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腾夫人才将离开,贾母就使人来唤王夫人。
进了上房,只见方才说困了的贾母正靠在倚枕上出神,王夫人忙先福身请安。
贾母一声儿不言语,半晌缓缓吁出一口气:“我也老糊涂了,那老冤家都一抔黄土了还能给我找不自在……”
王夫人立在地下,满面通红,幸而厅内无人。
叫亲家小辈甩了脸子,贾母自是高兴不起来,只不过比不高兴更多的是五味陈杂。这人但凡上了年纪就容易多想身后事,贾母当年叫赖嬷嬷男人处置那个给她添堵了十来年的贵妾时还不害怕,这会却畏惧起死后的阴司报应来。
“老太太容禀:那屋子离着各处太近,一直封着反不好,宝玉进进出出都经过那里,他人小魂弱的……早年戒台寺的高僧给凤哥儿批命,说她八字火旺、阳气胜,我想着女孩儿家八字强了反不大好,与那院子正能冲抵一番,到时两相得宜。”王夫人窥着贾母的神色小心回禀,只字不提贾琏也要住进去。
贾母不满的是家里的隐秘叫王氏告诉了娘家人,她眉头方才一动,王夫人就跪下认错:“当年收殓……时,我年轻不知事,被惊着了,叫我二哥看出端倪。但我二哥自来不信这些事,他是上过沙场的,从不把这些个小节放眼里。想是我嫂子自作主张,她一辈子没生养,把凤哥儿看的眼珠子似的,这才……”
王夫人这话是说王子腾不会因这件小事不悦,都是李夫人自己折腾的。贾母点头,她所虑着只有王子腾,王子腾位高权重又无子息,他没选王家女,反而将元春举荐入宫,这是看好宝玉前程的意思。这么大的助力,贾母不许任何人破坏。
“起来罢。”贾母闭目养神:“你原先的想头也不算错,只是王家舅太太不愿,咱们必得给她这面子——正院后面空着的好几处院子,挑个好的给琏儿他们日后住。至于那处房屋,也别封着了,有人气儿比什么法事都强,叫赵姨娘搬进去住罢,她不是一直钻营着想要那地方吗……”
王夫人一口银牙咬碎,她白惹一身臊,反叫那贱胚子如了意。
正待退出去,贾母又说:“就丹桂苑罢,那里有颗好桂树,舅太太想是满意。”
“是。”王夫人心头就一松,显然老太太心里还是老爷和宝玉最要紧——这丹桂苑并不在荣禧堂正后,跟中轴不搭边,它在荣禧堂和荣庆堂当中的南北甬路尽头,倒离得两边都近。不过,最近的却是那处死过老姨娘的房舍,看来老太太还是要借凤姐的阳气来镇煞气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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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去被后世人臆想无数的荣国府游览一番,还见到了木头姑娘贾迎春和凤凰蛋贾宝玉,杜云安心满意足,连腿上的酸疼都不觉得了。
只不过她心头也疑惑:怎么瑞云今儿这样阴阳怪气,莫名其妙的?
杜云安和银线同吃同住这么长时间,加上她对银线和银线的兄弟有半师之谊,两人已十分亲厚。
因而云安讲荣国府见闻时就说:“我看她平日热情大方,虽有些娇性儿,却都不出格。今儿突然这样,倒唬我一跳。”
银线听了,却急忙问:“她又犯病了不成?”
“这可怎么说?”云安不解:“我看别的小丫头也爱和她一处顽,不像是个气性大的人呐。”
“你进来的时候短,不了解这位,瑞云的性子跟六月的天儿似的,一时一变。”银线又撇嘴又摇头:“她要是觉得你好,那是愿在太太面前替你说尽好话的;要是你不小心得罪了她,可得小心她使绊子撒气!”
云安吃一惊:“你倒是细说。”
银线早有一肚子的新鲜故事想告诉她,只是杜云安从前并不爱说闲话,可把她憋坏了。
“先前正院除了宝绿、碧桃两个之外,还有一个峨蕊一个秀眉也出挑,本来也能升二等,谁知这两个嘀咕了些小话叫她知道……反正这两个犯错给撵出去了,补上来的都不大出彩。”
“不能罢?太太容她这样?”
“人前人后罢了,太太喜欢爽利的人。”银线神神秘秘的:“瑞云的姑祖母是先太爷的妾,据传说是能当半个家的厉害人物。当年除了大老爷和大姑太太随太爷在京中,咱们老爷和二姑太太都给留在了金陵老家,太夫人去得早,这位老姨娘没少照顾咱们老爷,老爷念她的情,格外抬举些老姨娘的家人——只可惜这位老姨娘没能生养个什么,不然瑞云她们家许是就更了不得了。瑞云正是老姨娘嫡亲的内侄孙女,才进府里就是二等,太太看在这些上头,待她也宽上许多。”
银线两眼发亮,凑到云安耳边嘀咕:“据说峨蕊、秀眉两个背地里谈论她家里到处攀高枝,笑话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她是奴才命没有当贵人的指望……”
“攀高枝?”杜云安眼睛瞪得溜圆,她还以为这姑娘对她哥哥有点意思呢,正自为难,还小心保持距离呢,原来是自作多情了?
银线眉头挑的老高:“先前她老找你,又问你哥哥,我本来当她看上你哥了,可想一想她家里眼光高的很,断不肯叫她如此。”
云安不依了:“我哥哥有本事有担当,文武全才还不沾花惹草……”
“成成成!你哥最大的好处是俊俏——你要再插嘴我就不说啦!”
“她家的确有攀高枝的想头,不仅有,人家还做了呢。”银线撇嘴:“凤姑娘屋里空出来一个窝,她家就想把她弄去,瑞云是太太身边的大丫头,若是跟了凤姑娘出阁,早晚得封姨娘。只不过凤姑娘太厉害,瑞云自己犯怵,还有别的眼馋那位置的内管事掺和进来,这事就僵住了。”
杜云安也听说李夫人有把屋里的好丫头给凤姐添个臂膀的意思。
“太太本就打算把身边的给出去一个,年纪合适的只有这几个,反正不是宝绿、碧桃,就是白芨、瑞云。瑞香早就表过情,要一辈子服侍太太。”银线掰着手指头说。
“瑞云长得白净秀气,他老子娘从前打着把她往老爷屋里塞的主意,结果没成。”
“天爷!太太能忍?”杜云安凑近问,眼睛闪闪发光。
“老爷那一屋子姨娘通房都是太太抬举的,咱们太太历来不在意这些事情,老爷也不放心上,那些个姨娘在太太跟前和猫儿狗儿没甚两样。”
云安脸都皱了起来,反正她自己绝对忍不了,宁可一辈子不嫁人……多脏呐,隔应不膈应呢。
“你道我浑说的,我姨妈是上夜的差事,夜深人静,那些婆子们就靠叨咕闲话捱困壮胆,只要是下人们的事,甭管什么都别想瞒过这起子长舌头!”银线斜她:“瑞云家在这上头很有能为,反正瑞云叔伯家的堂姐就给了个举人。她姨妈家的女孩儿嫁的是个古董商人——她姨妈做了咱们大姑奶奶的陪房,夫家姓周。”
“周?周瑞?女婿叫冷子兴?”云安睁大眼睛。
银线也吃一惊:“我原以为你不爱听这些消息闲话,是我错看了你,早知道你爱听,我这里有一肚子新闻没处倒呢!”
倒是杜云安这会儿心里有数了——怕是最后拿下头筹的必然是瑞云了,王熙凤心有沟壑,她知道瑞云是荣国府管家周瑞的外甥女儿,现成的好帮手,舍她其谁呢。只可惜依瑞云的城府智慧,怕是在王熙凤手底下活不过三集吧?
这姑娘顺风顺水的惯了,这边府里的人肯捧着她,荣府本处就有几百家生子呢,她们自己都斗的厉害,瑞云姑祖母的荫庇且照拂不到那边去呢。就王熙凤那“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脾性,不动声色间就能借刀杀人。
针线房小姊妹叽咕闲聊,正院里瑞云、瑞香两个也正说梯己话。
瑞香对瑞云,从来都是顺毛捋,两人志向不同,瑞香就处处贴心贴肺,比亲姐姐还周到。
瑞云这会哭得呜呜咽咽:“我不过错了一句话,连白檀姐姐都说我。还有云安,我在太太跟前替她说了多少好话,她倒好,站干岸看笑话……”
瑞香赶紧用帕子给她拭泪:“快别哭了,叫白檀姐姐听见,还以为你吃心了呢。”
瑞云抽噎着自己平复,瑞香好笑:“瞧瞧,瞧瞧!你自小娇生惯养,受不得一点委屈。如今就这样了,若果真嫁个庄户汉子,那苦头才在后头呢!”
“也不到庄户的地步罢?”瑞云撕着手帕,低声嘟囔:“听说挺有能为的。”
“再能干又如何,没根基没人脉,只怕家底子都不如你历年积攒的厚。等他出头要到多早晚去?”瑞香这话说的却是真心:“依我说,你还是多想想你娘的话,别误了自个儿。”
瑞云就不说话了,她娘知道她看上了杜仲后,给了三条路:一是去凤姑娘屋里,日后定能当上琏二爷的姨娘;二是求太□□典放出去,已给她看好了一户通州的财主;第三才是顺她的痴意,允她嫁去杜家,只是杜仲必须得自己想法子成为王府家将,之后她爹愿意舍下老脸到老爷跟前举荐他做亲卫、谋前程。
瑞云自是愿走第三条路的,但杜仲守礼,她借故也只和他说过两句话,哪儿有机会表白一腔心事。最可恨杜云安油盐不进,自己暗示几次都装傻充愣。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瑞云自谓付出良多,对杜云安的不满便一点点积攒起来,之前听了瑞香的挑拨,不满终于变成邪火烧了起来。
“凤姑娘太厉害,从前安儿的下场你不是不知道。”嗫嚅半晌,瑞云方道,“她老子娘也是得脸的,安儿还不是被凤姑娘折腾病了挪出去,说是犯错挨罚的时候别的丫头挟怨报复,可大冬天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听说如今痨病鬼似的捱日子。”
瑞云从前也看上贾琏,只安儿受的那盆冷水把她也惊醒了:“安儿老子娘也受了挂落,打发到南边看房子。爹娘养我一场,能不能争光另说,反正不能带累他们。”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她焦躁的很。
瑞香看在眼里,把自个思量多时的法子缓缓告诉:“说到底你就是相中那姓杜的呗!其实你若打定了主意,这也不难。”
瑞云看她,抓住手忙叫好姐姐。
“你想想,这挡路的石头只有一块……”瑞香‘谆谆善诱’状:“只要把她挪开了——我们瑞云出落的才抽嫩箭来的兰花一般,没他妹妹阻拦,我不信他不愿意。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福气!”
“眼下正有个现成的窝儿等着进人呢,你不去不如叫她去。”瑞香心道,只要不来正院和自己争就行。
瑞云眼睛一亮又犹豫不决:“若我果真……云安就是自家人了,我岂不把自家妹妹推进火堆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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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云安尚不知人心易变,她正为自己找到一条发家致富的好路子兴奋呢,还特特请银线的爹捎信给兄长,让杜仲月底前进来一趟,求个恩典,接她家去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