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降横财

杜云安小心的合上红木匣子,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只觉满腹疑惑如一团乱麻那般没个头绪。

坐炕沿上出了半日的神,杜云安觉得这里尽是蹊跷,还得请哥哥来商议。

“哥哥,你睡了没?”

杜仲霍地从炕上坐起来,趿拉着鞋开门:“怎的了?是老鼠进了屋子?别怕,有哥呢!”

开门却见他妹子还是白日穿戴,一双眼睛熬得泛红,显然还没睡呢。

“哥你穿暖和些,有些事儿……”杜云安已把堂屋的烛台点亮。

杜仲应了一声,草草穿上外袄,从炕柜的抽屉里取出块核桃大小的旧表来一看,果然已快四更天了。

剑眉皱起,显得有些凶。杜仲最见不得妹妹做这伤身多思的事情,只是还未来得及说,就见云安搬着几个木匣子放在八仙桌上,赶紧上前帮忙。

有杜仲在,索性把两口樟木箱都搬到堂屋,摊开来放着。

“哥哥你看,”云安指着箱中鲜艳的料子:“蜀锦、潞绸,还有上好的雪绫。红木匣子里头是一整套金头面,还嵌了珠子……”这是个丫鬟能有的私房?

烛火下,杜仲半边脸藏在阴影中,唇紧抿着,须臾才道:“许是积年攒下的,或是……那位王老爷赏赐。”这话对妹妹实有些难以出口,杜仲不自觉就回想起幼时街坊的小孩冲他扔石子骂野种的情景。

儿时的杜仲过的并不好。那时杜家还在京城居住,四邻多是寻常百姓,看不起云氏这没花轿没拜堂的妖娆妇人,还有传言说云氏水性杨花什么的。

常被邻家孩童欺负的抹眼泪的小杜仲,记忆中最深的一幕就是当他又哭着往家跑时,一扭脸瞥到了墙跟槐树后默默站立的父亲。小小的娃儿委屈到不能言语,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明明看到别人推攘自己却不出来,更不明白对视之后那人怎能就那么转身走了呢?

只是很快,他连这个沉默高大的身影也失去了,母亲带他搬了家,后来就把最好的礼物送到他身边了——他有了个特别特别好的妹妹。长大后,杜仲记忆里的有父亲的画面很少,却始终没忘记那个低头离开的背影。

“哥?”

“没事,安安。”杜仲早已释怀,他从不觉母亲有错,只是妹妹年少,给她解释通房什么的实在太难为当哥哥的了。

杜仲换了种说辞:“安安,李夫人出身苏湖,祖上是大盐商起家,财大气粗也不奇怪。”

杜云安什么不懂?对着亲哥也不觉生母的出身有什么好避忌的,当下道:“李夫人断不可能,只这大红的蜀锦,哪家主母肯给妾室?那位王子腾老爷,若是对娘有这份用心,断不会把娘当做个物件似的……况且相比起来,这些又都不算什么了,哥哥只看这个香樟木扁匣里的,才真要命!”蜀锦还有可能是自家置办的,这匣子里的东西却断不是。

那边杜仲端着茶碗的手一顿:“谁在你耳边嚼舌根子了?难怪你往日还有两个一起的玩伴,最近都不见有人来串门子。”杜仲脸沉下来,他最怕叫妹妹受委屈,儿时梦中最想要的父亲是什么样,他就努力长成什么样,只盼能遮风挡雨,叫安安一直如名字那样平安顺心。

如今为了身契要去伺候人,已是憋屈非常,难不成在家里的时候还叫安安受侮——那些排挤诋毁,历来伤人不见血。

哥哥总是这样,杜云安鼻头微酸。

当下拉拉他的袖子,不叫打岔:“没人欺侮我,小红和腊梅长我两岁,年前已经嫁了,我还送了东西,哥哥忘了?”“你看这里啊!十来张方子,有菜谱、有合香的方儿,还有两味药方子!”

寻常富户家小姐都没有这等私房。

倒不是说云氏有多少银钱珠宝,比起有数的金银来,这些方子才是生钱的宝贝。老话说“穷家手艺富家方”,历来只有高门大户有根基陪送闺女秘方,是各家主母们‘仗腰子’的底气。

“难不成是娘偷偷抄录的?”杜云安小声问,她有个不好的猜测:会不会是王子腾发现了娘偷抄主母嫁妆里的配方,才有了那些荒唐的后事?

若果真如此,李夫人知不知道?

杜云安又自己摇头,看往日情形,李夫人应是不知的,但王子腾心腹的总管必然清楚——云氏出府,按规矩应得查检箱笼,许是王子腾不想把事情闹大,特意命人松手放过。

这样一来,入府当差可就平生波折了:在李甲庄住了这么些年,京中高门大户的章程她也知道点,像是添人造册、分配差事的事务最终都要由领管此事的管事报到总管房,由大总管拍板画押才算数。王子腾位高权重,据闻排查人丁颇为严厉,为免因旧事泄露惹出主子之间生出争端来,总管房很有可能不愿要她。

杜仲翻着那一叠方子,面容沉肃,不知在想什么。

‘总不至于是王子腾给娘的补偿吧?’杜云安胡乱腹诽。

“不是娘抄的,我认得娘的笔迹。况且这些方子的用纸……”杜仲捻了捻,“似乎是云母皮纸。”

他解释说:“皮纸就是绵纸,前朝较常用,本朝渐渐少见。云母皮纸光滑有韧性,极抗潮湿。”杜仲的师傅是镖局的当家,镖局接镖要慎重,镖物千奇百怪,好镖师有时堪比古玩行当里鉴宝的能手——杜仲耳濡目染,学了不少本事。

“算不上古物,但也有些年头了,带着些微紫檀香,可能曾在檀木箱里存放过很长时间。”

杜云安脱口而出:“不会真是那个王老爷给的吧?”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可能。毕竟傻子也不会让个通房把偷盗主母的原物件带出府去吧,岂不是自找无穷后患。

杜仲摇摇头,点点细挑出来的两张:一名“乌金丸”,一是“龟龄酒方”——“这得不识货成什么样,才将这两个能做百年老店根基的配方舍出去?”

两人只觉掉进了乱麻里,思前想后,这对年岁并不多大的小兄妹忽然意识到他们的娘身上有很多从没注意到的疑点。

比如,她做陪嫁丫头,年岁却比主母还小几岁。

比如云氏堪称才貌双全,杜仲现翻出些旧物,兄妹俩盯着那笔极妙的簪花小字发呆。

杜云安记忆里,云氏还会弹琵琶。她有个爱物,是把红酸枝作背料的象牙琵琶,偶尔会谈着唱半曲,后来这琵琶尊她遗愿陪入棺中了。

“哥哥听娘讲过外祖家吗?为何咱们没有任何云家的亲戚?”

杜仲努力回想:“娘曾提过外祖母,说她会谱曲,善为歌辞。”还说外祖母名云鹿,娘她自己的相貌像极了外祖母,几次可惜妹妹不肖似云家女孩儿。

杜云安思忖:这可越听越像是歌姬之流了,与琴筝相比,琵琶历来是教坊的拿手好戏,多有文人墨客为琵琶胡女作诗赋词,那首千古传唱的《琵琶行》就是个中翘楚。

以李家的家世,断不能弄个戏子歌女的给自家女孩做陪嫁丫头的,而且陪嫁丫头大都选知根底的家生子儿:是以云氏出身应该比较清白,那么那位外祖母就很可能是个出身教坊的勾栏女子。可才色俱全的教坊女子就算从良大抵也会做个富户老爷家小妾吧,李家的奴仆能出得起赎身钱?但若非李家仆从,云氏又怎能是李家家生子呢。

大抵是当年出了什么变故。云安琢磨。

杜仲则反复思量母亲那句“云家女孩儿”——母亲随的是外祖母的姓氏,那么外祖父是谁?是不是和这匣子东西有关系。

李甲庄上公鸡打鸣声阵起,杜仲揉揉眉心,劝妹妹道:“把这些收好,仍像以前那样锁起来罢。咱们多猜无用,索性仍按商定的试一试,若真进不去,再设别法。”总不会如了庄头的意、叫安安入火坑就是,大不了带安安逃去辽东。

辽东是杜仲早就定好的万不得已的后路,他随师父压镖往辽东历练过二次,那儿还是两个莫逆师兄弟的老家。

杜云安点点头,两人合力,将樟木箱子收好,依旧搬去东屋,压在各种箱柜的最底下。

难得的这双小兄妹竟都不是贪心短视的人,不仅没将这偌大财物当成天降横财,反更添了一重疑虑,视作烫手山芋一般。

天已五更,杜仲把云安撵回房休息后,索性出屋打拳做早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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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过后,王家每年择选、采买人口的前一日,胖婶的姐姐、姐夫携儿带女的来庄上探望她,胖婶几日前就与杜家告了假。

这天一早就杀鸡炖肉的折腾起来,她姐姐到家,用鼻子一闻就奇道:“好香的味儿,难得不腻得慌。”

“我去帮手的杜家姐儿教的法子。”胖婶颇自豪:“那汤熬出来雪白,才好喝呢!”

“唉哟哟!”她姐姐唤做宋嫂的就拉她小声闲话:“可是那个云姨娘后头生的姐儿?她哥哥好英气模样!”

“什么云姨娘,这又是打哪儿刮的歪风!啥时候封过姨娘,怎的又嚼起这老黄历来?”胖婶啐道。

“嗨,你还不知道哩?”宋嫂神神秘秘的:“自打旬前杜家哥儿在武场赢了好几个护院,府里那群家将老爷就爱的什么似的,好多人私底下说这哥儿像老爷英雄气概……许是老爷的种!”

“我呸!”胖婶气说:“早年这闲话不是没有,仲哥儿若真是老爷的儿,怎舍得流落外头,谁不知道老爷现在还没个传宗的种呢!”

“诶唷!快打嘴,你怎么啥都敢说!”

“依我看,这话也有二分真,不然他忽喇巴的出那个风头,还给他妹子报了名想进府当差去?”宋嫂有些不服气:“还不是想贴着府里。”

“啥?安姐儿要进府去?”胖婶也愣了。

转念一想,胖婶就明白了几分,当即点头:“先前听说仲哥儿给妹子赎身的事没成,这是怕庄头把安丫头乱配了人。”

“我看原先赎身也不是真心的,外头哪有府里好,多少富户员外的还举家来投哩。”宋嫂撇嘴:“个个挤破了头想进府里,你没见那名单子长的哟。若不为这桩难事,你姐夫何必巴巴躲出来……”

提起这话头,胖婶喜笑颜开:“姐夫真升了?进的还是买办房?”

“那还有假!”宋嫂摇头晃脑,“专管一摊儿内院买办的差事,在管家老儿那里也能说的上话啦。”

边说又边扼腕叹气:“只不过你姐夫才升了,还没站稳,不敢掺和这进府的事,要不然好处才多呢!那管人口的柏通,礼物酒钱收到手软……”

胖婶姊妹自是漫天漫地的闲话,相隔半边庄子的杜家,杜云安打了最后几个包袱:杜家兄妹两个的屋子俨然如雪洞一般空荡了,除了大件的家具,其余私物已悄悄运去两年前杜仲在都中置下的宅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