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城郊放风筝没什么, 但若想去南部的九层高塔观长江,坐马车往返至少要七、八天,这可真是要了庄文举两口子的命了。
已经没了儿子, 剩下的闺女就是心肝肉, 若非不得已,两人简直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粘到庄秀秀身上, 生怕有个什么闪失。
饶是兄长庄文兴亲自登门游说,夫妻俩也是惊得跳了起来, 甩着头连喊不行……
且不说那头庄文兴如何劝说, 白星和廖雁却终究迎来了生平第一次放风筝。
恰好新衣裳做成, 阮太太亲自带人送了过来, 又叫他们换上瞧瞧。
“家里就有针线上的人,若有哪里不妥当了, 咱们马上就改。”她笑眯眯地说。
自从侄儿去世后,两家人鲜有如此快活的时候。
孟阳本就是书生打扮,他的气质温文尔雅, 也适合这个,所以得的也是石青和天水碧两件书生袍。
廖雁整个人就很狂放不羁, 压根儿不用多想, 就是两身短打, 袖口、肘部等几个容易磨损的部位还特意多缝了几层。配着同色发带, 看着人特别精神。
唯独白星, 有点不同。
阮太太没有亲生女儿, 故而对侄女庄秀秀分外疼爱, 如今恩人与侄女年纪相仿,偏穿的皱皱巴巴很不讲究,眼睛还坏掉一只……
她看得心疼又心痒, 都不敢想小姑娘以前过着什么日子,难免起了几分打扮的心思。
故而在白星惯常穿戴的箭袖衣裳之外,阮太太又额外吩咐裁缝照着今年流行的样式做了两套。
上等绸缎光滑如水,领口袖口还有绣娘巧手绣制的暗色花纹,都在日光下莹莹发亮,宛若捧着两束月光。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白星从没穿过这样的衣裳,但不代表她不识货。
她忍不住摸了几下,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也是给我的?”
阮太太笑着点头,“自然是给你的,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白星对这种温温柔柔的中年妇人完全没有抵抗力,又把衣服往自己这边扒拉两下,本能地点头,“喜欢的。”
漂亮的衣裳,谁不喜欢呢?
见她没有丝毫勉强的意思,阮太太跟着松了口气,又上前拉起她的手,“走,去屋里换上瞧瞧。”
“哎呀两位爷,这会儿可不好进去!”白星才进屋,孟阳和廖雁就前后脚过来了,门口的婆子连忙笑着拦住,“太太带着白姑娘在里头换衣裳呢。”
两人齐齐哦了声,连廖雁也难得乖巧,都去桂花树下的石凳上坐着等。
凳子虽然是石头做的,但表面铺着精致的绣褥,柔软至极,一点都不冰人。
“咋这么慢?”等了约莫一刻钟,廖雁的耐性渐渐告罄,脚尖飞快地点着地面,“不会是现做衣裳吧?”
旁边跟着阮太太来的丫头婆子都轻笑出声,“我的爷,姑娘家可不得细细打扮?又要梳头又要妆点,且等着吧。”
妆点是啥玩意儿?
廖雁急得挠头,却也无可奈何,又小声嘟囔道:“啧,女人真麻烦。”
孟阳又好笑又好气,用胳膊肘顶他,“不可以这样讲。”
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好呀。
今天天气不错,天空一碧如洗,只有几点棉絮似的薄云,随着微风缓缓掠过。
融融春光温柔洒落,透过婆娑的树影漏下来,变成斑驳的一汪,晒得人昏昏欲睡。
空气中浮动着桃花的香气,有早春的蜜蜂拍打着透明的翅膀,撅着毛茸茸的条纹小屁股,在一簇簇花蕊间忙活着。
闭上眼睛,就能听见细微的嗡嗡声,那是小翅膀飞快拍打空气的声响。
它们的绒毛上沾满了淡黄色的花粉,看上去仿佛一只憨态可掬的毛球。
但这个毛球可不好惹,它们极其胆小,又极其刚烈,但凡受到一点惊吓,就要与人同归于尽的。
多年未曾见过这样的景色,孟阳有些入了神。
也不知是昏了头怎的,一只小蜜蜂竟歪歪斜斜落到他的书生巾上,孟阳立刻不敢动了。
廖雁咧着嘴道:“怕什么,我替你打死它!”
“哎别别别!”孟阳浑身紧绷,努力小声道,“它不过是迷了路而已,若因此丧命,多可怜呀。”
其实他不怕被蜇。
人被这种小蜜蜂蜇也不过痛一会儿罢了,可小蜜蜂却会因此而肠穿肚烂……多可怜呀。
书生巾上没有花蜜,小蜜蜂可能也有些懵,在上面不住转圈子。
孟阳用力往上看,睁得眼睛都痛了。
他尝试着抖了两下,小蜜蜂倒是飞起来几次,奈何似乎完全失去方向,又打着圈落下。
廖雁看得哈哈大笑,孟阳自己也有点着急。
他想了下,只好僵硬而缓慢地从凳子上起来,木头人一样艰难地挪到一株桃花树下,奋力将脑袋往花丛中靠。
太阳热辣辣的,长久维持这个古怪的动作并不容易,他很快热出了一点汗。
后头看着的丫头婆子们都想笑却不敢笑,又觉得这位小先生真是心善。
又过了会儿,小蜜蜂终于被近在咫尺的花香吸引,拍拍翅膀,跳到下面一朵花上去了。
孟阳都快把自己看成斗鸡眼了,此时才算松了口气。
小蜜蜂呀小蜜蜂,好好采蜜吧,下次可不要迷路啦!
他笑眯眯地想着。
等孟阳活动着僵硬的手脚坐回去时,石桌上已经摆满了点心和好茶。
这里好像什么都精致得很:小桥流水乖巧流淌,草树花木安静生长,就连一口没的点心,也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面皮是掺入拧出来的花汁子揉的,呈现出一种可爱的柔嫩的粉色;点心做好后要放到特制的模具中定型,然后巧手厨娘再在表面细细雕刻出纹理……
如此蒸出来的点心,非但颜色像、形状像,就连空气中浮动着的香气,也像极了桃花。
点心吃多了难免甜腻,而配着上好的绿茶,就又是另一番风味。
孟阳赞不绝口,十分夸赞。
唯独廖雁半眯着眼睛,看也不看,径直将点心一个接一个往嘴巴里丢,还大咧咧道:“素馅儿有什么滋味?何不弄些肉馅,一口一个油汪汪,那才叫过瘾。”
如此美景美食,他却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但庄家的下人们却没有一点不高兴,反而笑着点头,“廖爷说得是,回头咱们就报给厨房里。”
他们说得认真极了,任谁看都不像在敷衍。
廖爷素来吃软不吃硬,别人跟他顶时,他能跟人家呛一天。可若人家笑眯眯的,他……就好像一下子没招儿了。
好像一拳打到棉花里似的,全都泄了气。
他的年纪并不大,可身上偏偏有种看透世事的沧桑,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偏偏又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魅力。
他生得英俊锋利,与南方男儿截然不同,旁边等着伺候的丫头婆子难免多看几眼,又偷偷抿嘴儿笑。
廖雁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被她们笑得浑身发毛,头顶的头发都要竖起来啦!
“再看,再看……老子一拳打倒一大群!”
他蚊子哼哼似的嘟囔着,别别扭扭转过脸去,留在外头的耳朵尖却有点泛红。
他确实能一拳打倒一大群,可即便如此,也没有动手。
哼,女人讨厌死了!
东边的日头又往中天爬了一点时,已经快要睡过去的廖雁终于听见身后房门吱呀一声,白星出来了。
哎呀,她简直变了个样啊!
乌黑浓密的头发盘成一个不知道叫什么的漂亮发髻,微微斜在一边,看上去灵动可爱。
淡青色的长裙上绣着江南山水,越发衬得她肤色白皙。
唇上似乎还点了一点樱桃红的口脂,莹润极了,看着气色极好。
甚至就连她一直戴着的黑漆漆的眼罩,也被换成了浅蓝绸缎做的,上面用心绣着一朵碧桃花,看上去非但没有半点以往的肃杀和可怖,甚至好看得像个装饰品呢。
一阵微风拂过,吹落无数桃花瓣,也撩起她的裙摆。
漂亮得像个梦。
白星第一次这么穿,有点新奇,又有点忐忑,不过还是勇敢地往前走了一步,“我这么穿,好看吗?”
两个小伙子齐齐回神,又齐齐比出大拇指,“好看!”
他们好像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识到,原来星星也是个小姑娘呀。
阮太太自己也相当满意,忽然觉得多年以来的梦想都完成一半似的。
打扮小姑娘可真有趣。
稍后庄秀秀也来了,看见白星的打扮就是眼前一亮,高兴地拉着她的手道:“白姐姐,你这么穿看真好看!”
看惯了英姿飒爽的侠女装扮,冷不丁这么一换,竟真有几分南方女子的温婉呢。
白星被夸得小脸微红,“我也觉得挺好看的。”
顿了顿,又看看庄秀秀一身水红色的长裙,“你也好看。”
她喜欢红色,火一样热情,血一样汹涌。
阮太太就捂嘴笑,“你们都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凑在一处还真像姐妹呢。”
庄秀秀嘻嘻一笑,“我喊白姐姐,可不就是姐妹?”
比起其他家族,庄家的子嗣并不算多,偏亲近的几家中又没有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庄秀秀也着实孤单。
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又与己方有恩,难免亲近。
按照计划,今天大家要先去城郊放风筝,两日后启程南下,去九层高塔看长江。
春分时节的北方恐怕还是料峭时刻,但云间府却已饱含春意。
城中几十条大河小溪都欢快流动,时不时跳出一尾鱼儿,溅起晶莹的水花。
凛冽的寒冬过去,一度枯败萎靡的草木重新复苏,它们褪去苍茫的色彩,再次裹上新衣,焕发出醉人的生机。
岸边柳树早已长满嫩芽,地上细细密密铺了一层嫩草,惹得溜达达走路的阿灰不断开小差,很想低头啃食。
到底是大黑马性格沉稳,经常用尾巴抽打它一下,驱赶着小朋友不情不愿地往前挪。
本地之所以叫云间城,就是因为城外满是绵延的群山丘陵,因本地多雨多水,每每举目四望,但见山峦之间满是乳白水雾,飘飘欲仙,竟将这好大一座城池隐藏其中,故有此名。
庄秀秀极羡慕白星等人能骑马,一路上脑袋就没窝在车里过。
她扒着车窗,用力往外探出脑袋,像一只奋力挣脱牢笼的小狗,不断替大家介绍本地风貌。
“前头那座桥已经一百多年啦,本名叫下马桥,说是本地曾出过一位宰辅,世人为表尊重,在他告老还乡后仍是文官下轿、武将下马……”
白星等人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果然好大一座石拱桥。
那拱桥下有十二个半圆桥洞,不时有人乘着乌篷船出入,那流淌的水波折射出鱼鳞一样细碎的水光,叫人忍不住眯起眼睛。它们又将光影照在石壁上,显出银色的流动般的色斑。
顺着倾斜的河岸往上看,但见两岸满是郁郁葱葱,一株株两人合抱粗细的大柳树随风摇摆枝条,与草地上零星的野花一起向过往行人点头。
一阵风吹过,那些浓得近乎发黑的绿草便齐齐弯腰,宛如一片璀璨的海浪,刷拉拉荡了开去。
这一切,都好像活着似的。
春分放风筝是许多地方的传统,白星一行人到郊外时,田野间早已多了许多生气。
阳光正好,微风习习,恰是放风筝的好日子。
总有人动作比谁都快,瓦蓝的天上零星飘着的,可不就是风筝吗?
庄秀秀迫不及待跳下车来,一边活动手脚一边对白星道:“白姐姐,咱们把心愿写在风筝上,放到天上神仙就能看见啦。”
廖雁就在旁边插嘴拆台,“风筝这么多,神仙才懒得管!”
“他们会管的,”庄秀秀认真道,“前几年我一直求神仙保佑,让我有生之年能亲手替哥哥报仇,然后……你们就来啦!”
她曾无数次祈求神明,终得来回应。
所以,她信。
廖雁张了张嘴,忽然说不出话来。
算了,不跟个臭丫头片子计较。
早有仆妇将风筝绑好递上来,还帮忙牵着跑,姑娘少爷们要做的也不过是拿着线轱辘卷几下罢了。
廖雁却不稀罕。
他抓了一只老鹰的,得意洋洋道:“老子一定放得比所有人都高!”
说罢,他就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他跑得可真快呀,眨眼工夫就窜出去老远,巨大的老鹰被拖成长长一条线,然后,还真就一点点飞了起来。
那老鹰风筝足有成年人伸开手臂那么宽,将近一人高,飞在天上很有种唯我独尊的气势,周围什么仙女神佛都不能与之抗衡,纷纷退让,生怕被缴了线带走。
有几个小孩子见了,忍不住咬着手指头仰头观看,“老鹰,老鹰!”
廖雁得意坏啦,指着自己道:“没有老子放不起来的风筝!”
远处的孟阳见他活蹦乱跳的样子,不由失笑。
还放老鹰呢,他倒是比老鹰更活泼。
那头白星竟挑了一条大蜈蚣,旁边的仆妇一愣,马上笑着说吉利话,“蜈蚣好,等放出去剪断绳索,百毒不侵!”
南方多虫蚁,故而对这么方面格外重视。
白星抿了抿嘴,转头对孟阳诚实道:“我只是看它最长最大。”
仆妇:“……”
只是那蜈蚣风筝真的太大了,原本计划里是由庄家的六七个随从一起放上去,祈求全家无病无灾的,谁知开场就被白星挑走了。
她跟孟阳一人举着一头,中间还有老长一截拖在地下,看得人眼皮子直跳。
方才说话的仆妇重振旗鼓走上前来,小声提议道:“白姑娘,要不要人帮忙啊?”
这么拖拖拉拉的,可怎么放得起来呦。
白星摇了摇头,“我们自己放。”
说完……
那仆妇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骤然远去的身影,良久才回过神,“娘咧,这是会飞啊!”
无数寄托着人们心愿的风筝腾空而起,最终化为天上的大黑点。
白星索性仰面躺在草地上,仰头看着。
被暖融融的春光一晒,只觉脑袋放空,连思绪都跟着飘走了似的。
真惬意呀。
关外很少有这样柔和的天气。
那里的春日极短,日光也凶,若这么毫无遮挡的晒,人身上都冒油,转头就能揭掉一层皮!
白星正昏昏欲睡时,忽听远处庄秀秀哎呀一声,似乎十分焦急和懊恼的样子。
她立刻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小炮弹似的冲过去,“怎么了?”
庄秀秀跺了跺脚,指着不远处的大树道:“才刚一阵风刮歪,缠到树上啦。”
那树好高,偏树皮又光滑无比,两个会爬树的随从试了一回,都不行。
想到这里,庄秀秀又叹了口气,沮丧道:“罢了,我再换一个吧。”
说着,又恋恋不舍地瞧了那风筝几眼,转身要走。
“你很喜欢,是不是?”白星忽然问道。
她看见了对方的眼神,里面有光。
庄秀秀犹豫了下,点头,“是呀。”
那是她自己亲手画的风筝面呢。
白星点了点头,忽往大树下走去。
“哎不要去!”庄秀秀一把拉住她,着急道,“一个风筝而已,丢了就丢了,你不要爬树呀,那么高那么滑,摔下来会受伤的。”
白星轻轻掰开她的手,“我不会摔下来的。”
说完,脚尖一点地,竟嗖一个旱地拔葱,整个人就这么蹿了上去!
四周先是一静,继而迸发出整齐地惊呼声。
庄秀秀双手死死捂住嘴巴,想要尖叫喝彩,又唯恐令白星分神,只好强自忍耐。
“娘,有仙女呀!”
一个小孩子忽然指着树上喊。
今天白星穿了一身飘逸的长裙,飞在空中裙边翩翩,可不就是仙女么。
白星轻而易举地上了树,三下两下解开缠住树枝的风筝线,又直接往下跳。
周围再次响起惊呼声,然后……
白星就被四面掀起来的巨大裙摆糊了一脸。
什么仙女,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