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陈大泉被姚信和一句话说得不吭声了,他老老实实地跟上车,双手交叉摆放在腿前。

抢险车里坐的是从县里过来的电力抢修人员,前面一批据说早上就已经进山了。

车里的司机本来还挺不愿意搭这两个陌生外地人的,毕竟两人没有救灾资质,过去出了事情他们担不起责任。

可没想姚信和这人长得不像个能干活儿的,提起救灾细节来倒是头头是道,出手也阔气大方,再一听说他是老婆被困在了山里,司机一时体谅心软,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后面的两个小年轻见状主动往旁边移了移,伸手从后面拿出来安全帽和抢险服给两人换上,他们知道姚信和此时心情不佳,所以也没有跟他多做攀谈,只是各自讨论起了山上的险情。

南田这边泥石流和山体滑坡出现的情况不多,十几年才有一次,这次会突发意外,主要还是隔壁县的地震引起的,隔壁江平县这几天接连下暴雨,突发地震不但连带南田这边出现泥石流和山体滑坡,甚至周边一大片电力设施也受到影响,中低压线路倒杆了几十基,220Kv的变电站也接连停运了三四座。

车子在县道上开了大半个小时,到达蜡木山脚下的时候,旁边的平地上已经停了一辆电力抢险工程车,还有一台应急移动通信车。

一行十个人从车上来,刚带着各自的工具箱徒步往上爬了没一会儿,第一批进山的人就往下走了过来。

一群身着蓝衣的抢修人员正扛着设备下山,看见上来的姚信和一行人,开口说到:“你们怎么还往上走,没有接到通知吗,这里等会儿还有二次险情的危险,暂时不用上去了。”

他这话说完,周围几个往上走的工作人员立马掉头开始往下走。

唯独姚信和没有回转的意思,他走上前来,开口说到:“我妻子还被困着没下来。”

打头的男人“嗐”了一声,指了指身后的小道,回答:“部队的人还在上面,就往上走半个小时就能看见,你要不去问问他们,如果你老婆没被他们找着,那就实在没有办法了,毕竟,地质局那边已经发了明确的安全信,我们这些救援抢修的,也是人命不是。”

姚信和听见他的回答,“嗯”了一声表示理解。

陈大泉于是跟在他身后,又踩着一腿的泥巴往上走了一阵,好不容易见着了半山上的村子。

村子不大,因为早上突如其来的地震泥石流,房屋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部队派来的抢险人员此时正拿着仪器在做最后的扫尾,偶尔有被救出来的百姓从另外一边较为平坦的土路上被背下去,打头指挥的男人见到姚信和跟陈大泉上来,连忙破口大骂道:“怎么回事,不是说了不要再上来了吗,还嫌活得不够久是不是,下去!都给老子下去!”

说完,另一边又跑过来一个小年轻,手里拿着个小型显示器,对身旁的男人说到:“队长,那边没检查到,应该是没有了。”

男人点点头,转身对着废墟上的队员大喊了一声“集合。”

姚信和见状立即拿出自己的手机,把里面的信号点举给眼前的男人看,开口说到:“我老婆还在上面,在这里,这是她的卫星信号。”

男人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姚信和的手机屏幕,天空中此时忽然响起两道惊雷,他“啧”上一声,叹气答道:“兄弟,我能理解你,但你老婆这个地方还要往上爬至少二十分钟,那里也不是居民聚集地,我们还没检查到那儿,就算到了,我们也不知道能不能一下子把人给找出来。我知道,你觉得我们应该继续救人,但我这些兄弟也都是命啊,他们也是家里的独生子,这眼看着要二次塌陷了,我真把人派上去,出了事对人家的父母怎么交代啊。”

姚信和听见他的话,手指往里使劲收紧。

他没有办法回答男人的话,因为他知道男人说的也的确是事实,于是他站在原地思考了一瞬,深吸两口气,再次抬起头来:“行,谢谢你。不过我有个请求,您能不能把你们用的这个探测仪借给我。”

男人一下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问到:“什么意思,你要自己上去啊?这玩意儿有他妈五十来斤重!”

姚信和点了点头回答:“我是通信出身,学过应急避险,您把东西借给我,是死是活,都跟您没关系,到时候我会让我秘书给您原价赔偿。”

男人这会儿看着姚信和的脸,倒是真的有些意外了。

他一来挺佩服眼前这哥们儿对老婆的情意,二来也是叹惜他的执拗,踟蹰了一晌,试图对他进行最后的劝说:“哥们儿,这事儿咱真不好一意孤行。政府那边说了,这次的灾情虽然来的突然,但上头特别重视,准备也充分,等二次塌方和余震完了,他们那头立马就会派救援直升机过来…”

“您就说借不借吧。”

姚信和现在没有听男人继续劝说的意思,男人见他铁了心,一时感慨,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开口喊来队伍里的一个小兄弟,让他把手上的探测仪还有应急包裹都放在姚信和身上,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教育道:“那你可得好好儿的啊,千万别给老子躺哪个地方就没了,不然,被我领导看见你这一身行头,说我一个人民子弟兵,纵容普通群众胡闹,那可不得了。”

他这话说完,姚信和也笑了出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递给眼前的男人,答应一声:“行。”

男人把烟放在手里,捶了姚信和的肩膀一拳头,低头盯了几秒钟,忍不住抬头对着他的背影又大喊一声道:“这么好的烟,我可等着你回来再抽啊。”

姚信和没有回头,只是举起右手对他做了个手势算是答应下来。

陈大泉跟姚信和两个人带着机器一路往上走。

眼看天上乌云越来越浓重,山谷里头的树叶声音哗哗作响,姚信和到达了信号指示的地方,把东西放下来,嘴里喘着粗气,开口指着下山的路,便打发陈大泉离开:“行了,机器放这儿你就下去吧。”

陈大泉脸上表情微微一愣,一脚踹在几十斤的机器上头,大声质问起来:“你他妈赶我走?”

姚信和点点头,不想和他多废话,把探测头的线端接上,径自往旁边的废墟里走。

陈大泉压根不听他的话,重新迈步跟上来,姚信和心里烦得厉害,回头干脆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一点力气也没留,直接把人捶倒在地上,冷声说到:“你老婆怀孕了你知道吗。”

陈大泉跟林湄结婚这么些日子,一直没能要上孩子。

医生说林湄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陈大泉虽然嘴里说着没什么,可心里还是难免着急。

如今,他听见姚信和的话,不禁惊讶地嘴巴大张:“你怎么知道的。”

姚信和脸上露出十分不耐的情绪,告诉他:“你别管我怎么知道,你现在就给我下去,要是你还有点出息,就给我岳父去个电话。”

陈大泉原本还不愿意,可他听姚信和提起沈和平,一时竟然豁然开朗,也没再跟他犟,回头又看了一眼姚信和的后背,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声:“那…你他妈可得好好的啊。”

姚信和目光低垂,看着手里的探测信号灯,一直没有说话,直到陈大泉的步子声音走远,他才闷着嗓子,对四周空无一人的空气,沉声回答了一句“我尽力。”

沈倩被车子压在下面好一阵,被疼得晕过去之后着了凉,如今再次醒来,只觉嗓子发痒,意识恍惚,左边小腿已经疼得没有了知觉。

小助理跟校长一开始的时候,也试图将她从车子下面拉出来过,可没想山体的滑坡来得如此凶猛,眼看两人被落下来的石头打得脸上到处都已经是血,沈倩叹一口气,便开始让他们赶紧离开,毕竟,在这样的天灾人祸下,能够逃走两个人,总比三个人都留在这里等死的好。

于是这会儿,沈倩朦朦胧胧地醒过来,听见姚信和的声音,只觉自己很有可能已经升天了。

她意识到这样悲哀的事实,眼里的泪花儿一下就冒了出来,心里的苦楚一瞬间汹涌澎湃,趴在地上,不禁低声呜咽了起来。

姚信和听见沈倩的呜咽传来,脸上的愁容终于消散开来,他把手里的机器一股脑扔在地上,趴在眼前的枯树丛上,开始不断拨弄地上杂乱的草树粗木,直到十根手指都塞满泥土,指尖被划出了长长短短的无数血口,他才终于看见了那辆被掩盖在上层泥土下、侧翻在地的吉普车,以及最下面被车门压住大腿的沈倩。

沈倩此时脸上没有多少血色,她被盖在草木泥土下头几个小时,周围荒无人烟,犹如静谧的废墟,此时有巨大的光线射进来,她下意识就闭上了眼睛,等眼部神经开始适应光线,她才又重新睁开眼睛,看向了眼前神情狼狈的姚信和。

沈倩用了好大力气撑起自己的身体,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姚信和,像是还有一些不敢相信,直到手上姚信和身体真实的触感传来,她才终于哑着嗓子问了一声:“你是…我姚哥哥吗?”

姚信和此时低头查看沈倩脚上的情况,听见沈倩的话,他本想抓住她的手指安慰安慰,可一看见自己手上那些血淋淋的伤口,他的心思又一瞬间收了回去,只是侧过头,亲吻沈倩的额头,低声告诉她:“别怕,我找个东西来把车门撬开,可能有些疼,你忍着点儿。”

沈倩此时听见姚信和真实的声音,意识像是终于从天外游离了回来。

她听见天上轰隆隆的雷声,感觉到不远处渐渐传来的震感,忽然推着姚信和的胳膊,疯狂地摇起头来,嘴里喊着:“不要了,你下去,你快下去,这个门校长和小黎两个人都没弄开,姚哥哥你下去吧,这里不安全的。”

姚信和置若罔闻,他起身往回走,拖了不远处五十多斤的探测感应机过来,找了个角度,把它放在沈倩脚边,随后从旁边找来一根胳膊粗的木棍,将其一点点塞在车门下面。

沈倩这会儿意识回归现实,看着头上密密麻麻打下来的雨,难得也暴躁了起来,她抬起手来,打在姚信和的背上,张嘴大声骂到:“你他妈给我下去,你是不是有病,你觉得这样我会感谢你吗,姚信和,你他妈给我滚啊。”

姚信和难得没有听话,他固执地低着脑袋,丝毫听不进沈倩的声音,他用自己左边完好的腿抵住车门,双手抓住木棍的一端,狠狠一咬牙,低吟一声便开始使劲往下压。

沈倩骂得没了力气,看见姚信和额头上渐渐暴起来的脉络,嘴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她看着姚信和此时全身鼓胀起来的肌肉,手掌上的血顺着木棍一道一道地往下落,最后,脖子上的青筋都跟着高高地耸起,嗓子里发出一阵粗声的低吼,在车门离地的一瞬间,终于收回了之前绝望的暴怒,咬着牙,用手将自己的左腿慢慢拔了出来。

姚信和将手中的木头松开,掌心已经再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他将双手撑在身后,喘了好一会儿的粗气,等天上又一道惊雷打下,他才重新蹲起身来,将沈倩放在背上,嘴里默默喊了一声“一、二、三”,猛地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迈步离开这块土石倾斜的地方,往右边的高地跑去。

两人离开没一会儿,那头沈倩被困的车子上方就落下了一块巨石,将原本掩盖在树丛下面的吉普车砸得整个都变了形。

沈倩望着身后的一幕,只觉整个灵魂都跟着游离了一遍,她此时死死克制住自己哽咽的声音,不想分姚信和的心,只是手臂用力抓住姚信和的肩膀,试图让他维持一个平稳的重心。

两人走了好一会儿,最后无路可走,只能在一块儿较为平坦的地方停下来。

姚信和将沈倩放下,他将自己的手掌放在身后,不让沈倩发现,蹲在地上大口出气,脸色泛着格外吓人的苍白。

沈倩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刚想伸手抓住姚信和的胳膊,没想两人头顶突然倒下来了一棵参天的大树,“轰隆”一声巨响,瞬间将两人包裹进了一个封闭的空间里。

沈倩被吓得躲进姚信和怀里,随着巨树倒下的动静,“啊”的一声惊声尖叫了出来。

姚信和深吸两口气,将手放在沈倩的背后轻拍,他看着头顶的大树,还有从上面不断落下来的小石子、雨滴,靠在沈倩耳边,沉声安慰到:“没事的,我在这里。”

沈倩本来只是本能地害怕,此时听见姚信和的话,心中的情绪却越发复杂了起来。

她抓住姚信和手,看着那上面已经裸露出来的血肉,眼泪再也忍不住,咬着牙齿就那么哭了出来,但她也不敢大哭出声,害怕把此时悲悯的气氛渲染得更加绝望,所以她只能垂着脑袋小声呜咽,脑袋抵在姚信和的胸口,嘴里不断茫然无措地喊着“你为什么过来,你为什么要过来呢,我们的孩子怎么办,我们的家人怎么办,我们…那么多人怎么办。”

天空中的雨势此时越发大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灰暗凄厉的景象,身下的土地连着山那一边的地动山摇,还有头顶不断滚落下来的石头、树木,仿佛意识都跟着恍惚了起来。

姚信和将沈倩带到平地的大石块旁坐下,他将她抱进怀里,胳膊用了前所未有的力气,像是想要将怀里的人融化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沉默地抬起头来,透过头顶粗木的缝隙,看向外面不见天日的雨幕,神情意外的平静:“我不知道他们要怎么办,但我想过来找你,所以我就过来了。”

说完,他低下头去,用自己带血的手指抹在沈倩的脸上,甚至还笑了起来,他说:“我这一辈子,没得到过什么值得期待的爱,所以,至少在死的时候,我想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他这话说完,沈倩脸上的表情也愣了,她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有那么几秒钟的失语,她张着嘴巴,抖了抖咬得苍白的嘴唇,哑着嗓子问:“你说…我是你爱的人,对吗。”

姚信和这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回答沈倩的询问,他望着沈倩此刻被眼泪模糊却依然明亮的眼睛,沉声答到:“对,我爱你。”

说完,他扯着嘴角笑了笑,眼睛也像是跟着红胀了起来,他想要伸手抹去沈倩脸上的眼泪,可当他看见自己手上的血,却又放了下去。

直到沈倩把他的手掌抓起来,放在了自己嘴边亲吻,他才上下颤抖着喉结,低声告诉她:“我对你,是说出口总觉得轻浮的爱情,也是现在这双想要触碰你,却又伸不出去的手,沈倩,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沈倩低着头,她闭上眼睛,用姚信和血淋淋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

头上接连传来巨石、树木不断倒下撞击的声音掩盖了她现在绝望之下的呜咽。

沈倩将自己从大悲大喜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她抬起头,像是又变成了平时那么个没心没肺的小家伙,她笑着哭的时候格外好看,她将手指放在姚信和的脸上,一边替他抹去脸上的泥土,一边故作生气地说到:“你脸上怎么这么脏,姚哥哥这张脸被泥巴盖住,就不好看了。”

姚信和于是也跟着她笑起来,他伸手将人重新抱进自己怀里,望着头顶漫布的乌云。

他想,死亡有什么可怕的呢,就算他们今天死在了这里,但至少人们找到他们的尸体时,他们的身体,他们的灵魂,却已经永远永远地拥抱了在一起。

下午四点半,南田这边连续下了一个多小时的雨终于停止下来。

沈倩和姚信和抱在一起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周围万籁寂静,只有空中不断盘旋的直升机发出施救的信号。

姚信和带着沈倩从巨树下面走出去,将早些时候从男人那里得到的急救烟打开。

沈倩神情茫然地站在平地上,劫后余生的惊喜像是还没能到达她的脑中。

他们周围的所有地方都已经塌陷下去,只剩下脚底这一块小小的平地,十分突兀的保存着。

那棵替他们拦住了大多数石头、泥土冲击的巨树此时终于露出了它原来的面貌,它身上已经被砸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凹坑,可那些围着它五颜六色的布条却依然鲜艳无比。

沈倩看着眼前的巨树,拉了拉姚信和的衣服,轻声说话:“这原来就是他们说的老红树。”

姚信和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问到:“老红树?”

沈倩点了点头,告诉他:“对,它是南田这边年轻人的姻缘树,到了重要的日子,年轻人来这棵树下面拜一拜,它就会保佑每一对虔诚的夫妻幸福美满,身体安康。”

姚信和听见她的话,沉默一瞬,抬头看向天空,嘴角往上勾了起来,“就和我们一样?”

沈倩微微一愣,然后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她使劲点着头,目光里像是落了一地的星星,轻声回答:“对,就像我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