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米花糖,蛋卷 到时候找什么借口送出去……

庙会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到了第二天, 客流量和摊贩数量进一步增大,当真是鬓发如云、摩肩接踵。那敲锣打鼓的响声,几里地之外就听得见, 各色花灯发出来的光映红了半边天。

卖牛贩马的, 蒸饼下饺子的,还有各色平时见不大着的小玩意儿, 密密麻麻摆满了这一大片空地,叫好声欢呼声次起彼伏, 空气中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氛。

第一天占好位置之后, 接下来的两天内, 摊贩们都在固定的位置营业, 孟阳和白星就和那几个卖小吃的成了邻居,每天说说笑笑, 看看那些舞狮子跑高跷的好不热闹。

当然,主要是孟阳说,白星大部分时间只负责听, 但这丝毫都不妨碍她感受快乐。

头天一干人很专心做买卖,可到了第二日, 难免也被气氛所感染, 就有些“不安分”起来。

先是卖糖葫芦的老乡, 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就干杵在这儿傻卖东西, 难免有些太可惜, 不如咱们交替着轮流看摊子, 都各自去逛逛,也不枉辛辛苦苦来这一遭。

众人听说后都道有理,纷纷心动。

左右摊子都在一处, 而且也都不是什么别无分号的货品,远不到被疯抢的程度,三两个人帮忙看着摊子绰绰有余。

淳朴的老百姓啊,就是这样容易互相信任,他们竟不怕对方趁机把自己的摊子都拐跑了。

于是孟阳和白星先后帮着卖了糖葫芦,红枣,小米等等,着实过了一把当小老板的瘾头。不过他们也没有白忙活,那些人逛完回来的时候,手里多多少少都拎着点东西,可能并不值钱,但多少是个意思,彼此分享节日的快乐。

快乐这种情绪与悲伤一样,是会传染的呀。

这会儿白星手里拿的是米花糖,主要是由糯米和砂糖烹制而成,并不算难,口味也很简单,甜甜的,香香的,老大一块拿在手中也还是轻飘飘的,但是就很满足。

“白姑娘,白姑娘该我们啦!”这一回轮到他们出去逛,孟阳十分兴奋。

只是白星刚要走,就被阿灰叼住了衣角。

一人一马对视,阿灰的大眼睛里明晃晃发问:

你要去哪儿?

白星不好意思说要丢下它去玩,没奈何,只好也牵着。

而且此处人多眼杂,有不少心怀鬼胎的人想浑水摸鱼,来了不到两天,他们就已经听见不下四个人大喊有扒手了。阿灰固然机灵,可到底不会说话,万一被有些人盯上给偷走抢走了,那可不妙。

卖糖葫芦的汉子看后笑起来,“这马儿还怪亲人呢。”

白星心道,它哪里是亲人,就是在这儿待的烦了,想出去玩罢了。

阿灰开心地小跑了几下,出去玩,出去玩!

两人一马边走边看,边看边吃,十分惬意。

庙会上很挤,但好在有阿灰。众人大老远就看见一匹高头大马昂首挺胸走得高兴,生怕被蹭到:被头几百斤的牲口蹭一下可不是好玩的,反正摔倒的不会是它。万一给它惹毛了,一蹄子下去,岂不是要在炕上过年了?于是就都提前避开。

路上遇见卖洒金红纸的,孟阳停下来问了问价格,很高兴的买了一沓,扭头对白星道:“这庙会上卖的倒是比平常便宜许多,买这些咱们两边写福字贴对联就都够了。”

自从义父去世之后,白星就背井离乡,一个人外出闯荡,居无定所。

她没有家,自然也没有贴春联的习惯,如今骤然被人提起,颇觉心弦一动,似乎有什么在尘封已久的记忆上重重抹过,无数记忆的碎片在午后灿烂的光柱中,如璀璨的光蝶一般翩然起舞。

是了,她曾经也是有家的。

白星咔嚓咬了口米花糖,仿佛将那些过去的事情一并咬碎咽回肚中,“你过年也会帮镇上其他人写对联么,这些够吗?”

她记得之前第一次见到冬冬时听路边卖糖三角的婆婆说过,孟阳过年会帮人家写对联和福字,可他手里拿的红纸好像也就才十几张吧?

“那个不归我管,”孟阳笑道,将买到的红纸卷好放到随身的斜挎包中,“他们都是自己拿着纸来的,如果连纸也一并送,岂不是成了卖对子的了?”

镇上的百姓大多自己裁剪红纸,看看想要多宽窄多长短,然后来的时候会象征性的捎带一些点心果品,权当润笔之资。

白星点点头,明白了。

两人又往前走,正好米花糖吃完了,又看见有人卖蛋卷,是一对母女。

这个说来做法也十分简单,就是在面糊中加入鸡蛋和糖,然后在鏊子上摊开,凝固后趁热卷成卷。若是多加一文钱,还能在里面帮你刷一层红豆沙或绿豆沙呢。

卖蛋卷的不是没有,但这家的心思十分精巧:

她们提前收集了许多干花和野菜,浸泡之后得到了红水和绿水,就用这些水来和面糊,红的绿的正好趁年下的景儿。

孟阳要了一斤,都用麦杆编成的小筐装着。

哎呀,这摊主的心思竟然如此精巧!她们提前用麦秆编了许多小筐子,就端端正正摞在那里,本来以为还是卖的呢,没想到竟然白送?!

光这个小筐子就够可爱的啦,吃完蛋卷之后还能拿回家装东西呢,过年岂不是很应景嘛?

孟阳跟白星凑着头,心满意足的欣赏完了麦秆小筐,这才小心翼翼地搂在怀中,抽出蛋卷,递给白星一只,自己也吃一只。

想了想,又试探着递给阿灰一只。

阿灰矜持一番,见小主人没有反对,很给面子的吃了,孟阳开心地手舞足蹈。

呀,它没有咬我呢!

蛋卷儿,白星好奇地看着手中尤带着余温的小圆筒,觉得它从刚才的一盆大米面糊糊变成现在的模样,简直不可思议。

一口下去,咔嚓碎成渣,鸡蛋和面粉的味道好像从未如此浓郁!

多么神奇啊!

她甚至都不舍得走了,一边吃一边站在原地看那位摊主继续做。

与她一般做法的还有好些人呢,其中大多是孩童,嘴里如出一辙的叼着一只蛋卷,眼睛又直勾勾的盯着炉子上的。

好像大家的乐趣并不仅仅在吃到嘴里的,更多的还是听到的,看到的,闻到的……

这可真有意思。

做蛋卷的娘俩一个在滚烫的鏊子上倒面糊、摊饼、卷饼,另一个飞快地收钱找钱打包,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已经演练过了无数次。

她们的脚边堆满了破碎的蛋壳,身边的客人来了又去,空气中的香味淡了又浓……可她们的动作却依旧沉稳有力,快而有序,丝毫不乱。

大约是有认识的人过来捧场,对那娘俩笑道:“呵,你们这一天也够累的。”

当娘的抽空抬了下头,却咧开嘴笑了,“挣钱嘛,哪有不累的?”

她们靠自己的劳动赚钱,用自己的手艺吃饭,花的安心着呢!

等这一天卖完,她们就能扯几尺花布,买几根头绳,犒劳一下辛苦了一整年的自己,这难道不是很令人期待,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嗤啦~”

又是一摊面糊倒下去,在鏊子上发出细微的声响,然后被迅速摊开,凝固,又卷起……

无数次这样重复的过程,最终撑起了一对母女的生活。

白星只在原地站了那么一小会儿,就觉得整个人都被蛋卷的香气浸泡透了,头发丝里都透着香喷喷的味道。

她又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一眼,这才下定决心一般沉痛到:“走吧!”

阿灰不可以,甩着尾巴撒娇:再看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嘛!

它就是觉得这里的味道好香,不舍得离开罢了。

于是孟阳又递过来一只蛋卷,虚虚放在它面前,要给不给的,然后……阿灰就乖乖跟着走了。

两人一马恋恋不舍地往前走,经过了卖大馒头的,煮羊汤面的,卷花卷的……这一方天地仿佛都要被厚重复杂的香气给撑破啦!

他们又走了一段,忽然听见一段熟悉的叫卖声:

“豆腐,酿豆腐,热气腾腾的酿豆腐,又脆又嫩的酿豆腐嘞!”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答案:是吴寡妇的声音。

她也来卖豆腐了呀。

那声音来源处正是他们往前走的必经之路,两人便顺着走过去,果然瞧见吴寡妇穿了一件大红的袄子,正俏生生站在那里叉腰叫卖,另有一人在埋头炸酿豆腐。

嗯?另一人?

两人不自觉停住脚步,双眼不受控制地锁定在那人身上:这人……

嗯……

“哟,是你们俩呀,过来。”吴寡妇很快发现了他们两个的身影,立刻跟见了自家孩子似的,笑眯眯地招招手。

她弯下腰,熟练地拿起一张干叶子,捡了两块看上去个头最大的酿豆腐,“来尝尝我们的手艺。”

我们?

两人乖乖道谢,又整齐地低头去看另一个“我们”。

正在埋头做酿豆腐的男人似有所察,缓缓抬起脑袋,与白星和孟阳对了个正着。

令人窒息的沉默迅速蔓延。

孟阳忽然觉得有点尴尬,莫名其妙的不自在,有点想笑,又有点想跑,“三爷。”

康三爷没有做声,只是把视线默默的投向旁边那个吧唧吧唧吃酿豆腐的小姑娘。

白星:“……噫”

她迅速换上康三爷无比熟悉的皱巴氏的脸:觉得自己是个废人,所以就巴巴跑来帮人卖豆腐嘛?

康三爷的眉心微微跳了跳,额角的青筋鼓了鼓。

怎么到哪儿都能碰见这两个不省心的玩意儿?

孟阳挠了挠头,努力想打破沉默,于是往前递了递另一只手中的麦秸秆小筐:

吃吗?

康三爷:“……”

“哟,这是那头卖的蛋卷吧?刚才我也瞧见了来着。”吴寡妇轻笑一声,也不做那无用的推辞,大大方方拿了两只,一只给自己,一只又递给康三爷。

他可是铁汉康三爷哎,怎么可能吃呢?!

怎么可能当着这些人的面吃蛋卷呢?

他只是把脸往旁边侧了侧,麻溜儿翻豆腐,冷酷道:“忙呢。”

当下就有旁边等着买酿豆腐的大娘拍手笑起来,“哎呦,你男人忙着,你就直接喂他吃嘛?”

但凡是成了亲的女人,胆量总要比寻常人来的更大一些。

这声音就像是引线,迅速点燃了周围欢乐的气氛,轰然爆发出一连串源源不绝的笑声。

我男人呀!

吴寡妇跟着笑了几声,脸蛋红扑扑的,心里美滋滋的,当下就厚着脸皮道:“他平时都不爱吃甜的,送给我吃嘞!”

说完又碰了抗三爷一下,“这个不大甜,真的好吃呢,我帮你放起来,等会歇歇的时候吃。”

康三爷岿然不动,可还是有人敏锐地发现他路在外面的耳朵尖,微微有点发红。

人和人之间关系到底好不好?是能够看出来的。见他们这般恩爱,许多小夫妻看得眼红心热,或是相视而笑,或是用力掐一把自己男人的胳膊,你瞧瞧人家,再看看你!

别看人家那么粗糙,还断了一条腿,难为这么知冷知热的心疼人,谁像你呀?憨登登的傻子一般,平时连一尺红头绳都不记得给我扯,上桌吃饭,吃的却比三个人还多,要你有何用?

吴寡妇的年纪虽然稍稍大了些,但自有一番成熟的韵味,就像熟透了的水蜜桃,哪怕什么都不做,静静站在那里,也在无声散发着诱惑。

刚开始他们过来摆摊时,还有不长眼的男人骚动。见她一个女人穿红着绿如此招摇,跟来的男人又是个残废,也不大做声,还想来调戏她,没想到一脚踢在铁板上!

他们话没说完一句,就被貌似无用的瘸腿男人三下两下打倒在地,用拐杖的尖头戳着后脑勺不敢动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那只完好的脚都没有离开过原地方呢!

于是大家就都明白了,喝,原来这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主儿呢。

吴寡妇看他的眼睛里水波荡漾,几乎都要冒出花来了。

康三爷却不急着表功,也不特意去瞧她。

因为就算不看,他也能感觉到对方火辣辣的视线,一直盯在自己身上呢!都发烫了……

酿豆腐很好吃。

表面煎出一层脆脆的膜,刷上足足的酱料,中间却还是嫩得水一般,一口下去,多种体验,美得很,美得很。

吃完了白给的之后,孟阳又要了一份四块,跟白星一边吃一边溜溜达达走了。

唔,好烫好烫,好香好香!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里面的,可要咬开之后吹一吹再吃呀。

随着孟阳和白星的离开,吴寡妇的心思也活动了。

她一屁.股坐下,用脚尖轻轻碰了碰康三爷的,托着下巴软声道:“哎,咱们也去逛逛,难得来一回。”

康三爷表现的简直像爱上了煎酿豆腐一样,坐在原地岿然不动,像平常一样板着脸道:“全都是人,有什么好逛的?”

吴寡妇撇了撇嘴,索性直接在他脚背上狠狠碾了一下。

哼,就这张大黑脸,若非一直低着头,只怕早把客人吓跑了,自己还赚什么钱呢?

呸,这不识风情的臭男人。

吴寡妇重重一哼,赌气似的道:“那好,今儿咱们就在这蹲着吧,你不去,我也不去!”

谁知康三爷却斜着眼睛看她,“你当真不去?”

吴寡妇越法来了劲,一扭头,“难不成你还能绑了我去?”

快求我啊!

然而就见康三爷慢吞吞站起来,点点头,“那好,你在这里看摊子,我去。”

吴寡妇:“……”

她简直要把肺给气炸啦!

“我叫你去,你不去,现在却要自己偷着去,去干什么?会小情人去啊!”

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康三爷却一句也不辩解,认认真真安安静静听她喊完了之后才稍显无奈道:“我去解手,你也要跟着看吗?”

吴寡妇一愣,脸刷的红了,扭着手呸了一声。

谁要去看。

康三爷似乎飞快地笑了下,但又似乎没有笑,因为只是稍纵即逝,何况他本来就是个不爱笑的人。

他摇了摇头,转身一杵一杵地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吴寡妇托着下巴怔怔出神,也不知这人当年在江湖上闯荡时是何等的真男儿好汉子?

如今瘸了一条腿尚且如此,双腿健全的时候岂不是……

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她的脸突然火烧火燎起来。

哎呀哎呀,羞死人啦,快别想了!

却说康三爷离了酿豆腐摊子,却不去解手,而是一路往西走。

那里满是卖胭脂水粉和头油布匹的摊子,另有许多卖头绳首饰的。

在庙会上卖的大都不是什么精巧玩意儿,纵使有银子的,也不过是镀银。可对寻常的底层百姓而言,已经是难得灵巧的了。

康三爷一路不停,径直来到一个摊子前,拿下巴指了指上面那只蝴蝶簪子,问道:“这个怎么卖?”

那摊主见他年纪,下意识问道:“您是送女儿还是送媳妇?”

这个蝴蝶簪子的样式其实有些老气,他猜想约么是买给媳妇的。

果然,就见这个满脸胡碴的粗汉子干咳一声,模模糊糊地嘟囔一句:“没有女儿……”

那就是给媳妇的!摊主笑容更加灿烂,当即热情道:“你可真是好眼光,诚惠三钱六分银子。”

说也奇怪,人在年轻时往往还有些说不尽道不完的浓情蜜意,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都一并消磨在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当中,被柴米油盐酱醋茶抹去了所有热情。

分明人还是那个人,但却不再像年轻时说笑,更别提互赠礼物。

他这个摊子摆了两天了,过来买东西的,要么是年轻男女,要么就是给女儿买,竟无一个男人送给自家媳妇。

康三爷爽快付了钱,像来时一般沉默着往回走。

可走着走着,他却忽然有点胆怯起来。

他的心脏罕见的砰砰直跳,握着簪子,仿佛在抓着一个烫手山芋。

这摊子是他们来摆摊之前无意中路过的,当时吴寡妇在这前面停了好久,分明就是在看这只簪子的,但当那位摊主招呼时,她却又说不喜欢,转身走了……

其实应该是喜欢的吧?

康三爷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觉得有点荒谬:

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来买了呢?

若给人瞧见,回头该怎么说呢?

又或者,该什么时候以什么借口送出去呢?

一阵凉风吹来,微微把他脸上的燥热吹散了些,可心里还是扑通扑通的。

庙会上的人那样多,分明没人在意的,可康三爷却觉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注视着自己。

他忽然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做贼心虚似的把簪子塞入怀中,又一瘸一拐,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有点愁,这可怎么出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