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石燕琢磨着, 这不是开玩笑吗!
她家宝多富贵啊,县城黄金地段商铺两间,一个带小院, 有七间屋子的大房子一套, 在镇子上,这些年也添置了两间商铺, 除此之外, 还有五十七亩良田。
这些折算下来, 就已经不下两千两了,更别提这些还都是能生钱的东西,每年除了供自己花销,结余的租息还能再添置田地铺子。
然后田地铺子再生租息,租息购置田地铺子……简直无穷无尽啊。
而且这也只是房铺田产罢了, 除了这些, 她闺女还有一些没切割的翡翠原石, 一些上年份的珍贵药材……
当然,这些依旧不是顶顶珍贵的东西, 最贵重的是什么?是她闺女养的胖老鼠, 那只老鼠贼有本事了,它指哪儿哪儿就有宝贝, 但凡他们贪心一些, 带着胖老鼠多出去遛遛,这些年攒下的财富就能番上百十来倍了。
现在这样对于一般人来说已经无比庞大的家底, 还是他们克制再克制的结果。
至于她儿子呢?
葛石燕都不稀得说, 这小崽子现在还啃老呢,每年念书填进去的花销,足够乡下普通人家一两年的嚼用了。
他要是考不中秀才, 怎么配得上她家宝呢。
葛石燕深刻觉得她儿子攀高枝了,这小子这辈子可能就是吃软饭的命啊。
当然,葛石燕不傻,她当然明白眼前这位秀才娘子和她说这些话的原因了。
“娘。”
这不,都不用她去验证,证据自己跑过来了。
来人是夫子家没出阁的小女儿,看上去和宝宝差不多年纪,样貌清秀,稍微有些瘦。
其实这样才符合当下的审美,女子削瘦袅娜,文弱秀气才像是大户人家出生,受过良好教养的富贵人家的小姐,和眼前这个女子相比较,宝宝稍显丰腴,眉眼间压制不住地生机勃勃,也过分跳脱了。
可葛石燕就喜欢自己养大的活泼跳脱的姑娘,其实这也无关喜好,要是宝宝和眼前这个女人一样,没准葛石燕就喜欢文静秀气的姑娘了。
其实这就是偏心,就因为她喜欢宝宝,仅此而已。
今天葛石燕会过来,主要是因为想商讨有关儿子来年科考的事情,并不算是宾客拜访,在这种情况下,主家的女儿也不必出门拜访。
对方这会儿过来,其实就是秉着相看的心思,想让葛石燕见一见自家的女儿,让她见识一下秀才小姐的温婉娴静,相比葛石燕如果真的疼爱儿子,应该知道什么样的选择对傅时年来说是最好的。
“这是我家小女,年方十五,她爹最爱这个女儿,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没给她定下亲事。”
秀才娘子笑吟吟地冲着女儿招手,“快过来拜见傅夫人。”
“见过傅夫人。”
秀才小姐的身姿极其优雅,她袅袅娜娜地走到葛石燕面前,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晚辈礼。
“真是个标致可人的姑娘。”
毕竟是自己儿子的夫子,葛石燕也不准备撕破脸。
“我也养着一个女儿,夫子的心思,我太能理解了。”
葛石燕起身上前握住秀才小姐的手,没有真的受她这一礼。
“照我说啊,养女儿最费心思,她们娇养在膝下的日子拢共就十几年,将来就要嫁去婆家,这婆家的人选可是一个大学问,要是婆家不好,女儿的下半辈子还有的苦呢。”
秀才娘子脸上的笑意不减,她以为葛石燕这番话是在暗示她,自己是个好婆婆,将来她的女儿要是嫁过去,不用担心受罪。
可谁知道下一秒,葛石燕就转变了画风。
“就是因为担心这一点,所以我早早就给我那养女定下了亲事,那冤家就是我儿子,将来女儿成了媳妇,娘是我,婆婆也是我,哪用得着担心她吃苦受罪呢,秀才娘子,您说我这榆木脑袋是不是也挺机灵的。”
葛石燕哈哈笑道,“在我眼里,我那女儿真的处处好,将她配给我那小子,我还觉得她委屈了,所以啊,我让那小子念书明理,这一次他要是能考中秀才,这俩孩子总算是般配了。”
话都说的那么明白了,秀才娘子还有什么不懂的。
原来刚刚她口中的不配,是指傅时年配不上她养的那个童养媳啊!
秀才娘子脸上的笑意一收,原本还含羞带怯的小姐也愣了愣,贝齿轻咬下唇,低着头,脸色有些难堪。
她早就得知了爹娘今天让她出门见客的用意,来人是傅师兄的娘亲,这次过来,是想要商讨她和傅师兄的亲事。
她偷偷见过傅师兄,对于那个隽秀温文的少年有几分爱慕的情愫,在得知爹娘的打算时,她高兴的一整宿没有睡着。
可现在,师兄的娘亲分明就没有看上她,还有未婚妻!傅师兄怎还有一个定下婚约的未婚妻子呢?
“看来夫人的养女必定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喽?”
秀才娘子面上淡淡,她实在不能理解,一个无父无母的姑娘怎么能叫葛石燕这般喜欢。难道傅时年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吗,养女和亲子孰轻孰重,她总该明白吧。
“倒也不是。”
葛石燕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丫头哪担得起温柔贤惠这个词啊。
她早就想过了,按照她小丫头跳脱的性子,恐怕她这个当娘的还得努力养好身体,帮她将家里家外各种琐事担起来,最好再当家二十来年,等到宝宝都当婆婆了,直接将重担交到靠谱的孙媳妇手里。
她家宝开心就好,反正只要她在一天,她总是会护好她的。
“其实说起来,这也是我和时年亏欠她的。”
葛石燕知道,如果不说清楚,恐怕这罅隙就要产生了,于是她简单几句,将当年宝宝爹娘对他们一家的恩情叙述了一遍。
“时年和我这条命都是欠她的。”
葛石燕看着眼前的秀才娘子,她也是娘,明白秀才夫妇的心情。
“我给夫人讲一个故事吧。”
不等秀才娘子反应过来,葛石燕就讲起来儿子在邻村夫子那儿启蒙时看到的那个故事。
那位在夫子门前苦苦哀求的小媳妇最后还是被夫家赶出去了,可因为她最后孤注一掷跑去夫子家门口闹腾的缘故,这件丑事传开了,那位新秀才家里反倒不敢做的太过分了。
最后休妻变成了和离,小娘子不仅带走了当初娘家陪嫁的一些东西,还得到了那户抢她夫婿的富商家里给的五十两银子的补偿。
这对小娘子来说,可以说是最好的结局了,和离虽然对名声有妨碍,可也不会太过影响娘家侄女外甥女的婚嫁,因为手里有银子,娘家的兄嫂们对她也不至于冷眼相待。
听说和离后的第二年那个小娘子就再嫁了,再嫁的丈夫就是一个普通农家汉子,两人之后生了三个孩子,小日子平淡和美。
和离后,那位新秀才立马和富商家的女儿成全,富商在他身上下重注,请名师为他上课,第三次县试,他侥幸考中了举人。
富商本以为可以借由这个举人女婿的名望得到一些好处,谁知道人家一成为举人,顿时就看不上商户人家出来的妻子了,前脚收了富商送来的贺仪,后脚就纳了一个出生清白的,老童生家里的姑娘。
中举前一口一个岳丈、舅兄,中举后翻脸不认人,好像商户家的铜臭味会沾染到他身上似的,得了“良婿”的富商顿时叫苦不迭。
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当初他可以为了富贵抛弃结发妻子,将来有了更高的高枝,你凭什么觉得他不会狠心将你折断呢?
在葛石燕看来,如果今天她真的欢欢喜喜答应了这门婚事,秀才夫妇才应该担心,自己找的到底是一个前途无量的佳婿,还是一家子见利忘义的中山狼。
果不其然,在听完葛石燕的故事后,秀才娘子和边上的小姐都沉默了许多。
秀才娘子也不是愚笨之人,其实这样的道理,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只不过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前,他们总心存侥幸。
那位富商的经历并非个例,历年科考,有无数空有财富却无地位的富商在各个考生身上下注,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资助那些家境贫寒的学生,一部分将家里的嫡女庶女嫁给他们,结两姓之好。
对他们来说,钱财和女儿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万一遇上一个有良心的读书人,这笔买卖就值了。
这就是一种赌徒心理。
而且夫子夫妇还有别的依仗,他们的族亲里也有举人,还有进士,傅时年的天资固然好,可他未必比得上家里这些族亲,只要对方需要仰仗他一天,就不敢对他女儿不好。
“傅夫人通透。”
秀才娘子感慨一声,话都说道这个份上了,两家的婚事肯定是不能成了。
而且她确实应该想一想葛石燕的话,如果真的疼爱女儿,那么在选择女婿的时候,家事能力真的应该比人品家风更重要吗?
小姐的年纪尚轻,之前又因为爹娘的暗示,已经对傅时年滋生了爱慕,这会儿虽然道理都懂,可还是有些不甘心。
她咬了咬唇,最后做下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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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学子,夫人让我带你去后院。”
放学的时候,傅时年被一个小丫鬟叫住,他认出来了,这是白天他将娘送到师娘那儿去时见到过的一个小丫鬟。
难道是娘还没有走?
傅时年有些疑惑,但因为见过这个小丫头,他也没曾多想,跟着她往后院走去。
书院是一个三进院,前院是学生们念书的地方,二进院是院长的书房和接待访客的地方,最后的三进院,住着夫子的内眷和一些丫鬟婆子。
虽然是三进院,可院子并不算大,傅时年记得去师娘房间的路,和这个小丫鬟领着的路好像有所不同。
思虑再三,傅时年停下了脚步。
“傅学子,你怎么不走了?”
小丫鬟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下,连忙回头问道。
“这不是去师娘院子的路?”
傅时年看着陌生的院子,有些拘束,他是外男,在人家内院里乱跑,要是看到什么,可就说不清了。
“夫人就在前面的小花园里,傅夫人也同在呢。”
小丫鬟有些急迫,看傅时年不肯走,甚至还想着上来拉人。
“男女授受不亲!”
傅时年往后退了两步,不敢叫这个小丫鬟拉住自己的袖子。
娘说过,他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要是让别的姑娘碰着,他就脏了。
虽然他从来没有从圣贤书中看到过这个道理,可娘和宝宝都是他最亲近的人,她们绝对不会骗他的。
“傅公子。”
正当傅时年庆幸自己躲地够快,连衣袖边都没有被沾到的时候,躲在大榕树后的小姐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
“是我冒犯小姐了,我这就离开。”
傅时年赶紧低头,转身就走。
“傅公子留步,是我叫丫鬟引你过来的。”
那位小姐迈着小碎步,快速往前小跑几步。
傅时年不听,反而跑地更快了。
“傅公子,今天你娘上门商讨我们的婚事,难道你就不想听一听吗?”
小姐急了,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这个时候,傅时年不停下来也不行了。
他和夫子家千金的婚事?
傅时年没有一点犹豫,别说他不愿意了,他娘第一个不同意。
“我堂叔爷是顺丰三十七年的进士,官拜六品,现为常州通判,我堂伯是圆通十三年的举人,亲族中秀才童生不知凡几……”
小姐的声音越来越轻,其实她将傅时年找来,完全就是一时的意气用事,从小到大接受的教导都告诉她她这么做是错的。
这会儿还能说下去,已经是莫大的勇气了。
“在我和那个孤女之间,你们怎么会不选我?”
在这一座小镇上,她也是天之骄女,这会儿被一个孤女比下去,她觉得有些羞耻难堪,尤其是在有好感的少年面前,羞愤到眼眶都红了。
“难道她比我温柔?比我貌美?还是她念过的书比我多?女红女工比我更出众?”
她倔强地看着傅时年,想要一个答案。
傅时年站定,在看到自己和那位小姐之间还有近十步路的距离后,稍稍放松了一些。
“我和我的未婚妻从小一块长大,了解她的一切,至于小姐你……”
傅时年停顿了一下,“所以要我比较,我给不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不等那位小姐高兴,傅时年又说道,“但在我心里,她总是最好的,无关小姐你是否优秀,即便是拿天仙来比,她在我这儿也是最好。”
“就因为你们一块长大的情谊?”
少女攥紧拳头,“那可能只是兄妹一样的感情,就像我和家里的兄长姐姐一样。你可知道,娶我能给你带来更大的助力,将来或许你会后悔的。”
这番话,这句话可以说是惊世骇俗了,哪有未出阁的姑娘拿自己的婚事说事的,还是在一个少年面前。
虽然离得有些远,可傅时年还是觉得和一个陌生的姑娘在一块有些尴尬,他干脆又退了几步,背过身和她说话。
“就算她没有同我一块长大,只是我的未婚妻子,既然已经有婚约存在,在对方没有过错的情况下,她就是我将来的妻子。”
虽然知道那位小姐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可背过身的傅时年依旧十分严肃认真。
他娘从小就灌输他一些“歪理”,但傅时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还在学堂念书,自然之道,他娘教的一些道理,和世人所认可的纲常伦理有所出入。
既然他接受了他娘的一些想法,就证明他本人也认可了他娘的一些理念。
但不论是他娘教的,还是世人所认可的道理里头,有一个共性,那就是责任。
且不说他和宝宝从小一块长大的感情,就算现在他的未婚妻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既然婚约存在,那他就不能不管不顾地取消这个婚约,尤其是在女方并无过错的情况下。
这一点无关对方的家世背景,和她本人的品貌,只因为责任而已。
当今世道对女子苛责,他为了权势地位退掉婚约,等待那个可怜女人的可能就是外界的无端猜疑,运气好些,等风言风语退去后,还能远远嫁掉,运气差一些的女子,或许只能青灯古佛孤守一生了。
“可能小姐觉得自己的家世背景远胜我的未婚妻,殊不知,这世间还有许许多多家世远胜过你的姑娘,今天我要是为了攀附夫子而悔婚,以后我就会为了另外一个人辜负你。”
傅时年深吸一口气,这句话也算是他对这位小姐的忠告,希望她能听进去吧。
说罢,傅时年匆匆离开了后院。
“呵,真的是亲母子。”
那位小姐就像被抽光了精气神一样,虚弱地往后倒去,好在一旁的丫鬟及时将她扶住。
这下子,她算是彻底死心了,被执念蒙蔽的理智也在这个时候渐渐恢复。
如果自己仰慕的公子真的为了她的家世抛弃从小定亲的未婚妻子,这样的人品,真的值得信赖吗?这样的人,值得她仰慕吗?
她好像更加喜欢傅时年了,但这种喜欢,和之前的爱慕又有所不同。
真不知道对方的未婚妻是什么样的女子,居然那么幸运,得到了这样好的夫婿和婆婆,不过能够让那么这般喜爱维护,那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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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并未撕破脸,夫子对待傅时年的态度一如往常。
甚至因为傅家的人品家风,夫子对傅时年更多了几分看重,之前是他着相了,居然昏了头想要学生解除婚约,娶他对女儿,现在回想起来还一阵后怕。
现在这样也好,他们只是夫子和学生的关系,只要他足够尽心尽责,将来傅时年出息了,也能感念他这份恩情。
葛石燕从镇上回去,在宝宝面前没有透露出一丝痕迹,远在镇上的傅时年却因为这件事翻来覆去好几宿都没有睡好。
他不知道娘回去后会不会说漏嘴,万一宝宝误会了,觉得他是一个很不守规矩,到处勾引小姑娘的坏男人该如何是好啊。
天知道他根本就没有见过那位小姐,怎么就闹出这场乌龙的戏码来。
他数着手指盼日子,终于等来了月中休息的日子。
回到村子,照惯例先被河边洗衣服的婶子们说笑一通,红着脸快步跑回家里,这一次回来的时候,宝宝正好在家。
只不过没等傅时年开口从宝宝那儿套话,看娘是否说漏了嘴,他就先一步被宝宝拉到了书房里。
“登登登登!”
宝宝得意地拉下捆绑住画轴的绳索,挂在墙壁上的那幅画瞬间展现在傅时年的面前。
那是上个月他回家的时候画的那幅“全家福”,说是全家福,但作为主笔人,傅时年自己并不在画里。
在他离开的时候,这幅画只完成了一大半,很多细节部分还没有完善。
因为红袖添香计划被打断,傅时年暗戳戳地看不惯这幅全家福,因此在离开的时候并未把画作带走,慢慢修饰,没成想他这个主笔人走了,宝宝倒是趁着这一个月的时间,将这幅画画完整了。
宝宝也是会画工笔画的,这是她前几个世界学的,虽然每一世的她都会受原身的影响,可之前学到的知识并不会因此消失。
这一世,她总是闹着让傅时年教她和小表姐识字,在傅时年练字画画的时候,也跟在他身边“学”了一些,算是为自己的能力找一个合理的出处。
看到被她完善的那幅全家福,傅时年愣了愣,因为画里多出了一个人。
原本的全家福中,葛石燕坐在椅子上,占据画作最中间的位置,宝宝和林余站在她的身后,胖乎乎的三花站在宝宝的肩膀上,占据画作C位。
这是一个很平衡也很完美的构图,但现在,画作有些失重了,只因为宝宝的身边凭空多了一个人。
是他!
傅时年一眼就认出来了,站在宝宝身边,比她高了一个头的男子就是他本人。
两人挨地很近,傅时年的半个肩膀都被遮挡住了,看上去,就像是他站在宝宝身后,虚搂着她似的。
当然,后面这个动作就是傅时年的脑补,都被挡住了,哪能知道那只手是什么动作呢?宝宝之所以会这样画,纯粹只是因为空余的位置不够罢了。
傅时年的脸颊簌地红了,他觉得自己明白了宝宝的暗示。
她想让他快点娶她呢!
这还挺突然的,他们还没有红袖添香,速度会不会快了一些呢。
“我愿意!”
嘴巴总比脑子快,傅时年飞快说道。
他愿意什么?
宝宝一脸问号,不就是让他看一下全家福吗,也没问他愿不愿意入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