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钗黛‘悲’相逢

九月二十日, 杜云安辗转接到宋师兄的信件,信上说他自己意外受了伤,受不住舟车劳顿, 只好暂缓行程。

这信被送去王子腾府邸, 门房上差的正好是银线的爹,他接了信立时就往总管房告假。

王家大管家王福不敢怠慢,连忙叫来顺儿的娘:“你去给你闺女送些东西罢。”

这信只过了银线的爹、顺儿娘、顺儿三个人的手, 连王福都不曾摸一下。这日掌灯时分, 顺儿寻着机会将信给了云安。

云安还没机会告诉哥哥她做了凤姐陪嫁的事,其实何止这一件,与其他事情比起来这件已经是最微不足道的了。但写在纸上最不保险, 杜云安纵有万千话要告诉她哥哥, 也要暂且忍耐。

云安当然不会真相信宋辰师兄信上写的是“他自己受伤”, 这显然指的是杜仲。幸亏宋辰信中明言与性命无忧,才叫她微微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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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杜仲的伤病着实凶险。那日, 他才了上商船不久就突起高热, 人都烧迷了。亏得宋辰警醒,及早的发现之后, 当机立断在扬州码头带他下船寻医。

彼时,扬州城所有的名医都被巡盐御史林如海大人请到府上救治其夫人, 宋辰打听过方知这林夫人突于前日旧疾复发, 病势汹汹, 只一日功夫竟已露弥留之相。

杜仲烧的浑身滚烫,普通郎看过之后说他原本重伤未愈,又外感毒邪、内受风寒, 都不肯接手医治, 只说这等重症在扬州只有回春堂、孟芳堂、黎里轩三家各自坐镇的神医可救。宋辰无法, 只好带杜仲往林如海府上求医,幸而杜仲与林家有些渊源,林如海的心腹幕僚陈子微正代管林府外事,见状不仅请出最擅外伤的黎里轩黎神医医治,还留他二人在外院暂住下。

宋辰感激不尽,那陈子微却点着昏迷中的杜仲戏道:“如今已是第二回 见他如此了,居然还一次重过一次!若再叫我们遇见下一次,管由他自生自灭罢。”这话既是劝说亦是告诫,近日因东翁林如海之妻贾敏的事,叫陈子微恍生‘人生苦短、惜福惜命’之感,实在看不过杜仲这等轻忽性命之人。

见这位陈先生误会师兄好勇斗狠,宋辰却不好解释原委。但金陵离扬州何其近也,诨名金陵毒霸王的甄家三房独子甄瑳溺亡的消息当日就由底下人报给了陈子微。陈子微何等聪明之人,立即便联想到伤口泡水致使高热昏迷的杜仲身上,这位“林家诸葛”当即抚掌大笑:“好!好个快意恩仇的英杰!干净利落!”

林如海眉头深锁,才进书房,就听到这声,不由道;“子微?”

陈子微便把金陵探子的信件与杜仲伤重求医的事情俱都说了,连林如海这等清曜君子都道:“死得好!”甄家这三房父子行事百无禁忌,最是阴毒,甄应嘉借这二人的名头不知掀了多少风浪。

“夫人那里?”陈子微迟疑的看林如海。

林如海神色黯淡,眼眶微红:“夫人入口的□□虽极少,但毒性太过猛烈,只这几日的事了……”

陈子微恨道:“甄应嘉欺人太甚!”

“事到如今,我家与甄家已然势同水火,倘若夫人…过世,甄家毒害女眷就成了事实,我唯恐他见已越了世家底线,索性不做不休,再牵连到我那孩儿。”官场如战场,官员们尽可机关算尽斗生斗死,但都有默契祸不及妻儿,尤其世家大族相互联姻关系复杂,更是如此的。

这次是贾敏替林如海挡了灾,那本是林如海每日养身的汤药,下人错送到了正房。这林家重养生,家里的主子每日都有自己的养身汤,贾敏见下头偶然送错了,也没在意,稍稍勺了两匙尝了下林如海服用补汤的味道就叫撤下,可谁知这两口汤怎的就变成那催命的阎罗了呢?不到半个时辰,贾敏兀的腹痛如绞,林家供奉的郎中尚未及到正房,贾敏就呕出一口黑血来。

可见剂量之大,是要叫林如海喝下补汤顷刻就死的。

这件祸事的起因正是两淮盐道话事权之争,林如海苦心经营才勉强维持的平衡之术戳到了甄家的肺管子。

“两淮盐商以八家为首,甄家已笼络其三,只需再得其一,就能扼住盐道咽喉——纵然东翁也无力回天了。根据咱们查到的:那五家里,黄、江两家是三殿下的拥趸,马家看好四殿下,只剩下李、程二家不曾站队,这其中程家是在三、四两位殿下摇摆不定,唯有李家可做文章。李家虽因后继无人略显衰颓,但只要甄应嘉将其收入门下,立即就能改变形势——毕竟现在黄、江、马三家虽在您的调和下联合了起来,但马家与另两家其实各为其主,内里矛盾重重,以三敌四,实在令人堪忧。”

陈子微继续道:“若李家倒向甄应嘉,程家此后不管选三殿下还是四殿下,都不再能影响大局,他已成弃子。”

林如海颔首:“选择三殿下,这边联盟之中唯独马家一个四殿下麾下。纵然有我协调,恐怕马家也不敢结盟下去,否则那三家必然先联合起来吞下他,再合力抗衡支持六皇子的另四家。商人重利,不外如是。”不管投靠支持哪个皇子,盐商们首先考量的是扩大势力赚更多的钱。

“程家若支持四殿下,盟友里头两两对峙,只怕朝夕间就分崩离析。”盐商们支持皇子,选择站队,为的只是将来借从龙之功获取更多的利益而已,这些家族是绝不肯将身家性命全托付给某位皇子的,那是连历代圣人都做不到的事。

天下豪富属盐道,盐道繁华看两淮,两淮咽喉在扬州。这句话从前朝流传至今,扬州的大盐商小盐商们内斗争利愈演愈烈,其中合纵连横之精彩复杂堪比春秋战国,恩怨情仇更是难以记述,但每逢帝位更迭之时,这混乱就到了极点——每时每刻都有人跌落崛起。此时主管扬州盐政的官员稍有不慎,局面就会彻底失控,严重的就会重现前朝末年的盐荒之灾。

前朝败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朝廷,官员只顾捞钱,对盐道管治失衡。盐商一面企图用盐遏治朝政,一面内斗严重,致使两淮盐山堆积,盐不出盐场,使盐价飞涨,到了连江南本地百姓都买不起盐的地步,民怨四起,民乱亦生……本朝太祖曾言,前朝有一半亡于盐上。

林家本是姑苏大族,人口众多,正是因那场盐荒葬送了族中大半青壮的性命,才落得如今子孙凋敝的窘境。林如海最知道其中厉害,他又有报国之心,这些年兢兢业业于盐道事务,百般筹谋维系平衡,却不料有一日会害了嫡妻性命,还可能连累膝下独女,怎能不生心灰意冷之情?

“甄应嘉对李家势在必得,况且也确有把握——那李夫人的母亲正是甄家女。可李家独子李寿病重,东翁插了一手,延了这位公子半年的命,李家感激涕零之余,甄家也恨咱们入骨……”这才是毒杀的起因。

林如海淡淡道:“一边恩义一边亲姻,李寿不死,李家就不会站队。”事情僵住了。

陈子微自己摆棋盘:“甄家要李寿死,李寿死了才能盘活整盘棋。我们要李寿活,他活着就能拖住盐道,京城局势微妙,持续不了多久,只需拖到圣上露出属意哪位的意思就算和棋——东翁一手托两边,求得本就是和局。但甄家不能,除非上位的是六皇子,否则他日必被新君清算,对他们来说,和局就是死路。”

“本至少能拖过今年,可李寿病重引来了李家的大小姐入局,如今整个李家都由这位主持,李大小姐嫁的是金陵王家次子王子腾,王子腾位高权重,这等于一股别处来的强盛势力突然插入——有王子腾夫人入彀,李寿死也罢活也罢,李家的倾向已变成了王子腾主导。”王子腾站谁李家就站谁,王子腾做纯臣,李家就会哪边不靠。

可谁都知道王子腾奸猾,不见兔子不撒鹰,纯臣姿态端的再高无比,在圣意明了之前,绝不可能被甄应嘉说动——“所以,是东翁你引来了李夫人?”

陈子微拂掉一半白子,抬眼看林如海。

林如海早知自己这心腹幕僚聪明无比,从刚刚陈子微复原整件事情一般从头说起,林如海就知道他八成猜到了。

“没错,我与王子腾暗中有了些默契,集两家之力合保李寿性命。不仅如此,我还请夫人修书一封与李夫人,早年她二人有旧,只是我亦没想到李夫人会亲下姑苏主持李家。”此一来,李家的意志就彻底变成王子腾的意思了,甄家的算盘连算盘珠子都摔碎了。

陈子微点点头,东翁的夫人是荣国公之女,贾夫人亲二嫂的兄长正是王子腾,她与王子腾夫人相熟也不为怪。

林如海虽只是为了保持盐道平衡,与甄家也从无仇怨,可他为政之举每每都成了甄家的阻碍,成了六皇子的阻碍,也无怪乎甄应嘉掌控盐道的筹谋被彻底打破之后激愤毒杀他。

“待夫人……我有意送小女往京城外祖家避祸。”林如海忽然道。

陈子微点头:“应有之举。”

“子微可愿护持我孩儿进京?”

陈子微迟疑,东翁正处于凶险之时,若无天大之事,他不愿离开,可小姐是东翁唯一骨血……

“或许如今正有现成的人护送小姐进京!”陈子微忽然眼睛一亮,指西边方向:“那个杜小子不错。”

“他二人本是镖行里的人才,最重行规,两个人还胆大心细,只看甄三的事情,我确信这二人能保小姐周全。小姐上京,聘镖师护卫亦是人之常情。”陈子微说:“给小姐多多带些保母管家便妥当了。”

林如海沉吟良久,也觉妥当,便叫外面长随进来吩咐:“好生将东跨院那位贾雨村先生送走,只说因府中变故,聘请西席之事暂缓。”

林如海先前本打算为女儿黛玉聘一位西席教导,正巧有人举荐这位进士出身的贾雨村,林如海与他相谈,果是一位饱学之士。他十分满意,要选一良辰吉日叫女儿拜师,谁知忽然出了贾敏代他中毒之事,便可顾不得其他。

贾敏垂危,林如海自感家如危卵,要送黛玉去她外祖家避祸,因此必得选出可靠的人来护送。陈子微自然是首选,但林如海知道当下危局陈子微必然不肯离开扬州,他这才又看中了贾雨村,因林如海早就觉察此人想要起复的心极强,便想以一封举荐信来与他交换送黛玉进京的事情——林如海打算叫他们轻车简行,悄悄离开扬州城,林如海自会为他们掩护。而最妙的是,贾雨村还曾是甄应嘉之子甄宝玉的座师,总归有一份香火情在。

贾雨村在甄家坐馆一年,却未能谋得甄应嘉的举荐,林如海若愿意给他这机会,如何能不肝脑涂地的护送黛玉?

林如海惯知陈子微瞧不上贾雨村人品,他还提出来个更稳妥的选择,林如海思忖半日,自然应了陈子微建议。

陈子微忽然笑道:“那东翁却得替他二人背个黑锅了。”

林如海知他说的是甄瑳溺亡的事情,洒脱一笑:“我与他家本已成死局,多一桩少一桩有何不同!况且那甄瑳着实该死,该得此报!”

陈子微“哗啦”一声打开折扇:“也不冤枉。若无我们救起杜仲,何来他今日为民除害之举?也合该是您的事。”

林如海冷笑,用那种阴损的手段害了夫人,他只可惜死的不是甄应嘉。

客房里,昏沉中的杜仲和守着他的宋辰,这对师兄弟还不知已有一件麻烦事凭空落他二人身上了,偏救命之恩在前,还推辞不得。

与此同时,金陵薛家亦是炸开了锅一般。

薛太太一边哭眼抹泪的骂薛蟠孽障,一边心疼他被打的鼻青脸肿。

家下掌柜管家所有人齐等在外,无不惊惶,议论纷纷。

这个说:“我那铺子被砸到稀烂,怎么就得罪了甄家,这可如何是好?”

那个叹:“你那金铺砸了也就砸了,融了让金匠再做就是,可我儿却是玉器行,天祖宗哟!纵是和田宝玉,碎渣子也一文不值呐!”

还有的叫:“甄三老爷疯了罢,咱们公子不过停船在水上,又没害他儿子性命,如何这般不讲道理,胡乱迁怒于人!”

另一个摇头长叹:“他家惯来如此的。况且这一年他家事事不顺,还破天荒遭了圣人下旨斥责,如今又死了个主支血脉,如何能忍?早有传言说他家祖坟风水被克,金陵城有人妨了他家了。”

“无稽之谈!甄家祖坟立了不是一日两日,怎的今日才被克?”

“嗐,俗话说‘风水轮流转’,这又不是一成不变的。甄家如此不顺,倒真有几分被克妨的意思。”

“可不是,甄瑳才死了,他家老太太就哭死过去,醒来之后就闹着要给孙儿配婚,不叫他孤孤单单的——听说这是个高人的主意,死人娶活人过门,这喜气就蕴藏阴阳两气,可冲祖坟之晦。还特意给算好了良辰吉日,就在冬至日,天短而寒起,最合适阴婚。又说选定了人之后,不许传扬,需得用白纸将人名儿糊上,在甄瑳牌位下压七七四十九日,然后方能登门提亲……”

“这么多讲究,如今已九月中旬,还要压镇女孩儿的名字四十九日,岂不是近日就要决出人选来?”

“我也听说了,三房的老太太特地去求了她那妯娌,那位‘奉圣夫人’发了话,叫在金陵好好选个闺秀,不论出身家资还是人品相貌,得是堪与甄瑳相配的才行。”

“呸!作甚大梦呢,这等人家怎么肯把自家女儿嫁个死人!”

“就是!”

“也有罢,祖上荣耀小辈男丁不争气的,把家里的女儿舍出去攀贵亲……”

“……”

这些人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渐渐鸦雀无闻。

里头无论薛蟠的喊疼咒骂之语,还是薛太太的哭泣声,渐渐的也都听了。

母子两个慢慢的将视线落在白着脸的薛宝钗身上,宝钗的眼泪忽的掉了下来。

“不可能!除非我死了!”薛太太还没来得及言语,薛蟠已暴跳如雷。

薛太太也哭:“我苦命的儿啊。”

“妈!妹妹你别哭!我这就去甄家,拎出那死鬼甄瑳,甄家若果然敢打妹妹的主意,我管叫甄瑳挫骨扬灰!”

“呸!谁说是你妹妹!”薛姨妈忙握他的嘴。

薛宝钗毕竟才不过十二三岁,虽平日里聪慧大方,这会儿听到外头那些话也不由她不怕,颤着身子歪进她母亲的怀里。

薛太太心如刀割,再顾不得薛蟠的伤,劈膀子打他一下:“孽障,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

说着,立刻命人去暗暗打听这件事,甄家终究相中了谁家的女孩儿祸害?

薛太太带着女儿跪在菩萨前,磕头烧香,只求甄家挑中谁家都好,千万别是自己的宝儿。

“太太!”陪房周祥家的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附在她耳边道:“甄家要娶活人配阴亲的事情一出,城中有女儿的大户人人自危,就有那起子小人起了坏心祸水东引,说、说——”

她吞吞吐吐,眼神不自觉瞟向小姐。

薛姨妈伸手把女儿搂进怀里,怒道:“说什么?你倒是说呀!”

“说是大爷的画舫停在那里才阻碍了甄家救人的时机,因此赔个妹妹给甄瑳是应有之理!”周祥家的心一横,说道。

“放屁!”薛太太登时大怒,一掌甩到周翔家的脸上。

……

“金陵城不能呆了,甄家是要逼死我们孤儿寡母!走,咱们去都中投你舅舅姨妈去!不就是见咱们薛家的靠山离得远吗,我只不信在京中当着你舅舅你姨妈的面儿,他们甄家还敢如此?”

薛蟠立刻命:“去准备马车,我们立刻动身。”

“哎呀!站住!”薛太太喝住管家,对薛蟠恨铁不成钢道:“咱们要走,也要先收拾预备妥当了!也不能光明正大的走,得悄悄的离开才行!甄家就算日后知道了,毕竟没闹出来,彼此还能留一点子情面。”

薛蟠气道:“都如此了,还要什么情面。”

“妈说的对。”薛宝钗从后面出来,肿着眼睛道:“十月十五日是每年咱们盘账补货的日子,所有商铺买卖的车马都从各地赶来,那日离开,想来能混在里面不叫觉察。只是哥哥这之后必不能在闹了,得叫他们以为咱们家认命了才行……”

于是,金陵与扬州,有些个宿世渊源的“金钗”和“玉带”不约而同地前往京中,两条点儿渐渐越来越近,最终于都城城门前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