
侬侬自己有千般委屈不能诉说,又被周瑞的女儿谑笑,怎能不恼。只是还没等她发作,得知“侬侬”二字深意的几个上进人已经妒火中烧,府里上下人等都怪腔怪调的叫她名字取笑。
几个人正打嘴仗拉酸话,全不顾一群下等仆妇互相使眼色躲出去的举动。谁知邢夫人扶着王善保家的手忽然走进来,喝道:“你主子一不在你们就作狂起来,吵闹的我家里不得安宁!”
王善保家的忙道:“太太犯不着与她们动怒,只等二奶奶来的,叫她处置罢。”
邢夫人冷笑道:“我正要问她呢,怎么满家里就她的丫头眼里没人?去!叫你们二奶奶来见我!”
原来这邢夫人心里正作病。其余种种还可恕,唯独凤姐一个寸功未立的新媳妇,花言巧语的讨了老太太青眼,放话叫她帮忙管家理事,这可真戳了邢夫人的肋巴骨儿——这邢夫人心想,‘你到那边就是管家奶奶,等日后回来这里是不是也要管家?是了,老太太虽偏心,老爷却是个孝子,你只哄着老太太帮腔,难保老爷不听’,又想‘你是我家的媳妇,本指望你奉承了老太太为我家谋些好处,谁成想你鸡爪子炒菜,是个尽往外扒的货!’
邢夫人本就有些轴,身边几个心腹又皆是戳哄着邢夫人生事之辈,巴不得往大里闹她们得意,指望这些人劝解邢夫人消气那是白日做梦。杜云安心想,少不得从后面库房里赶出来,笑道:“太太!您是最慈爱宽仁的,家下无有不知……”
云安方才就叫人抄小道儿去告诉王熙凤和平儿知道。她这儿说着些“太太请养生身体要紧”的套话儿,暂且拖住邢夫人,心里只望她们跑快些,别叫邢夫人使派的那两个婆子赶前头。那两个婆子摩拳擦掌的,显然要仗着邢夫人的势抖威风,要在人前诘问王熙凤,给她没脸。王熙凤是新媳妇,脸皮还薄呢,可禁不起婆母的质问斥责。
“好个伶俐丫头,你是聋的吗!她们在这里大呼小叫的你不管,这会子见太太恼了就出来做好人,怎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在太太跟前说话!”邢夫人还未说话,王善保家的已跳着脚喝骂,唾沫星子四溅。
邢夫人只管浑身打量杜云安,少顷,抬脚进了屋子,显然是任两个陪房施为的意思。
另一个陪房费婆子见状,便冷笑说:“她怎么不配?她一个别家的奴才,都在老太太的院子里称王称霸了,老太太偏还喜欢呢,连鸳鸯琥珀几个都和她好,可见天生狐媚性子,惯会蛊惑人的!”
“……”
“小娼.妇欠收拾……”
荣国府家大业大,底下的仆妇们仰仗各自主子的势,拉帮结派明争暗斗。只不过邢夫人上不得贾母青睐,中不受贾赦喜爱,下头琏二爷的孝顺也不过面子情儿,于是她的奴才们不免失势,耍不起威风,捞不着油水。诸如王善保家的、费婆子一流,早就积了无数怨气不满,寻机就要生事。
她二人最好察听闲言是非,知道了杜云安虽在贾家,其实仍是王家的人,不过一二年间在这里罢了。便早想拿她做筏子给二奶奶屋里的人下马威,于是这会儿越发吆三喝四起来,料想这丫头不是这里的人,就只能吃闷亏,舅太太家再如何煊赫亦是外人,还能管到她们头上不成?
杜云安还是头回经历这阵仗,此时方知什么叫刁奴恶仆。
王善保家的欺侮她不是贾家的奴才,可这何尝不是杜云安的优势,只见这小小巧巧的一个姐儿,面无表情的搬起院中一个装粗苯家伙的榆木箱子,“哐当”一声往俩婆子脚尖前一扔,只差两指保管砸在脚上。
箱子落到地上,扬起一阵灰土,里头玎珰乱响,足见有多沉。
杜云安看两个婆子,又面无表情扫了院中其余四人,侬侬喜儿四个丫头就见这女孩儿脸板的像块砖,口里却柔柔软软的说:“二位妈妈仔细些,现下这院里忙乱,若是被箱子柜子的砸到绊倒可就不好了。”
柜子?六人的眼睛不自觉看向院中立着的几个比人还高的落地柜子——那是丫头们屋里用的,又粗又笨,被这砸到了就不是断个脚趾能交代了,怕不得搭半条命进去?
喜儿四个喉咙发紧,下意识咽口水。而王善保家的这才回神,“唉哟”一声一屁股坐地上,费婆子也膝盖发软两腿哆嗦个不停。
常言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可到杜云安这里,就成了‘横的怕要人命的’。
杜云安心里也气,她今儿但凡退让一步,别人还不得有样学样欺负上来,若一味忍让,必会沦落到人人可欺的地步。这两个婆子忒可恶,什么‘狐媚子’‘娼.妇’‘粉头’‘下流东西’的话张嘴就来,单凭这嘴皮子功夫,十个杜云安也不合人家一人之敌,索性一力降十会,看她们还敢不敢了。
“好妈妈,我身微力薄,是最最胆小的一个人了!只是我虽胆小,却也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礼让三分,人再犯我——斩草除根!’的道理。”
“妈妈也说,我不是这里的人,不过略住一年。倘若我不慎‘冒犯’你们老人家一点儿,有舅太太在,这里的太太们还会跟我计较不成?王妈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杜云安无师自通的学会了皮笑肉不笑的本事,盯着王善保家的眼睛问。
王善保家的只觉那黑黢黢的眼珠子里藏着只恶鬼,忙不迭的点头:“是是是,云安姑娘,我们不敢了。”娘诶!这种力气想弄伤弄残个把人还不容易,只叫她们自己设想,就能惊出一身的冷汗。
这种人,必须一次叫她们怕了才会消停。
“什么不敢了?”院外,王熙凤扶着平儿的手进来,笑语盈盈的问。
“哟,王妈妈这是怎么了?”凤姐道。
王善保家的余光瞟见乖巧可人的杜云安,脖颈子一凉,对王熙凤赔笑道:“腿肚子抽筋了,多谢二奶奶关怀,不妨事……”
后头两个报信的丫头跟见了鬼似的对视一眼,这老货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平儿和顺儿两个却担忧的先打量一番云安,尤其顺儿,见云安头发丝儿都一点不乱才放下悬到喉咙的心。
“我来迟了!叫太太久等,该打!”王熙凤走进厅里笑说,正见邢夫人从后面出来,显然已经巡检过一遭儿了。
凤姐心内讨厌,面上却亲热又殷勤:“你们怎么伺候的!快快快,平儿上好茶来!”
“昨儿个才得的新茶,都说这进上的秋白露滋味最好,我年轻不懂这个,太太给品鉴品鉴?”
这凤姐跟连珠炮似的,又道:“如今改换时气,我给太太置了几件冬衣,只是针线不大好,太太别嫌弃罢……”
不一时平儿亲自捧着个小茶盘进来,那上头不仅有个官窑甜白瓷的盖碗,还有一个银色小巧的茶叶罐儿。熙凤亲自给邢夫人捧茶,又擎着那小罐子:“太太瞧瞧,就这么拳头大的一点儿,李家整个茶园子统共得了一百来罐子,我婶娘特地给我送来十罐儿,这滋味的确与春茶不同。”
邢夫人将才错过了最好的发火时机,这会儿有心砸了盖碗,又被眼前这银色茶罐儿看住了,“这不是锡制的罢?”况且王熙凤叫李夫人‘婶娘’,不是随王夫人的‘舅太太’,也令邢夫人心里略好了些。
“太太好眼光,可不是银的,还有一套玳瑁银支茶具——平儿快叫人把我准备孝敬太太的箱子抬进来。”
邢夫人原还疑心这话是哄自己的,可抬上来的那个红木大箱子叫她尽去了疑心。那箱子里果然有四件大毛衣裳,一整套银茶具并八个银茶罐儿,另外还有一对玉如意,几匹锦缎、玩器摆设若干。
显见真是王熙凤有孝心,事先预备孝敬她的。邢夫人有些愧悔,不该这样疑心媳妇,儿媳是好儿媳,只她姑母可恶罢了。
“好孩子……”
殷殷送走了邢夫人,王熙凤回来就道:“喜儿乐儿跪下。”
喜儿两人白着脸跪下,听王熙凤怒道:“不知轻重的糊涂东西!白生了一个脑子!若果然今日叫我没脸,看我不揭下你们的皮!”
见熙凤只是管教喝骂喜儿两个,侬侬嫣儿两人也忙跪下请罪:“原是我们的不是,求奶奶责罚。”
凤姐却只顾撇茶沫子,半晌才不冷不热的道:“你们是二爷的心尖子,□□就闹得太太要治我的罪,我哪儿敢责罚你们呢。罢了,总归你们是二爷的人,我只教他自己管罢!”
侬侬和嫣儿两个的脸都白了。
她两个说到底还是个丫头,顶了天儿的被看作是“半个姨娘”,可这封姨娘也得太太肯吃她们敬的茶才算,如今太太全不把她们当自己院里的人,别说封姨娘,就是像以往那样服侍二爷起居怕也不能了。
至晚间,贾琏回丹桂苑,见一色崭新开阔,心里也喜欢,尤其三间正房的家具竟是一水儿的紫檀木,比先前院子里的还好,叫贾琏也纳罕。
凤姐因笑道:“那边的是金陵我父母与族中置办下的,这些是婶娘给的。”
贾琏点头:“都说盐商豪富之极,看婶娘的手笔,果不一般。”
凤姐又说今日搬家贾母多喜欢之语,又命平儿将家下人等送来的贺礼单子呈给贾琏,贾琏笑说:“何至于此,不过都是家里,如何弄的这样阵仗,好似咱们自立门户似的。”
却见熙凤庄重站起来,向他福了一福:“虽是他们奉承巴结的意思,可我看来,很该贺一贺——老爷发了话,说二爷大了,替他照管府里事务几年,很历练了出来,要给二爷捐个前程。”
贾琏“腾”的起身,喜道:“果真?”
凤姐嗔道:“那还有假,太太今儿当着老太太的面说的,老太太很喜欢呢!”
“几品?”
“太太说是个美缺,五品的同知。”
贾琏略一想,高兴中还有疑惑:“我将才跟老爷请安,老爷怎么没提?”
凤姐脸上的笑就收了收,因道:“二爷,如今咱们在这边,自然也跟着这边的称呼,今儿我在堂上说‘我替二爷多谢二老爷’,老太太还不受用,我只好改了口。”
她见贾琏发怔,忙道:“我自然知道东院里的才是咱们正经的老爷太太,只不过在这边时请二爷好歹耐烦些罢。”
贾琏摇摇头,不似方才那般高兴,仍揽着凤姐道:“二叔待我不薄,这些年婶子也没少疼我。既如此,外面便随着这边叫,在家时还是照旧罢。”
熙凤觑他神色,忽然身子一扭,嗔道:“二爷今日得了这喜事,自然高兴,可不知我险些就没脸活着!”
贾琏吃一惊,忙问:“这可怎么说?”
凤姐淌眼抹泪的将四个丫头吵嘴,邢夫人借机发作等等说了,末了道:“亏得云安机变,赶着叫人告诉我。我才从上房下来,就见大太太的两个婆子兴匆匆的往老太太那里……若果真叫她们当着老太太和姑妈的面发作一通,说阖府只我的丫头眼里没人,我也不用活着了,连我们王家都要蒙羞!”
“……若不是云安那丫头记性好,平儿刚把我说的话告诉她,她一丝儿没耽搁就凑齐了那箱子‘孝敬’——叫大太太知道了我的孝心,恐怕这会儿爷也得去跪祠堂了,谁叫你娶了个不孝的媳妇呢!”熙凤赌气一般,接连说了几个“大太太”。
贾琏与邢夫人只是个面上情的母子,听她这样刁难新儿媳,又心疼凤姐又觉伤了自己的脸面,一时脸上青白一片,很不好看。
凤姐趁机告状:“你只说怎么处置这四个人罢!我也不偏袒自己的丫头,全听你的主意!”
贾琏恨道:“作死的蹄子,若不罚一罚,只怕她们还不知厉害!”
“那二爷倒说怎么罚呢?”凤姐似笑非笑。
迟疑一会子,贾琏又心软了:“你们女人家拌嘴吵闹是常有的事,原也是太太借题发挥。她们虽有错处,但幸而我家有贤妻,不曾闹大了——不若就罚手板儿,再黜几个月的月钱,二奶奶觉得如何?”
熙凤冷笑:“我的丫头已掌嘴十下,如今再照二爷说的另罚一通便是。只是你那两个宝贝,我却一指头都没敢弹的,只等着二爷替我做主,发落她们。谁知二爷心里头,两个奴才比我这正头奶奶还重,今日她们给我惹的大太太要治我的罪,焉知明日不会带累的我被老太太厌弃——罢,我也灰心了,就按二爷说的照办就是……”
贾琏听这话不像,赶忙一把拉住凤姐,果见她桃腮满布泪痕,神色恹恹淡淡。
“好奶奶,你说什么是我不依的,既如此,也另罚十个嘴巴子就是。”
王熙凤摔开手,气道:“果然我的话二爷没听到吗?别个我都能抬手放过,唯有那个挑事的要严惩!”
“挑事的?是谁?”贾琏靠上软枕,探究的看熙凤。
凤姐就命:“将今天听到她们吵嘴的人都带进来,叫你们二爷看看我有一丝儿说谎的地方没有!”
随即外头站了一地人,都七嘴八舌的复述,果然王熙凤方才并没有添油加醋。
此时贾琏没好意思的,讪笑道:“是我误会了二奶奶,奶奶只说怎么处置,我无有不应的。”
凤姐这才放软了身子,靠着他道:“今日祸事是因嫣儿挑事的缘故,我向那些个侍候二爷的人打听过,这嫣儿惯来调三斡四的生事,这一则已不是头一件了,她这种祸头子,我是容不下的,只打发出去罢——念她当日伺候二爷有点子功劳,许她父母自行发嫁。”
贾琏闻言,立刻有不舍,才要软话劝说凤姐改了主意,就听凤姐又道:“这丫头心大了又不服管教,我才叫她出去。侬侬那里倒还好,今日的事原也怪不着她,她还受了一场气,如此,便不罚她了。原先二爷还嫌我的丫头多,如今出去一个,咱们屋里剩下五个大的,倒不算太出格了。”
这言下之意,她的丫头给贾琏补空子。
贾琏踌躇半晌,才道:“罢了,就照你说的办。另赏她一百两银子,权作我给的陪嫁罢。”
忽然回神又笑:“如何是五个,你本就有五个,加上侬侬,可不是六个?”
凤姐笑道:“不算云安,这丫头我有别的安排用处,二爷只管等着老太太赞你罢。”
贾琏奇道:“云安丫头的安排,干老太太赏我什么事?”
凤姐但笑不语。
这一节轻悄悄的掀了过去,只侬侬物伤其类,镇日惶恐不安。
可私底下凤姐却对平儿道:“云安丫头能干不假,性情也机变灵活,我是很喜欢。可我不能把这样的人留在你二爷跟前,若哪一日出了事情,叫我不好料理。”
平儿听了,一时只觉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