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时日,杜云安一面当差,一面悄悄的在小姐妹和底层仆妇那里小心查证。她不是不害怕不悬心,夜深人静之时,总常被噩梦惊醒,每每醒来,枕边总有泪痕。
可这女孩儿独有一股别人都没有的韧劲儿。
就连王熙凤都私底下跟平儿感叹:“嗳!这是个有刚性的,倒叫我看得上。”
平儿十分可怜云安,也帮腔道:“谁说不是呢,给她的差使仍旧一丝不错,可我眼见着才多久这人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偏她最难得之处,是从不向人诉苦,也不讨主子们的可怜。”
李夫人处也正谈起这事,有那上年纪有见识的老嬷嬷就说:“对他家里人来说,这没音信未必是坏事,还给人留下些想头,觉得他流落别处还活着。”
这叫李夫人都没法按旧例赏下银子发送。
一会子,又有二门上的人来回,说是老爷派人来传话。
李夫人忙命进来,细问起居平安等,那长随是王子腾的心腹,回禀道:“老爷打发小的回来,一瞧瞧太太家里好,二是告诉太太,他差事在身,怕是赶不上凤姑娘出门了,叫太太开了外库,挑拣一箱子好东西给姑娘宽心,三是有句要紧的话嘱咐太太。”
这长随顿一顿,李夫人看了白芨一眼,白芨立刻带着丫头媳妇们退出门去,她自己亲自守在门口。
长随这才接着说:“老爷说,叫太太务必留下仁大爷等他回来,还叫圈在眼前不要出门去生事。只要不出府,仁大爷怎么胡闹都由他,只教太太暂且忍耐,老爷回家后自有主张。”
李夫人眉毛都拧起来:“中秋节天下人都团圆的时候老爷没回来,侄女出门子他也说赶不上,西郊大营才多远,就那样忙?还有仁儿,老爷那里终究怎么打算的,之前不是说送凤儿出了门就打发他回老家去,这会子怎的又改了主意?况且这孩子混闹不是一日两日,外头多少狐朋狗友,那就是匹没笼头的马,指望圈着他不叫出门,你老爷是尽来给我出难题呢吧!”
这长随就笑:“老爷说太太必然有法子的。便是做出请师傅好好教导仁大爷的样子,叫仁大爷以为所求有望也成,老爷回来再理论,太太尽管放心施为。”
“小的虽不知老爷的打算,但仁大爷身上有大干系,请太太千万经心。”
李夫人心里就一突,王子腾眼里连大房算计想兼祧他这一脉都称不上‘大干系’的,唯有牵扯到朝廷的大事才会如此嘱咐。
是王仁牵扯到大事里了,还是大房偷偷选了边站,投靠了某位殿下?
“告诉你老爷,叫他放心。就是凤哥出门子那天我保管也叫人看住仁儿。”
王子腾派来的长随刚走,李夫人的陪房媳妇李松家的来回:“太太,你吩咐的事有眉目了。”
李夫人见屋内无人,便问:“可查清了,大嬷嬷果真是突发的中风吗。”
李松家的道:“并不是,嬷嬷是被人害了。只是这手段十分厉害,把府里的岑郎中险些也瞒过了。我查了又查,这事与您……”说了半截赶忙又咽住。
李夫人眼一厉:“你只管说。”
李松家的道:“我怀疑是伺候您的瑞香家里下的手,但到底没有真凭实据。”
“怎么回事,你细细说。”
李松家的就将查到都告诉:“老嬷嬷病了一场,先前又用了好长时间的梨汤,为补元气大夫叫日常多吃温补食物。这太太知道,还特地吩咐过厨房,叫他们不许吝惜东西。”
李夫人点头,除了吃□□心,大厨房从那时起还每日都奉一盏燕窝过去。
“大嬷嬷入口的饭食,厨房的确用了心,什么肉汤海货都有的。老人家忌口了小半年,少不得贪些嘴儿,伺候的小丫头说大嬷嬷每日荤食用的最多,还有些口重,厨房送来的菜肴汤汁就特地做的咸些,嬷嬷吃着顺口说有味儿。厨房上还时不时送些鹿茸鹿血的药膳,都是常用的太平补方。乍看上去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我家里有老人,知道越老越得吃的粗淡才能养身——大嬷嬷和灶上的人未必不知,可他们全被蒙住了,有人打着大夫那句‘要温补元气’的幌子,给厨房出注意讨好上头。大嬷嬷身边侍候的人为了表功劳,恨不得老人家立刻好起来,也都劝她多吃,补得脸红润润的叫您看见。”
“坏就坏在这里了,那起子人的心太黑了,拉了这么长的线害人。我找了岑郎中,郎中看了那些菜肴药膳也吓一跳,说上了年纪的人这个吃法儿,别说大嬷嬷这种不能猛补的病人了,日久天长的,就是个好人也得吃坏了。那些个肥肉、海货很容易就叫人跟发馒头似的胖起来,有了年纪的胖人比瘦人更易得病。还有那药膳里的鹿茸鹿血、茯苓薏米的,是好东西没错,可也不能经常吃,更不能给老人常用。”
李夫人想一想,大嬷嬷的确胖了好些,大病初愈又叫静养,更是眼看着就涨了起来,抵得上过去两个。
“我查过了,给厨房那头出主意的就是瑞香的娘,瑞香奉太太的命去看望老嬷嬷的时候,总也有意无意的说些叫她们劝老人家多吃饭好得快的话。还有在咱们正院廊下跑腿的她姑姑,拿钱赏了几回灶上人和大嬷嬷的丫头,说是您赏她们将大嬷嬷照顾的白胖……那些人得了赏,更是用力。岑郎中的意思,就算大嬷嬷当日没受累,这中风也是早晚的事。”
李夫人的一双眼睛都红了,自大嬷嬷中风之后,她心里头一直怨自己拿事情烦嬷嬷,致使老人家遭这难。
“太太,我审了小娟,小娟招说她知道咱们家的寿大爷病重的事,只先前大嬷嬷病着没敢说。这丫头叫人当出头的橼子使了还不知道,求饶说她本要过些日子等嬷嬷大安了告诉她,不叫嬷嬷被蒙在鼓里。”
“她怎么知道的!”李夫人冷笑:“必然是瑞香不小心告诉她的!”
李松家的摇头道:“她说是瑞云跟别人说话时叫她听见了,这小妮子那点子心眼,想借着跟大嬷嬷表忠心往上爬,却不知这是别人打得好主意。大嬷嬷若猛地知道了寿大爷病重的事,只怕就不止这回的病了。”
“但太太,就算咱们知道是她们一家子煽风点火,到底没半点经过她家的手,就算拿那几次赏说事,瑞香也尽可以推脱干净。”正房的大丫头本就有打赏的权利,日常来来回回那么些婆子媳妇,都是她们估量着给赏钱,太太并不会为这些人特意吩咐。
“好!好丫头!果然好算计!”李夫人连连点头:“往日是我小看了她的,这是觉着大嬷嬷回来挡她的路了。”竟然能稳得住,用这种手段害人,如此心机手段,叫李夫人也背后生凉。若再等些几日,趁着凤哥儿出门府里上下都忙乱的时候,将自家兄弟病重的事情捅给大嬷嬷,恐怕老人家的命就赔进去了——大喜的日子她分身乏术,瑞香那里稍一使绊子,就能误了救命的时机。到时查将起来,谁会去疑惑往日的吃食,罪名就全叫那个叫小娟的丫头担了,最多再添上个瑞云,一丝儿都联系不到她身上去。
李夫人只要一想起来自己还不忍心把她给王仁,还怜她平日伺候忠心稳当,就忍不住胸口闷痛,喘不上气。
“太太!太太!”李松家的忙上前给她拍背顺气,“太太若生气,岂不如了她们的意,况且老嬷嬷若知道了太太因她犯了旧疾,岂不更添一重病症。”
李松家的见李夫人渐渐平复了才大松一口气,太太小时的喘症后来百般给治好了,只在当年云氏出府的时候被老爷气的犯过一次,这回若是被自己的话惹得犯了病,那就完了。
想起云氏,李松家的暗自叹息,这做娘的命苦,一双儿女也多灾多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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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仁近日春风得意,连脚上的伤也不大疼了。
“大爷。”见他进来,台矶下的媳妇忙福身请安。
“婶娘可在忙?”
“外头是仁儿?快进来说话。”屋里李夫人吩咐:“瑞香瑞云,打帘子请你们大爷进来。”
王仁嘴角又挑高了一分,前几日二婶叫他到跟前说叔父对他寄予厚望,特地传话来叫好生教导他。自那天起这府里上下就开始称呼他“大爷”,这在王仁看来,显然自己先前在二叔跟前当孝子贤孙伺候着,让二叔软了心肠,他老人家这是对“兼祧”的事动心了。
李夫人瞥见王仁趾高气扬的神情,垂眼掩下厌恶,嘴里还笑道:“你叔父叫人从山东给你请师傅去了,说是请,实际上还不是求人家,那可是位大儒,鲁地是孔孟之乡,那位先生据闻是颜回复圣的嫡支。”
王仁听了这话,反而一惊,忙推辞道:“怎么能委屈叔父去求人,侄儿有叔父教导就足够了。”他这等纨绔,听说什么孔孟大儒就头疼,这要是请回来跟着读书,那岂不找罪受!
李夫人笑着摆手:“我还不知你这猴儿,最像你叔父,你叔父年轻时听到那些老夫子也是你这模样。只是为咱们家着想,你若有位大儒的恩师,对你的名声对家里的来日,都是件不能或缺的好事!”
“你都这么大了,还能叫你再跟小孩子似的跟夫子描红念书吗,不过是为了大局着想,担个虚名儿。你叔父说日后教你还是以历练为主,那些之乎者也的为图日后,也是给当下的大事个好说头。好孩子,你且耐烦几日,这些天在家里好好呆着看几本书,也是叫人家知道咱们诚心‘求学’的意思——不许出门去,省的叫你叔父脸上下不来。”
王仁听了,只觉大势已定,二婶嘴里‘当下的大事’显然是指兼祧,这请师傅是为了给他招名声的。王仁再浑,也知道自己在金陵的名声实在不大好。
“谨遵叔父和婶娘之意。”王仁端出彬彬有礼的态势。
李夫人刚满意点头,王仁就打蛇随棍上:“好婶娘,我要用功读书,身边却没个识文识字的人。先前的书童也回了南边,婶子疼我,再赐我个人罢……”
王仁贼心不死,虽自觉二房已得偿所愿,但仍垂涎李家万贯家财,尤其算这日子,这李家的药罐子就快完了。
上来奉茶的瑞云手轻轻一颤,将茶搁到小几上,一只酥臂轻轻蹭过王仁的手,王仁看她,瑞云咬着唇偷偷飞来个媚眼儿。
李夫人上头看的分明,当下厌恶更添一重:先前听闻杜家小子的事,这瑞云哭得昏天昏地,比起云安那丫头没了哥哥来,倒像是她男人死了的,这会子又……
“既然如此,”李夫人笑说:“那瑞云、瑞香两个就先去服侍你们大爷罢。”
说着,还叹道:“这两个孩子跟了我几年,素日在我跟前比女儿也差不多了。如今给你使唤,可不许委屈了她们。”
王仁一下得了两个,还都是一等大丫头,当下心里又得意又失望。他自己也琢磨,怕是二婶有意拉拢自己,这才把两个多年的身边人给了,那杜家丫头虽进了正院,可在二婶眼里,时日忒短到底算不上自己人。
这一思量,王仁赶忙谢恩,心想只要自己兼祧了,还怕这府里不是自己的天下,那杜家丫头早晚到手,倒不必此时再求,免得二婶觉得自个得寸进尺。
另一厢,梧桐院里,杜云安忙完差事坐着发呆,平儿跑过来推她:“好姐姐,我来求你帮忙。”
云安打起精神:“什么事,你说便是。”
平儿本就是看她呆呆的不忍心,寻了个由头叫她忙起来,比伤心难过的强,因此打开手里的小包袱:“这是姑娘给老爷做的鞋,托你用一色的绣线绣些暗纹,图样不用复杂,只要吉祥大气就行。”
云安接过来没看,她正想跟凤姐告个假。宋师兄传信说还未寻到哥哥,杜云安心里着急,不免想要更多人手搜寻,于是想拿着那匣子方子到李夫人跟前坦诚身份,李家的根在江南,借他们的势来寻哥哥——可惜这当头大嬷嬷中风了,不然也有个证人。
杜云安已做了背水一战的打算,因说:“我正要找你。我想跟凤姑娘告个假,你知道陪我们兄妹一块长大的那条大狗如今寄养在银线家里,我想着去看看。”
平儿一怔,心想若放她去,岂不睹物思人,更添一重伤心,于是劝道:“好妹妹,姑娘那里急得很,你且忙完手上这一件再去看狗。”到时再找些别的事绊住她罢了,忙起来没工夫伤心才好。
杜云安虽也有告假看虎子的意思,但不告假也可以,她只寻个由头去正院便是,当下点头道:“那好,我尽快绣出来给姑娘。”
说着就低头看手上的靴子,这一看就愣了,靴子的右脚小趾处突出来一块,跟这鞋样子没做好似的。
平儿见她盯着那处,便笑道:“老爷脚上有些旧伤,他的鞋靴历来都是这个款式。”
杜云安拉住她,勉强笑问:“什么旧伤?这样怪难看的,不如做大一点。”
平儿低声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老爷也不忌讳这点儿——原是老爷天生比人多一根小脚趾。”
她神神秘秘的:“长在脚上原也没什么,只是先太老爷不喜欢,听说当年宁可带大女儿在身边也没叫老爷进京。老爷十岁上,自己剁了这多余的脚趾……谁也没成想老爷在军中起来了,还得了圣心,一路高升至今。”
平儿自顾无限感慨,留杜云安心中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