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个时辰,丫头们就被各自家人催促着回来,仍聚集在小院里,个个欢天喜地的寻人说话。
杜云安抱着个比旁人圆了一圈的包袱,寻了个避风能晒到日头处站着,旁人找她闲话,她也便笑盈盈的听,间或应和几句。
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女孩儿聚集在一处,自然是叽叽喳喳的没完。只是从日中等到太阳西斜,也没等到几个管事媳妇。
其他人可不比杜云安,杜仲这个哥哥一早就在最近的酒楼定了饭,等杜云安出来,他顾不上难受,紧着就赶着马车去了隔几条街的食店吃饭。杜云安肚腹热乎乎的,还不觉难熬。
王府建在京城西城外沿,越往里皇亲贵胄的府邸越多,这一片亦多为官员宅院,最近的茶铺食肆也离了老远。杜家是事先定好了饭菜,他们家是马车,脚程还快,这才叫云安填饱了肚腹;可其他人家却只顾高兴,哪儿想得起吃饭,唯独几个年岁小的禁不住饿啃了两个家人给带的干饼子。
白等了两三个时辰,女孩子们早就饥肠辘辘,口也干了。更有因紧张,连朝食都没吃几口的,这会坐在台矶上恹恹地再也提不起先前那股兴奋劲儿了。
“这群管家奶奶们怎么还不来,不是把咱们忘了罢?”
“这院里没个人,房门也锁着,若把咱们撂这儿一夜,那还不得冻出个好歹来!”
“怎么回事?要不咱出去问问……”
话是这么说,可这些都是家生子,好不好家里总教过些规矩,并没有那等真愿做出头鸟的。
直至天黑透,别处的灯笼烛火都亮了起来,才等到动静。
那几个管事媳妇披着厚厚的斗篷,手袖在暖捂子里,有小丫头老婆子打着灯笼,一行人走进来。
眼见十来个女孩子跟受冻的鹌鹑似的挤在一处,领头的一个媳妇面色如常,笑道:“我们来迟了,实在方才有件极要紧的差事。”“幸而咱们都记挂着你们,紧赶慢赶,好在没耽误了各位。”
这群女孩子个个面带菜色,冻得青白,稀稀拉拉的回:“婶子们辛苦。”
媳妇们笑道:“就快上夜了,别耽误工夫,赶紧走完章程,你们各处应差去。”
就有小丫头开了倒座房的锁,点灯铺坐蓐,那几个管事坐了,方说:“把各自带来的包袱打开看一回,然后领油纸包着的澡豆,再领一身衣裳鞋袜。”
“这是给你们进府头一遭洗头洗身的,务必涮洗干净了,别弄那小家子的做派叫人笑话,日后每月个人都有份例的。还有衣衫鞋袜,不合身不合脚的自己改去,若有不会的,不管你求人还是拿月钱赊请针线,都给我弄的服帖利索,松松垮垮的叫管事的瞧见撵出去,可别怪我没提醒!”
杜云安心想:打一棍子给个枣儿,春日里白晾几个时辰自然是下马威,这会儿入府头一日就得里外全套衣裳可不就是甜枣子么。
果然见那倒座房里整整齐齐码着些青缎包袱,桌上也有一篮子油纸小包。女孩们里头又雀跃起来,都抱着自己的包袱想挤在前面。
统共十来个人,检查的极快,除了两人包袱里带的衣服忒不像样子叫扔了的,其余人大同小异。除了衣服,有的额外带了点香粉,有的是几块点心,还有几个包袱里有小钱袋。管事媳妇并不打开人家的钱袋,只略打量了一回包袱主人,知道这种必然是家里好过的,自是要认个脸熟。
杜云安的包袱大些,是因她的袄子是新棉,又做的厚些。管事媳妇见她身上穿的包袱里带的俱都料子不错,亦有个沉甸甸的小钱袋,当下脸上就更和缓,带笑说:“是分到针线上的云安丫头吧?一会子你跟我走,我回去正好路过针线房。”
杜云安并非独一份,还有几个人也得了好脸儿。杜云安留心:里头有和自己一样的,有和管事相熟的,还有一个被扔了包袱但长的格外清秀的。
一盏茶功夫,打头的管事媳妇自己走了,支使下剩的人把新丫头送往当差地方,此时又显出些高低不同来。杜云安在内的四五个丫头有管事媳妇亲自送去给各处的头目,这里就是看重的意思,到了地方儿人家也待她们客气些。下剩的则只有小丫头领去,许是连本处管事都见不着面,估么免不了受几日怠慢,。
只是这起点高下不一,但日后也说不准,只看个人的性情和造化了。
杜云安顺顺当当的拜见了针线房的管事金修家的。金修家的是个高高瘦瘦的妇人,面容白净,好生端详云安一回,方才点头说:“是个齐整的好丫头,便是活计上差些,也能当得给主子送衣服的差。”又看她手指,见指腹无老茧,双手柔软细腻,更满意了三分:“手也不错,不会伤了绣线布料挨板子。”
“针线房有自己的几间屋子,没吩咐不许胡乱跑出去,晚上也不许歇在别处,就是你亲姊妹的屋子也不行。”金修家的说了两句,就叫人:“银线,给云安分床铺,另外给她些针线碎布,明儿个再带来见我。”
一个年级大些的丫环赶忙上前,接了杜云安手中的一个包袱,笑道:“快跟我来。”
却比杜云安设想的通铺要好上许多,竟然是和银线住了一间。那银线笑说:“原来这屋子住着的彩线到了年纪,年前给放出去了。后来添人,我看了几个,都不愿意和她们住,可巧你来了,正好同我一处。”
云安就知这叫“银线”的丫头在针线房是个能做些主的大丫头,赶忙道谢。
银线摆摆手:“针线房年前放出好几个熟手,着实得进不少人,这床铺早晚是要睡人的,我不过是图个眼缘。”说着,就有个小丫头捧着个笸箩送来,另还有一小包袱碎布头。
云安接了谢过,银线笑道:“一会子我带你去前头浴房,你今夜好歹得把外衣改的合身,不然明儿金大娘要骂人的。”
这屋子不大,北墙放了两架床,东西墙靠着两个大竖柜,脸盆架子、梳妆小柜台都是双份的。北墙两架床当间用四扇翠绢屏风隔开,屋子当间有个圆桌并几个绣凳。银线自己睡的是东侧的床,西边的给了杜云安,杜云安看时,这床帐倒都干净,她按银线指点的,踩着凳子打开竖柜顶层,果然里面整齐放着被褥。
“都是浆洗房新送的,前几日日头好的时候我给晒过,保准干净。”
银线搭了把手。
铺好床铺,把东西理好,杜云安带来的包袱只占了那柜子的一个小角。她在家习惯了东西在手边,色色不缺,当下只觉什么都少,但也只好忍着。
洗过澡,杜云安才知道被分来这针线房倒真是撞大运了:因针线房都是女人,连个小厮都用不着,是以专隔出一片宽敞的地方拨给使用,自有浴房、绣房和下人住处,不像厨房、茶房、浆洗房的人等都被分散去各处倒座住不说,洗头洗身连烧水都是件难事。
这针线房虽不是整进的院落,但在内院的西南角,两面是内宅的墙,离着二门近不说,离正院和花园子也不远。
次日早晨,门口窗前是一泡儿阳光,银线指着她们昨晚晾在屋内的小衣:“这屋里最大的好处就是能晒着日头,我和彩线姐姐好容易吊起来这条绳子,以后咱们不好叫浆洗房洗的衣裳,或者闲里自己的绣幅,都能挂在这处,又能沾点暖和味儿,又不会被晒到褪色。”
这日上差,金修家的瞟见云安合身的浅青色袄子并茶色下裙,点点头,针脚还不赖,就给了一块木制四方形的小牌:“在当间写上名字,挂在腰上,丢了坏了及时报给我,不然挨罚。”
杜云安见那牌子正面糊着厚绢,背面刻着针线房三字,左上角有个篆写的“王”,王字很小,笔画飘忽,怕是故意避忌。云安借了绣坊描花样子的笔,在白绢上端正书“杜云安”三字,扇风让它快干。
“你识字?”金修家的上来问。
“回金大娘,识得一些。”杜云安站起来说。
“会拨算盘算数不?”金大娘忙问。
杜云安点点头,金修家的一拍掌:“诶唷,可算有个顶事的啦!快,理线打下手的活不用你啦,快跟我过来!”
说着就拉她到一旁明间里,按坐在一个书案后,指着乱糟糟的一桌子纸条书簿:“你先将这些条子上已领了春衣的姓名誊写到这个本子上,写好了给我瞧瞧。”话音未落就有人传话,说太太叫人,金大娘赶忙去了。
正房里,李夫人拢了拢手腕上的香珠,按按额角,叹气问:“大嬷嬷还咳嗽吗?”
一个穿银红比甲的大丫头忙上前给她按摩太阳穴,一面回道:“还咳嗽,夜里愈发厉害些,只怕还得将养些时日。”
外头春光正好,李夫人却觉诸事不顺:
头一桩,就是娘家来信说她那长年体弱多病的兄弟自去年冬里病后,病根未除又添咳血之症,病的越发严重,问京中可有名医。
第二件,她最亲厚信任的嬷嬷染了风寒,一个月还未好,叫她骤然只觉失了臂膀,有些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找不着。
若说前头两事让她担心惦念,最后一则就光头疼厌烦了:李夫人素日待如己出的侄女凤哥,她那在金陵老家的娘眼见女儿快要出门子,跳出来指手画脚,还派来两个老妪在凤哥耳边调三斡四、搬弄是非,无端端添了无数的麻烦。
李夫人对妯娌厌倦非常,心里连“嫂子”都不叫,往日待侄女凤姐的心,一时也凉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