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万福金安。”李夫人拜见贾母。
贾母忙命快扶起来,请亲家舅太太上坐。又紧着命宝玉来拜见舅母。
才说些家常,不多时,奶母就抱着金童似的贾宝玉进来。
不提李夫人与大姑子王夫人心不合却面上很和,只说李夫人因自己无生养的缘故惯来喜爱孩童,因此这会儿早把把外甥搂在怀里亲香个不住了。
二嫂忽然造访,王夫人在王熙凤的事情上有几分心病,本又疑惑又担忧的,这会儿见此情状,便也稍稍宽心。娘儿们在贾母的荣庆堂中谈笑闲话,颇是和乐。
“舅母,这个姐姐我没见过。”贾宝玉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儿,哪里坐得住,在李夫人怀里左顾右盼的不老实,忽然指着随侍在侧的杜云安笑问。
“哦呦,你这么个小人儿,竟然还记得她们不成?”李夫人揉着外甥,爱的跟什么似的。
“这是白檀姐姐、瑞云姐姐,这是跟着凤姐姐的平儿姐姐、乐儿姐姐,只这个鹅黄衣裳的姐姐不认识。”宝玉指着人一个一个的叫名字。
李夫人睁大眼睛,吃惊的看向贾母:“上次还是去年年节的时候见得罢?这聪慧劲儿,我真真儿没见过!”
贾母含笑点头。
王夫人用帕子遮遮唇角,笑道:“可不是就是上年!今年老爷给他请了业师,拘了大半年没出府门一步。”
李夫人捧着贾宝玉的脸细端详,心里想的却是王子腾扶持贾元春,莫不是真看上了她这同胞兄弟的前程?
“舅母!舅母!这个姐姐是新的来么?”贾宝玉仍旧指着追问,倒叫王夫人微微皱了皱眉头,怕宝玉的那股子痴劲上来叫二嫂不喜。
“宝玉!”王夫人轻轻喝了声,又转脸看他指着的那丫头,心道是个什么张扬妖道东西,头一回来就惹出宝玉的痴病。
细一打量,王夫人就很不喜欢,虽说低眉顺目的不出格,也没花红柳绿的妆扮,但那双澄莹莹的桃花眼可是犯了王夫人的忌讳。王夫人第一次看到杜云安,就认准:“生了双狐狸眼睛的自然是狐狸精了……”
李夫人却放开了贾宝玉,把杜云安叫到跟前来说:“她叫云安,和白檀、瑞云一样也是舅母屋里的,我叫她陪你顽一会子可好?”瑞云闻言,嘴角不觉抿的死紧。
贾宝玉忙不迭的点头,伸出小手来拉杜云安的手,云安忙弯下腰将手给他,轻言细语和他乳母一起将他护持到一旁去。
贾母扫了两眼,赞道:“还是舅太太会调理人,是个标致的好丫头。”
李夫人笑着叫平儿、乐儿上前:“这丫头算什么,老太太的凤丫头才真正好呢!这不,知道我要来您这儿,她自己不便出门却让这两个替她来给老祖宗磕头请安呢。”
“好,好!”贾母乐得合不拢嘴,连连叫起,又给厚赏。
李夫人借机说:“先前我犯了头疼病,不敢出门。好不容易今儿来了,少不得看看我们凤哥儿的院子——我养她几年,原是要事事亲为的送她出门,谁知身子骨不争气……”
贾母忙应道:“是极,是极。快带舅太太去转转,我中午置席,咱们娘儿们吃酒!”
说着就看邢夫人,邢夫人方才有些拘谨,不大能插得上话,这会儿忙站起身来:“舅太太请。一会子若有不合意的地方儿,舅太太只管说,我立刻叫他们去改。”
这话说的很不合宜,显得太巴结了些。贾母和王夫人都皱眉,李夫人倒是神色如常,亲亲热热的说场面话。
王夫人叫乳母把宝玉抱下去,她也告退去理事,不料叫李夫人一把握住手臂:“老太太,今儿我拿大替妹妹告个假,叫她陪我闲逛半日如何?回头就还你!”
这说话这神态极亲昵,贾母显见的更高兴了,立命王夫人作陪。
饶是心里着实不乐意,王夫人也得露出笑模样,把这心提溜到半截,不上不下。
贾赦所居住的东院与荣国府实际已经隔开成两座宅院,还需得出角门绕过荣国府正门才行。这还是李夫人头一次进贾家大房的居处,果然不如荣府开阔,但一应景致却极别致,有些江南庄园的意思。
杜云安坐在后面青帷小车上,偷眼细瞧了一路,倒觉得这边五进更有看头,院内花木山石、小桥流水的刻意雕琢成不同景致,水里还养着鸳鸯水鸭——与王子腾府邸、荣国府讲究大气壮丽完全不同。
“你好没见识!扒着窗缝看甚,没得叫亲戚笑话!”瑞云突的冷笑,和平日快活模样大相径庭,白芨几人竟无人关心。
杜云安疑惑,只得嘻嘻装傻:“我本就是庄户丫头,自然少见这些深宅大院的景致。”其实故宫都去过无数回。
平儿等都笑话杜云安坦白憨直,只有瑞云心里更憋闷了,说不出的气一股股的朝天灵盖涌——如果杜云安知道她现在的感受,一定明白是什么缘故:这不就是阴阳怪气被堵回来的‘无处伤人、自损一千’么。
————
虽然贾赦并邢夫人并不疼爱贾琏,但他还是荣国府实际上的长房长子,是以东院给贾琏收拾出的那座小院格外不错,门窗家具等一应是崭崭新的。三进小院里色色齐全,连博古架上都拜访着价值不菲的古董玩意。
邢夫人格外得意,很是显摆了一番。李夫人拉着她的手,只管情真意切的道谢。
今儿是夏日里难得的凉爽天气,邢夫人走了这一路,不仅不觉热还可惜意犹未尽。她头一次在王家人面前扬眉吐气,还受尽了王子腾夫人的奉承,这会儿也不免觉得叫贾琏取王家女也不是多赔钱的买卖了。又觉得日后她和李夫人不仅是亲家,还同病相怜——一个是继母,一个是养娘——岂不更比王夫人还亲近一重?
依邢夫人的见识,姑嫂哪有真心和睦的,是以越觉自己在李夫人跟前比王夫人有体面,不免带出些当家做主、颐指气使的神气来。
王夫人心里瞧不起,面上却一副稳重老实的样子,偶尔难接话时还拿眼睛去瞅自家亲嫂子。
李夫人却端坐鱼台,只管和自己的丫头看她们打眉眼官司。
李夫人一直没挑毛病,杜云安以为今日就这么了了的时候,却听她突然问:“我听老太太的意思,却不舍得琏儿,日后仍叫他们住在跟前儿,是也不是?”
这话说出来,邢王二位夫人都不大自在。
李夫人一晒,贾老太君不是省油的灯,她叫贾琏住在荣府,却是一箭三雕,一为安抚住不进正院的贾赦,二为掣肘平衡王夫人管家的权利,第三才是为了笼络孙辈。但这法子用出来,贾赦贾政那里还可,但这两位太太却各有各的不满。
“诶哟,我们凤哥儿怕是掉进了福窝里,一家子娘儿们都疼她!”李夫人自顾自笑语盈盈:“只怕老太太也快传饭了,不如我们一起过去,顺道儿瞧瞧那边的屋子?”
李夫人今儿的目的就是去看自家的好姑母给亲侄女定的住处——先前李夫人不在意,后来一打听倒吓了一跳,她这大姑子了不得了!把姨娘曾经的住处划给侄女住不提,只李夫人知道那处地方可有大不吉,那位给荣公生下三个庶女的老姨娘正是死在那屋里,还是这府上老太太暗下的狠手。
外人都说那老姨娘在老国公亡故时过于伤心以至于跟着去了,可李夫人后来才从王子腾那里得知,原来人竟是被活活勒杀的。那横死过人的屋子给亲侄女新婚去住的事,她王若毓也做得出来!
“正该去看看!我先前听说弟妹将荣禧堂后头的那处给了琏儿,那院落不得了,正是在咱们府里的中轴上,当日珠儿都没舍得给住呢!”邢夫人根本不知内情,只因那地方狭窄远不及她们大房准备的院子就抖擞起来。
王夫人心跳的厉害,先推辞说:“那里一直封着,却还未收拾妥当。凤儿过门总要先在她公婆这里住个一年半载才像话,到时叫她小孩子按自己喜好布置就是了。”
李夫人抚掌笑道:“原来竟尚未布置好么,可是巧了!我嫁妆里有整套的家具要陪给凤儿,方才见大太太这儿各处摆布的很好,三间正房里也要安置凤儿爹娘给的家具,正愁没地方呢。”便叫杜云安:“我的这个丫头在尺寸数目上有些能为,正好叫她量了尺寸记下,还有日子叫我给那院子添改备齐了。”
说着就摁下王夫人的手:“知道你疼她,只是咱们王家的女孩儿却不好这样仗着长辈疼爱就放纵,跟着老太太和叔婶居住,哪儿有她拿主意的份!”只堵住了话还不算,李夫人继续说:“这也是我的一片心。”
岂料王夫人还有些急智,捂着胸口道:“自打我的珠儿去了,亏得还有琏儿和宝玉,凤哥儿又是亲侄女,我不疼她们疼谁?“说罢,眼泪就滚滚的掉下来,嘴里只念叨着珠儿珠儿。
李夫人只好宽慰她,不再提那院子的事情。
仍是车轿代步,回到荣府时,眼看就到上院时,李夫人忽然停住脚向东张望,邢夫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遂指着东北方向露出来的一处屋檐道:“舅太太,那里就是……”
王夫人忙过来扶她:“嫂子,不好叫老太太久等。”
谁知李夫人忽然从腕子上把她的手拂下,不发一言的往东边夹道走。邢夫人也不去劝,她原也不满王夫人把姨娘住的院子给贾琏住,贾琏再不好也是大房长子。只不过邢夫人自己也不会去替贾琏出头,如今更乐得看戏。
荣府二门里,李夫人颇熟,尤其大姑子居住的正院后面的几所院子,她连名字都知道。王夫人情知不好,原是她没料二嫂竟然知道贾家多年前的秘密。这秘辛如今本该除了老太太、赖嬷嬷和她自己,再无别人知道的,恨只恨她当日年轻,被那可怖的死相唬了神,才向亲兄长吐露了一鳞半爪。谁知二哥不仅猜着了还告诉给了嫂子,可叫她现下如何收场?
王夫人急了:“嫂子,这原是咱们家的事情,好不好的你告诉我,如今这样岂不都难堪?”
“难堪!”李夫人已走了过半,兀的转身看王夫人:“好叫妹妹知道,是妹妹在打我的脸,在你家里,我哪儿够得上给妹妹难堪!”
“正因凤哥是我亲侄女,我又管着家,这才不好偏袒她。”王夫人脸都红了,还在嘴硬:“这处虽小,却在好地方,离正院和上房都近。况且我已让人打通了墙壁,要把旁边后面的房舍并进去,到时并不算小。”
李夫人指着那边只得半个大门的房室气笑了:“我却没那样周到,我只知道这处房屋,原是亲家先太爷那位‘殉夫’的老姨娘的住处!”什么中轴线,正不正,斜不斜的,还是个最晦气地方。
此时李夫人心里也气妹夫贾政,她不信他一丁点不知情,要不然那半拉院子上两辈子都是荣国府里生养有功的姨娘住处,他怎么不叫他那爱妾赵姨娘住进去?
只不过这次李夫人真错怪妹夫政老爷了。原就是因赵姨娘撺掇他想搬进这小院里,枕边风吹得王夫人都知道了,王夫人才想出叫贾琏夫妻去住的笨法子。别人不知这院子晦气,可都知道这院子特别:前头能住进这里的姨娘,一则都有生育,二则后来几位姨娘都抬举成了贵妾。王夫人实在忍不了老爷有把个下贱婢妾提拔成二房的心,这才拿小两口作筏子,抢在贾政开口前就把这地方占了。
“这房屋都是给人住的,难不成前人住过后人就不能用了?如今大老爷的书房还是先祖当日马厩的地方,因我们这些子孙享太平,用不了那样大的马厩,大老爷便给推了重建……凤哥儿如何就住不得呢?”王夫人还不肯松口
这话竟也似有理有据,李夫人看着她点点头:“你很好。”说罢竟自转回去荣庆堂。
邢夫人正远远看热闹,才高兴片刻人家就和好了,不免觉得无趣。
直到了席上,大家却都看出来这舅太太俨然带着气,她和贾母对坐着,二姑娘贾迎春与贾宝玉都在座,邢王二位夫人依旧站在地下伺候:若换了往日,李夫人必得谦让一番,然后等二位太太应一回景,就有贾母让坐下。可这次邢夫人捧茶给贾母不提,李夫人径自接了王夫人的奉茶却一眼不瞧她,一句谦和给台阶的话都没有。
偏李夫人同别人都是言笑晏晏,又关照迎春和宝玉,直到用饭才都不说话了,叫贾母没有让两位太太坐下的时机。
寂然饭毕,又陪贾母聊会子家常,直到贾母乏了,她方告辞回家。
“可量好了?”李夫人问杜云安。
杜云安点头应是,李夫人方才虽没去那个小院,却仍命杜云安几人去丈量屋子了。
王夫人脸紫胀,知道李夫人在气头上不能回转,便有些迁怒旁人,愈发连杜云安也更厌恶了十分。
“妹妹留步罢。过半个月我和你哥哥就打发人送家具去布置。”李夫人看着那纸上誊写的尺寸神情淡淡。
“都是咱们王家的姑娘,妹妹自然更亲近些,可凤哥儿养在我们膝下多年,你哥哥心里也当做半个亲生的。”说完不管王夫人如何,上车叫回家。
————
一行五六辆马车,后面杜云安所在的青帷车里,瑞云瞧着单子说:“依我说,太太火发的有些怪,大姑太太说的并不错。”
乐儿冷笑:“不是你住那逼仄的地方,你自然会说!管它原来是给谁住的呢,只恨那么一处地方连姑娘身边服侍的人都住不开!”
瑞云方自悔有些造次,听这话十分不客气,心火就拱起来,便愈不肯低头:“姑太太已说了要把其他屋子也并进去。”
“姑太太虽说的好,可距离姑娘出阁不足三个月,这时候还没有推墙改建?怕就怕姑娘过门后这府里的老太太叫尽快搬去住,到时我们姑娘还能再叫动工不成,只得吃个哑巴亏。”连平儿也开了金口,拧眉回嘴。
其实叫杜云安说,李夫人这邪火的确怪异,有些个故意叫贾母和王夫人看着办的意思,感觉好似捉住什么把柄一样。
只是在座的几个丫头立场不同,平儿、乐儿自然是先想着那小院子是自己未来住处,所以不悦;瑞云说话虽有失分寸,但正经是句实话。杜云安正要说话缓和一下,省的瑞云下不来台,白檀已先开口:“太太自然有考量。别的不说,只她对凤姑娘的一片心,亲娘也就如此了。”
白檀是丫头里的第一人,一旦她开了口,车里谁都不敢再斗嘴。
一车上的人都不和她一边,瑞云气鼓鼓的看了眼没说话的杜云安,又心寒白对她好了,又恨她奸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