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白

明日孩子就要出阁, 虽不是亲生,但到底慰籍了多年膝下空空之情,李夫人自得到凤姐处娘俩儿抓紧聊些私话才是, 并不能一直耗在大嬷嬷这儿。

少不得宽慰老人家:“嬷嬷且歇着,有什么事养好了身子再说不迟。”

大嬷嬷只拉着不教去,哭道:“迟了,已然迟了。”

“到底是怎么样?”李夫人也急了, 她素知老人家有些左性儿,可却从没这么不知轻重过, 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能等家中大事过后再说。

“你把杜家丫头给凤姑娘作了陪嫁,是也不是?”她说话尚有些含糊,脸上一行泪一行汗, 看的李夫人又有些心软, 毕竟是嬷嬷陪伴多年, 劳苦功高, 况且早年仅得的那个奶姐也不寿, 到至今统共只剩下自己一个亲人。

“她, 她哥哥呢?”

李夫人越发狐疑, 在炕沿上坐下, 挨着大嬷嬷:“嬷嬷忽喇巴的提他们作什么?莫非你先前不叫去的不是凤哥儿, 而是云安不成。”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大嬷嬷提起杜仲, 眼里又有了些光辉。

李夫人按下杜仲已亡的事, 只顺着她说:“叫杜仲, 听云安丫头说她哥哥因生在二月,又姓杜, 且杜仲本是一味良药, 便取了这个名字。嬷嬷有话直说罢, 时候不早,凤哥儿那里还有事。”

“好!好!,杜仲树修长挺拔,是良材栋梁!”

李嬷嬷攥紧她的手:“他们是你的外甥和甥女!留着咱们李家的血呐,凤姑娘比他们又退出一射之地了——我实在没想到我病了这几日,太太就把杜丫头做了陪嫁,这可如何是好!幸好还有她哥哥在,但正因为仲哥儿在,为了他的脸面,这杜丫头也不能在别家做个丫头!请凤姑娘三朝回门的时候带她回来罢,日后挑个亲戚故旧把她嫁回苏湖去,也是段善缘……”

大嬷嬷后面说的什么李夫人都没听进耳朵里,她心口怦怦只跳,又惊又喜,又喜又悲,更有悲从中来、心如刀割,一下子站起身,拂掉大嬷嬷的手:“嬷嬷说什么?云安是我的外甥女,哥儿是亲外甥!这么多年您一直知道,却任由两个孩子流露乡野,艰难活着?”

不知为何,她心里几乎立刻就信了大嬷嬷的话,好似有种“本该如此”的想头。

李夫人愈发语无伦次,气道:“还有云儿,她是我妹妹!她当日那般遭遇,你怎么不说!想我李家人丁单薄,几乎断绝,嬷嬷安的什么心,瞒到此时!”

李夫人回想这些年,看着炕上靠着猩红毡条靠背的老人家,突然倍感陌生。自她嫁给老爷远离故乡,大嬷嬷就是她最信任之人,许多事情都任她施为,李夫人做梦也想不到大嬷嬷会对她藏私,甚至瞒下诸多要事。

李大嬷嬷看到那眼神,酸涩中升起一股子慌乱,泪道:“并非我有意瞒着姐儿,实在是不能启口,当日我应过老太太和老爷,不许告诉你,但我有照应云儿。云儿自己是知道自己身世的,我一直想有一日或许她自己会吐口,可没想到她骨硬心狠若此,到死也没对你流露半点。”

她话里的姐儿说的是李夫人,乃是幼年称呼,这时提将起来,不免有引旧情之意,只是李夫人满颗心都被愧悔所占,没留意到这个。至于那“老太太”“老爷”之语,却是指李夫人的祖母和父亲。

“是我害她沦落那田地,怎能怪她不说……”李夫人嘴里发苦,想起杜云安,立刻说“云安,云安!我立刻派人将她接回来!”

“不可!”大嬷嬷一听,忙拦住:“不可闹大了,待凤姑娘回门了,悄悄留下她就是。不然对外如何说呢?”

这老婆儿还道:“姐儿虽是甥女,但凤姑娘亦是侄女,太太更疼了这么多年,不犯急于一时伤了凤姑娘的脸面。”

怪道总觉得亲近,李夫人拭泪,原来是冥冥中自有血脉亲情在里头。她这会儿也想,若果然速速接回了云安,必然引得众人猜测,日后还怎么在京中给孩子相看好亲事,别为一时之快误了孩子的终身才是——还是尽快修书一封送去娘家,叫父亲出面从南边认回外孙女,自己大张旗鼓的接来身边抚养,这孩子今年就及笄了,明年三月三正好大办笄礼,叫京中各家知晓她李家的小娇娇,也好把亲事相看起来……

握着心口,李夫人几乎等不及大嬷嬷慢腾腾说那些陈年旧事,她还有一件顶顶要紧的事情要办,仲儿那孩子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李夫人要派信得过的人手去找寻。

要么说人心知亲疏呢,看此情此景,不外如是。

不知杜仲是外甥时,李夫人听旁人提起他落水失踪多日,叹惋一番过后也认定人活不成了。可知道了这是自家的孩子后,李夫人只盼望吉人天相,觉着未必没有生机,立时便要派心腹去搜寻——不仅如此,她还要告诉老爷,借王子腾的人手来用。

杜仲都如此,本就得她喜爱的杜云安更不在话下,李夫人已然为女孩儿终身打算了。

此时却听大嬷嬷说:“隐瞒此事原也是情非得已。老爷本不能肯定云儿是他女儿,是李家的小姐。我也是今日看见姐儿的长相才确定的,她长得实在相年轻时候的老太太。”

娘家老人都说自己有几分随了祖母,李夫人摸摸自己的脸,从前疑惑云安眼熟的事全明白了:“怎么说?父亲为这个才不认云儿?嬷嬷长话短说罢。”

寻杜仲和要回云安都需周密安排,李夫人为解心中疑惑,只得暂忍住别个。

“这事原也不光彩,云儿的生母是当年姑苏城里有名的红倌人,老爷包下她……”

李夫人很快知道了真相。

云儿的生母是整个江南都有艳名的红倌人,李父爱其颜色,包下了一段时间,但并无为其赎身的打算。谁知包下这红倌人月余,这本应早喝过绝子汤的女人竟然有了身孕,李父怀疑是这红倌儿与别的恩客偷情所得,偏偏几经暗查,都没发现蛛丝马迹。

江南有名的勾栏都会置办下许多独立幽静的小院,专给那些被大价钱包下来的妓子舞姬居住,算是变相的外室,为讨好出钱的老爷少爷们,这种小院实际上管的颇严厉,那些女子住在里头真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李夫人都听说过这风气,李父更是了解。因李家子嗣稀罕,抱着万一的侥幸,李父给这红倌儿赎了身并将其安置在一处秘密的院子,真成了个外室。

这红倌人说幸运也算幸运,但运道仍有不足,怀胎九月生下个女孩儿。李父见是女儿,颇为失望,本就疑心不是自己骨肉,便不肯把孩子认回家中,等这女孩儿长开了看看是否肖似李家相貌再做决定。

“偏云儿长大后像足了她娘,对吗?”李夫人淡淡看向大嬷嬷,云儿曾提起过她和她娘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李父与大夫和产婆再三确认过这女孩儿的确是不足月降生,算时间也确该是他的孩子,于是便这么的养着这对母女。李父曾心有奢望,指望这女人再为自己添一男半女,于是头两年颇为照看疼爱,看上去与别的男人家受宠的外室并无不同。可实际上,李父心里始终有疙瘩嫌弃她出身,又兼着这妇人再未能开怀,渐渐也就冷落了。过上七八年,这红倌儿一病死了,那女孩子无处可去,就被李父找由头弄回家去假做祖母赐给嫡女的大丫头了。

李夫人点点头,一时亦不知如何说父亲的作为。

“其实太太也猜到了,只是老爷不认,便也只得如此了。但从老太太到太太那里,皆暗照应她,这才有了这丫头明明比您小两岁,却能做成您屋里第一受宠得意人的事儿。”大嬷嬷一时说出许多话,中气不足,却还忍着一股脑把事情说明白。

“您出阁时,云儿也大了,老爷委实头疼她的亲事……”大嬷嬷吐字不清,但尚能听得。

李夫人知道父亲怎么想的:若不认回来,云儿最多配个管家亲随,搁在自家看见‘庶女’配个下人总是件堵心的事。可要愿意认回来早就认回来了,万没有长女快要出嫁的时候突然弄一出认女儿丫头做庶女的戏码,来伤嫡女颜面的。

沉默一会子,李夫人摇头:“倒不如当时索性认回去,省得闹成如今这等骨肉分离,生死两隔的恨事!”

大嬷嬷道:“就是知道您会这样想这样做,老爷太太才一定叫瞒着的。”

“况且已有了寿大爷,更不肯将个外室女儿认回家里来了。”

李夫人冷笑:“原是他自己不作法!我一生无子女,寿儿缠绵病榻,皆是受他所累!”

这是头一回李夫人将不孝的话说出口,却叫大嬷嬷不能言语。

这里头还有一则缘故。李家子嗣稀少,甚至孩子们的身子骨都不康健,皆因为李父的缘故。李父出身膏粱,年少时极为荒唐,于女色一道百无禁忌。

李家是本朝才发迹的新贵。本朝立国尚不足七十载,李家虽乘着曾散尽家财资助太祖的东风一跃而起,但前朝末年李家不过是个州府上的富户,便是破家资助又能有多少,看太祖登基后李家祖先连个官职都没捞到就知晓了。李家能有今日多亏了接连几代的男丁都精于经营,魄力十足,才抓住机会在盐道争到了一席地位。可李家虽起来了,但根底并非是什么世家大族,早年兵荒马乱时原本的亲族早就飘零四散了,后面几代的男丁又忙着在商道开拓钻营,对开枝散叶实在称不上用心。直到李父这一辈,各家子孙凋敝,李家对儿孙的教导便松了又松,李老太太对儿子自小沾花爱色的毛病不仅不约束反有乐见其成。

谁知这放纵没带来子孙繁茂倒几乎绝了户——李父开窍太早,人还未长成就与丫头成了事,十三岁就光明正大有了两个美貌通房,他生性贪欢,又少年逞强,缺乏管束的情况下,不仅家中荒唐,在外更是楚馆豪客。等其十七八岁时,李老太太看儿子一院子莺莺燕燕,却没一个把肚皮鼓起来,才不顾脸面请江南名医给儿子看诊,方知李父那副强壮体格竟是面上光,底子几乎烂了大半,注定子嗣艰难。

李夫人的母亲未出阁时接连守孝,耽误了花期,头任未婚夫婿还病死了,名声十分不好。因李老太太看重李夫人外祖母好生养这一点儿,万般求娶回来。是以虽比李父大了四岁有余,李家对这门亲事仍如获珍宝。饶是这么着,李父修身养性年许,私底下也不知灌了多少苦药才蓝田种玉,得了李夫人这个孩子。后头那位庶出的少爷,更是请尽名医用尽好药才勉强保住。

自李寿出生后,李父彻底没了生育的能力。虽这精血不能叫妇人有孕,可这人经过调养却比一双儿女还要康健。他爱女色的性子是改不了了,幸好颇尊重嫡妻,一家人倒也相安无事。李母本就不爱丈夫,对他之后富态复萌并不以为许,只一心做好主母之位。这庶子一降生,李母就抱到了正院,四五个大夫轮班看顾,刚满周岁就上了族谱,记在她名下。也是有了这个儿子,李父才有底气不愿去认回庶女。

偏偏造化弄人,贵女良妾所得的子女皆有憾恨不足,那低贱妓子不仅有幸生育,且其女还有了一双康健的儿女,竟然成了如今李家唯二的三代血脉。

李夫人一生未能开怀有孕,她心里知晓是父亲的缘故,父亲中气不固,是以难以让女子有孕,即便有孕也难以成活降生,她和弟弟是托几位江南医科圣手劳心劳力才艰难保下来。可这时运并不彻底,兄弟缠绵病榻近三十载,李夫人虽因母亲体壮而稍好些,可也只是面上康健,实际上却是块贫田,开不了花也结不了果子。

“罢,到如今还提这些作甚。”李夫人意兴阑珊。

大嬷嬷哆嗦着道:“我知道您怨我,可其实家里不曾亏待了云儿。当年老太太和太太偷偷给她备了一份嫁妆,有按咱们家的老例儿陪给她些方子。”李家骨子里是商人,尚未发达时陪送闺女最好的是教她一门手艺,待发迹后就特地收罗些秘方陪嫁。

“这事除了嬷嬷知道,这府里还有谁晓得?”

大嬷嬷犹豫一下,才道:“应是还有个丁香,她如今是上夜的婆子,当年她跟过我一些时日。”这说的正是银线的姨妈丁大娘。

当初云儿被大嬷嬷按李父的吩咐提拔成通房,可李大嬷嬷并不放心。她私心里偏向自己照顾长成的小姐,唯恐云儿娇俏拢了王子腾的心,便插了眼线。那时丁香被吩咐做了许多事,这丫头聪慧,看出了一些苗头,才被大嬷嬷调去二门守门。

李夫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嬷嬷再没向别人透露过?或者这丁香的嘴严不严?”

大嬷嬷一愣,不知何意。

李夫人垂眼道:“王仁求过云安几次,我现在才明白他为何盯着那孩子不放!”

“罢了,嬷嬷歇着罢。”

说完,不等大嬷嬷说话,李夫人起身一径出去。大嬷嬷心都凉了,知道太太到底怨上了自己,不肯再叫自个管她的事了。

她身子一软,强撑的精神气都散了,越发显得老态龙钟。

————

因这些事,李夫人耽误到掌灯后才往梧桐院去,此时凤姐正发呆,她既期盼又有些儿害怕。

娘儿俩个说了些私房话,李夫人搂着王熙凤,眼泪收都收不住。

王熙凤哪里见婶娘如此过,一时也不舍起来——这女孩儿天生有股子野心,盼望有一日能当家做主施展才干,因而待嫁之心虽百味陈杂,却并无多少舍不得。

“好孩子,日后若有委屈只管家来告诉我。”李夫人拭泪道。

李夫人自是难受侄女出阁,可哭得劝不住,却是借此发些情绪。

王熙凤不知内情,心里感动,依偎着她道:“婶娘疼我这些年,我都明白,在我心里只拿您当亲娘那般。”

李夫人看得出她此时说的是肺腑之言,一时大为触动,刚劝住的眼泪又掉下来。

平儿忙上来笑劝。

李夫人对妾室庶女颇为宽待,又满心疼爱王熙凤的根子其实源自李家带来的影响,她幼年记忆中最深的一件事就是弟弟降生时,她父亲抱着她跪谢列祖列宗,母亲喜极而泣的告诉她不用牺牲她来撑门立户、招赘女婿了。后来李夫人长大,见过听过,那些招赘女子过的是什么提心吊胆的日子,于是她骨子里更渴求血脉亲人。偏她自己没能生下一男半女,这才有了接王熙凤养在膝下一桩。

凤姐出阁,正是她满心失落之际,突然有了个血脉相连的亲甥女,霎时间填补了李夫人心里的空荡,原本五分的喜欢也变成十分的疼爱了。因此李夫人百般叮嘱回门之日早些家来,又后悔没跟贾家商量叫小夫妻按京城新风“住对月”。

下头站着的众人都笑,有那嘴巧的就道:“凤姑娘到那边去,和在自己家里也差不了多少,打小儿就惯了的,太太只放心罢。太太若是想念了,打发咱们去接就是,荣国府是老亲家了,亲厚的了不得,有什么不能的。”

偏生此时有个笨的卖弄聪明,也奉承:“从前老话说的那句‘苦女强胜甜媳妇’,尽说的都是寻常人户!很该叫这些没见识的瞧瞧,咱们凤姑娘进的可是福窝!”

“快打出去,打出去!”众人忙赶她出去,这话说的,难道王家就不是福窝了吗?

平儿笑道:“这位妈妈说的也不算错,我们姑娘在闺阁里享福,得了长辈双份的疼爱,日后到那边去,有老太太,有亲婆母,还有亲姑姑,又是几重的关爱——可见是姑娘命里带福!”

叫李夫人也暗赞一声好丫头,这头倒全成了福气。

知进退,能圆场,还不落井下石,这才是能托付信赖的臂膀!李夫人暗叹,凤哥儿这次安排的极不妥当,还是往日没能教好的缘故,待日后接回了云安,需得狠下心仔细教导才行。

心里盛着事儿,次日凤姐出阁时,李夫人心神皆有些恍惚,只还不忘使唤妥当人看着王仁,不许他离了视线。

“太太!”忙了数月,李夫人好容易发嫁了侄女,正是身心俱疲之时,才歪着歇一会子,就听到外面扯脖子鬼哭狼嚎的。

“去看看,又怎么了!”

白芨方出去又赶忙进来回禀:“太太,是苏州老家的人来了。”

李夫人昨儿才叫送信回娘家去,那送信的人便是会飞这会子也到不了啊,当即就知娘家怕是出了事,忙命:“叫进来回话。”

人方进来,房内伺候的众人就吃一惊,只见来的两个女人灰头土脸,形容憔悴,跟逃难的人似的。

白芨小声回禀:“除了这两人,另有十来个丁口,都叫在外院歇着了。”

“姑奶奶,我们日夜兼程赶来报信——寿大爷不中用了,遍请名医都说是捱日子。老爷受不住,也病了。只太太一人支应,燃灯佛祖诞辰当日,太太上寒山寺求佛,谁知回城的时候被些个灾民冲撞了车架,太太受惊,当晚就起了高热……实在没法子了,求姑奶奶回去料理些时候罢。”

这时,王仁走进来,当厅站下,颇有气派的拱手劝道:“我在外面都听到了,太爷那里正是繁难之时,婶娘很该回去照应。”

在王仁梦里,也有这么一出,只不过李氏自己未回,是二叔令他在南边的心腹帮忙支应的——那人颇有才干,不知从哪个犄角里寻出个孙神医来,硬生生把李寿的命拖到了年底。

自杜云安从手心里逃掉,王仁就有些沉不住气了,现在冒出来,打的是叫李寿尽快死的主意,顺道儿把李氏支到姑苏去,他好趁此机会将杜云安搞到手。

李夫人已经疑心他知道了云安的身世,只不过一时估不准他的斤两才按下不动,这会儿听他这话,不及细想,念头里就给他打上了居心叵测的标记。

这草包纨绔纵使有些个机缘,也都被他自己的猪脑筋败坏尽了,什么是谋定而后动,王仁一丁点儿也没学到。

“婶娘尽管将家里的事交与我,我都听您的吩咐。”

李夫人眼里净是寒意,心内急转,忽然下了决定:“那就尽快收拾,待后日你妹妹回门后就动身。仁儿先送我至苏州再回京理事,这一趟需得叫你操劳了。”到了姑苏地界,有的是法子留下你。

——家里有这么只豺狼,还不能叫云安回来,且腾出功夫先料理了才能安心。

王仁大喜。

李夫人冷眼看着,待无旁人时才叫李松家的:“叫你男人去西郊大营给老爷送信。”王子腾对王仁终究怎么个章程,他若拿不定主意,那自己可要出手了。

将封好的信给她,正交代些别个呢,又有人外边回:“老奶奶厥过去了。”

李夫人皱眉道:“怎么又晕了,大夫怎么说?”

新派去伺候李大嬷嬷的丫头上来跪下,哭哭啼啼的说:“老奶奶吃了药汤正要睡下,苏州来的女人来问安,老奶奶得知舅老爷不好了,登时就仰倒了,岑大夫给救了回来。谁知刚才老奶奶又问别的事,我们听着不相干,便如实答了,老奶奶一声不吭就厥过去了,眼睛都翻白了,脸、脸都歪了!”

李夫人心知不好,逼问:“嬷嬷问的什么?”

那丫头又哭,吞吞吐吐的说:“并不是府里的事,问了几句凤姑娘的陪嫁丫头,又问了云安哥哥做什么营生,我们说……”

“住口!”李夫人喝道。

命外面的管事媳妇进来,把这丫头连同大嬷嬷屋里的几个俱都绑了,堵上嘴关进柴房:“老人家才救回来,你们就敢说些吓人的话唬她,岂不知病人床前最忌讳生啊死啊的!”

丫头不住的求饶。她们方才就知道闯祸了,大嬷嬷一昏厥,这几个就觉得是她们说的死了人惊了老奶奶的魂,病人本就八字虚,她们说的又是个尸骨无寻的凶水鬼,都说水鬼邪性,最爱害人……

李夫人到底是个念情的人,还是起身亲自去看大嬷嬷,却听岑郎中道:“老人家瘫了。”

屏风外,岑郎中脸铁青,他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能折腾的老妇人,全把大夫的话当耳旁风。现在好了,扁鹊再世也治不好她老人家了。

“我方才用银针试过,右侧半边的确没有知觉了。急火攻心,一连两次,她脑中已淤了血,日后能散开还好,若散不开恐怕连说话都艰难。”

这天晚上,贾琏和熙凤洞房花烛被翻红浪,喜儿乐儿与贾琏原本的大丫头守在门外,四人大眼瞪小眼等着里头叫水,个中滋味,一一不同。

李夫人深夜方睡,睡前还叫瑞云来吩咐:“过几日你仁大爷送我往姑苏去,把你和瑞香都带上。只是你总归和旁的丫头不同,老姨娘的坟在金陵,你们一家很该去拜祭一番,你再去跟你仁大奶奶磕头奉茶,才不负跟我一场。”

瑞云喜不自禁,太太这话是抬举她封姨娘的意思!次日果然瑞云一家都发动起来,个个都要跟船走。

只她们并没得意多久,上了船才发现太太还将瑞香一大家子带上了,居然有近百口人,俱是要随船回南的。

上舱里,李夫人撇着茶沫子淡声吩咐:“船到扬州分船去金陵时,将瑞云瑞香两家带上,叫他们以后留在金陵罢,将身契等都送去给仁大奶奶。原是仁儿开了口,我不好不给。但我虽赏下两个人伺候,却不许她们仗着我的势越过大奶奶去。这话你记着,一五一十回禀给仁儿媳妇。”

那管事忙应下,一丁点儿风声不敢露,直到他从金陵往姑苏去时,那些人才知道太太将他们舍下给了仁大奶奶,一个个闹将起来,叫大奶奶赏了板子才消停。因瑞香那家子人忒多,除了她老子娘,其余人都被发配到庄子上去了——此时瑞香等才惊觉,太太这一手,将家里三四辈子的努力全连根拔净了。

此为别话,不需细说。

却说自王熙凤和贾琏两个青梅竹马圆满了心事,这一月好的蜜里调油一般,着实扎了不少人的眼珠子。

那些个通房丫头不值一提,倒是王熙凤的正经婆婆邢夫人看不过眼,只留他们在东院住满了一月,话里话外就催促:“老太太说了两次了,你们挑个好日子搬去那边罢,这里的院子还给你们留着,先叫老太太顺心是正经。”

熙凤早有此意,这边虽好,却不如丹桂苑敞阔,况且邢夫人实在上不得台面,不如挨着亲姑母过日子舒心。

因与贾琏商量,贾琏受贾母爱重,往常也多在荣国府那边居住,因笑道:“太太既说了,你照办就是,我看初三就是个好日子。”

凤姐冷哼一声,斜着眼睛看贾琏:“我说的是这个么?我说的是你那两个可心人儿,怎么安置她们才叫你高兴!若不然她们又对着你哭哭啼啼,说我的丫头们欺负了她两个!”

贾琏见她娇嗔可爱,忍不住一把搂进怀里,先对嘴儿亲了一口才道:“什么可人!就是两个粗苯丫头。奶奶才是爷心坎上的可儿……”

说着就动手动脚,熙凤红了脸,推攮他:“要死了,大天白日的,叫人知道了我可怎么活!”

贾琏弓着腰恨恨:“把人的火上来,奶奶还不认!我们正头夫妻,管别人怎么说,再者的你不肯自有肯的人,你又不愿意了。”

凤姐听他这话,已是冷了脸,冷笑:“那爷尽管去找那肯白日里厮混的人去!”

贾琏不过随话儿试探一句,他与熙凤好了一月,虽不曾腻烦,也搁不住别的丫头偷空偷悄的勾引,方才在外看到喜儿摇摇摆摆的走路,上头一对鼓挺的胸脯子颤颤的,心下便一动。

这会子见熙凤如此,贾琏暗道,真是个醋坛子,少不得日后再说。等她想开了,自己就知道给爷们屋里放人了,这些个丫头总比外头的放心。

此时贾琏对熙凤没有十成十的心,也有七分真情在,是以见她还钻牛角尖也就不说了。

凤姐还不饶他,嗔道:“爷倒是说呀,看上哪个了,平顺喜乐四个,哪个最钟你的意?我开了脸给你放在屋里。”

贾琏失笑:“怪道侬侬、嫣儿两个说你的丫头欺负她们,别的奶奶屋里两个,你这里足有五个,二个打一个还余出一个来。”

熙凤暗地里生气,一听那两个通房的名字从贾琏嘴里说出来她就窝火,什么怪名儿,尤其那个侬侬惯会作怪,早晚把她打出脓来!

心里一把火,嘴裹一瓢蜜,凤姐三言两语就把贾琏哄的东西不分。

这时王熙凤才道:“爷说的正对我为难的地方儿。这些个人怎么分配住处。”

贾琏奇道:“这有甚么可作难的,丹桂苑比这个院子还大,还能住不开了?”

“呸!”凤姐啐道:“就知道爷没把我的事放心上!”

“你方才还说四个五个,岂不知道我这里有个最最不同的人来!”

“你说云安丫头?”贾琏才反应过来。

凤姐愁道:“可不是她!上次回门,我婶子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她话里的意思是日后要认云安做个女儿的,这么个祖宗,我叫她同别人一屋子合适不。”

“认女儿就认女儿呗,这有什么,你不是还认了林之孝家的做女儿。”贾琏不以为然。

“这能一样吗!”凤姐气急:“我早就听说婶子要把放出去归良的,偏那日回门她还吩咐了云安些话,连我都不知道。回来之后这云安就替二婶子给老太太送了那么一整块五彩翡翠雕成的寿星公,福禄寿喜财都齐全了,把老太太都看住了。老太太高兴的什么似的,连云安丫头也入了她的眼,叫去跟前来看,接着就留下她和鸳鸯住。”

提起这事,贾琏也稀奇那块彩翡,笑道:“我听人说‘家有五彩,斗量车载’,虽不及五彩的美玉金贵,那块翡翠也了不得了,剔透晶莹,我还从未见过的。”

此时京中大户人家,尚美玉宝石,这翡翠虽也难得,但大多用作器具,比如凤姐这屋里就有一个荷叶式的翡翠盘子,上盛着两个红通通的大石榴,煞是好看。

“听说我婶子娘家在缅国有两个产矿的山头,若不是翡翠采矿极难,这样的东西不知多少了。”熙凤得意道,她足有一箱子翡翠玩意,只是都不及送给老太太的那尊寿星老难得。

“哎呀,正与你说云安丫头的事情呢,又给你带偏了!”

贾琏这才正色问:“这云安是王家婶子给你哥哥定下的?我观大舅兄似乎对她有意?那日还特意提了一句。”

“哪日?他如何说的,我想着不能够。”凤姐忙问。

“还有哪日来,你回门过后他们就往姑苏去了。那日婶娘和你说话时,舅兄同我说‘要用两个绝色跟我换云安’……”贾琏想起王仁那话就不大舒服,大舅哥盯着妹妹房里的丫头,算个什么事!

王熙凤眉毛都快竖起来了:“他倒真疼我!你们男人莫不是都如此,得不着最好?原是前一阵为着给他请个名师的事情,二叔捎信叫婶子好生教导哥哥读几本书,他就作兴起来,要个识文断字的人。婶子将身边的给了两个,他还不足兴,见婶子疼云安,不知听了谁的调唆,要将云安也要来好体现他能为!婶子怕惯坏了他,这才把人借给我使唤二年,他还惦念呢!”

好凤姐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将事情掩了过去,还趁机告诉贾琏,叫他也别打主意,这云安并不是她的人。

“唉哟。”贾琏才明白,凤姐说的认女儿是真认来疼的那种,不免笑道:“好丫头,好运道!”

“既然如此,仍叫她跟鸳鸯住下就完了。”贾琏说。

凤姐摇头:“这算什么,不当不正的。虽说把个丫头孝敬给老祖宗并不是头例,但这云安我又没她的身契,日后婶子还要抬举她,若果真如此,岂不是叫婶子面上过不去。”

两人想了一会子,无果,暂且按下不说。

平儿在外间服侍,听到这些话,又是羡慕杜云安,又是为她高兴,暗道,云安是个聪明的,不若我告诉了她,让她自己拿个主意,然后我再来禀奶奶知道,免得耽误下去,错过了时机。——却原来凤姐尚才新婚一月,她房里的人心已经暗暗浮动了,喜儿乐儿两个与侬侬、嫣儿针锋相对,底下人各有站队,一边相互使绊子,一边联合起来防着别人。

杜云安若回来凤姐这里,只怕立时就被两边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