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老木, 你刚回来不知道, 这刘三妹就是一泼妇。”
群架三人组中最先被激怒的那个女人拉开身边俩老姐妹走到前头来,指着刘三妹的鼻子狂骂, 她可见是气狠了,手臂不断哆嗦着, 气都喘不上来了。
“你咋好意思说是我们欺负了她, 明明就是这刘三妹先动的手。”
老太太真是纳闷了, 牛老木这是在家具厂工作的时间太长,眼睛被木屑糊住了不成,怎么会觉得刘三妹是被欺负的那个人呢?
“是我先动的手。”
刘三妹一把扯住正准备替她说话的牛老木的衣袖, 脸上满是委屈和隐忍。
其实严格说起来,刘三妹也不是先动手的那一个人, 她只是言语挑衅那几个碎嘴婆娘,气的她们控制不住脾气和她动手而已。
可刘三妹偏偏要这么说, 果不其然, 在她承认了自己先动手之后, 牛老木反而越发信任刘三妹的人品了。
“你先动手, 那肯定也是有原因的。”
牛老木觉得刘妹子人品高尚, 不像那些仗着人多动手的婆娘,只会一个劲儿的推卸责任, 而且虽然刘妹子这么说了, 可按照他这些日子对刘妹子的了解,牛老木也觉得刘妹子未必真的是先动手的那个人,而且如果真的是她先动手, 那也一定是因为那些人做了什么让她气到不得不先动手的事。
所以说啊,有些时候,先入为主的力量就是那么强大。
“你……你……”
那群女人被牛老木好赖不分的回答气到哆嗦,舌头都捋不直了。
“要不然你们说说,好端端的,刘妹子为什么会动手打你们。”
牛老木对着那几个老太太反问道。
“……”
几人昏胀的脑子忽然间被泼了一盆凉水,短暂的清醒了一下。
严格说起来,确实是她们背后说人家坏话在先,可她们怎么会承认自己有错呢,即便自己真的有错,那绝对也是刘三妹错的更多。
另一个拉偏架的老太太走上前解释道:“我们也是听说了刘三妹她总是上你家打秋风,觉得她这样不好,因此劝解了她几句。”
这话说的好听,一下子把自己放在正义的一边了。
牛老木楞了楞,刘妹子什么时候去自己家打秋风了?她体谅他一个孤寡老头平日里做事毛手毛脚的,教了他不少在乡下过日子要注意的事情,比如怎么生火更省柴火,真要说占便宜,自己还占她便宜了呢。
可惜外人不知道,她们只是看着刘三妹总是兴高采烈,得意洋洋地从牛家离开,再加上他们对刘三妹的旧日印象,流言传着传着,就成刘三妹日日去牛家占便宜了。
听到传言的人也深信这个传言,在他们看来,这完全是刘三妹这个厚脸皮干的出来的事。
“她们哪里是劝我,分明就是背后说我坏话,被我撞个正着,恼羞成怒了。”
刘三妹幽幽地说道,“算了,我也不计较这些了,谁让我就是一个寡妇,做了什么都是错的。”
牛老木一听这话,顿时热血冲头,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要是再不护着刘妹子的话,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就要被欺负死了。
“你们到底从哪里听来的传言,刘妹子什么时候占我便宜了?我这个主人家都不知道的事情,你们倒是编的有头有尾。”
牛老木没想到刘妹子之所以被人欺负居然还有自己的原因,这样一来,他越发心疼身后那个可怜又无助的女人了。
边上围着看热闹的人很多,听到牛老木的话,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因为他们也是听谣传谣的一环,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去认证过刘三妹是不是真的占牛老木便宜了,只不过听了点传言,再加上对刘三妹的一贯认知,就认定了这件事。
“没……没占便宜……”
背后说人坏话的老太太一下子没了底气,她眼神慌乱的瞅着牛老木和刘三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忽然冒起了火光,腰板一下子就挺直了。
“谁知道呢,你们一个寡妇,一个鳏夫……牛老木,你这么护着刘三妹,是不是她给你什么甜头尝尝了,我呸,刘三妹亏你还是烈士遗孀呢,你做这种对不起你男人的事,你不要脸……”
女人面上洋洋得意,好像抓到了刘三妹的大把柄似的。
这话一出,满场哗然。
寡妇这个身份本来就容易惹来香艳的遐想,可到了刘三妹这个年纪,再和一个鳏夫扯上关系,不单单是一些香艳的揣测了,更让人觉得她一把年纪了还端不住,简直就是老荒唐。
牛老木被这句话堵住了嘴巴,倒不是他心虚,而是这会儿他要是再帮刘妹子说话,就好像坐实了他们之间有什么,即便他心里知道他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可别人不会信,要不然,就不会有之前那些流言产生了。
“你放屁!”
原本柔柔弱弱躲在牛老木身后的刘三妹一个错身,从他身后走到身前来。
“我刘三妹从24岁起就开始守寡,那个时候多少人劝我再嫁,把孩子丢给甄家的老亲养着,我都没有答应。”
说到往事,刘三妹是真的真情流露了。
“那个时候我想着,就连亲爹亲娘都会偏心某个孩子,我凭什么要求甄家的亲戚能像养亲儿子那样养着我的儿子,如果带着坤子再嫁,又凭什么要求人家后爹像亲爹一样待他,那是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一个人能养活他!”
短短一段话,硬是被刘三妹讲出了波澜壮阔的气势。
“那个世道,一个守寡的女人养大一个孩子有多难,我每天走几个时辰的路去城里,低三下气的求人家让我帮忙浆洗衣服,大冬天手上全是冻疮,可我不觉得疼,我只知道我要是能洗十件衣服,我儿子就能多吃一口饭,我要是一天能洗一百件衣服,我就能给儿子攒下将来娶老婆的钱……”
“那个孩子真的懂事啊,每天我摸黑从城里回来还得去地里犁地,那孩子在田垄上守着我,再大点,他就开始帮我干活,后来战争结束了,那个争气的孩子还当上了大队长,娶了媳妇,我想着,这日子可真美啊,我总算能歇歇了,到时候我就给儿子媳妇带孩子,他们生多少,我带多少,要将这个家操持的兴兴旺旺……”
说到这儿,刘三妹开始哽咽,眼眶也开始泛红。
周边喧闹的声音越来越小,那些人的眼底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情。
因为他们都知道之后发生的事情了,甄山坤死在了山上,膝下就一个儿子,和一个尚在徐盼好肚子里,不知道男女的遗腹子。
就俩孩子,还那么小,不知道能不能养的住,这在乡下是绝对称不上兴旺的,也亏的甄山坤活着的时候口碑良好,死的也像个英雄,要不然一门俩寡妇,一个撑家门的男人都没有,刘三妹婆媳俩能被人欺负死。
“坤子走后,我真的恨不得跟他一块去了,可儿媳妇还怀着孕,孙子还在那儿哭,我知道,我不能倒下,我得把这个家撑起来,我知道你们都是怎么说我的,一个个背后骂我泼皮无赖,骂我是连吃带拿的强盗土匪……随你们骂,我只知道,我要养活我的孩子,你们骂我不会让我少一块肉,我要是真的不争不抢,我的孙子孙女怎么办,他们已经是没爹的孩子了,我不能再让他们饿着,冻着……”
刘三妹要强的揉了揉眼睛,坚决不掉落一滴眼泪。
“你说我对不起我男人,我可去你娘的吧,我刘三妹这辈子太对得起他了,我这五十多年,除了前头十多年在娘家当姑娘的日子,剩下的时间都在他甄家耗着了!”
刘三妹指着那个骂她对不起亡夫,不要脸的老太婆,咬牙切齿地说道。
“别说我现在和牛老哥真的没什么,就算有什么,那又怎样?我们一个寡妇,一个鳏夫,就算在一起了,还对不起哪个人了不成?”
这一字一句,重重地砸在了一群人的心里。
是啊,即便在乡下,寡妇再嫁也是稀松寻常的一件事,尤其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女人,即便有孩子,也不能拦着别人让人家守一辈子的活寡啊。
他们刚刚之所以震惊,是因为刘三妹的年纪不小了,他们下意识的觉得这个年纪的老头老太太就不应该有这些花头,要不然就是老不正经。
可仔细一想,刘三妹为亡夫守了那么多年,难道她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老寡妇再嫁,还触犯了法律不成?
“你王娟花有本事就去纠察队啊,让他们把那些再嫁的寡妇全都从现在的夫家抓回来,让革委会给她们裹上小脚,再立一个贞洁牌坊,你王娟花这么清高,你有没有本事给我撂一句话,以后你娘家王家和夫家张家所有嫁出去的姑娘都从一而终绝不再嫁,嫁到你王家张家的姑娘也生是你王家的人,死是你王家的鬼,做不到,你王娟花就是个屁!”
王娟花被喷了一脸口水,哆哆嗦嗦想要抬起手指着刘三妹反驳,可脑子已经乱成了一片浆糊,根本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她敢吗?她当然不敢,她要是敢应下来,恐怕她娘家那些生了女儿的兄弟会和她断绝关系,也不会有姑娘愿意嫁到他们两家来了。
而且刘三妹的说法不可谓不毒,她直接将她放在火架上烤,什么裹小脚,什么贞节牌坊,那都是旧社会的封建糟粕,这话传出去,闹不好她就要被当作坏分子的典型被批斗了。
最近他们生产队就下放了一批要改造的坏分子,那些人住牛棚,扫牛粪,什么脏活累活都是他们干,隔三差五还要被拎到县城游街,接受全体群众的批判。
光是想想那个画面,就足以让见识不多的老太太吓软腿。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想到最后,她只能涨红着脸服软。
一旁的宝宝听着奶奶的真情流露,早已经控制不住泪阀,在边上哭的稀里哗啦了。
刘老太是个很强硬的女人,在疼爱的小孙女面前,她只会用怀念的语气讲述宝爹还活着的时候是多好多好的一个人,如果他还活着,也会像其他孩子的爹一样,让他们骑在他脖子上摘枣子,农闲时的晚上在炕上给他们当大马骑,不断补充孩子心里爹爹的形象;她从来都是怜爱地摸着她的脑袋,念叨着她的宝真是个小可怜,一出生就没有爹疼,她和宝娘一定要更疼她,把她爹那份一块补上。
可老太太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说过,作为一个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拔长大的女人,在失去儿子的余生里,是多么痛不欲生。
宝宝一个劲儿的抹眼泪,可泪腺的阀门已经完全失效了,之前流下的眼泪还没擦干,后面的眼泪又汹涌而下,俩眼睛很快就肿的和发面馒头一样了。
“不准你们欺负我奶奶!”
她终于忍不住了,虎头虎脑地冲到了老太太面前,张开手臂,将她挡在身后。
一个个头不高,又瘦瘦小小的孩子做这个动作其实有些滑稽,边上的人虽然意外宝宝突然从人群里窜出来,可还是为她对奶奶的维护而欣慰。
在原本听了老太太的真情流露而面带愧疚、同情的人们正准备流露笑容时,宝宝捡起地上的大石头,用力一捏。
坚硬的石块瞬间被捏碎,零落的石子和粉尘从她的指缝间滑落。
笑容渐渐收了起来,边上的人咽了咽口水,他们怎么忘了,甄家还有这个小宝贝,人家三岁就能打死一头野猪,这些年又被军队专门照看着,隔三差五就要带到军队检测训练一番,现在的甄宝宝,恐怕能力战群雄了吧。
这个哭唧唧的小姑娘,很容易就能让他们跟着一块哭唧唧,还哭的比她更惨。
惹不起惹不起,围观的人小心翼翼的后退了几步,反省这段时间自己有没有做太过出格的事情。
至于直面威胁的几个老太太,更是被吓得两股战战,差点虚软地倒在地上。
“都散了,都散了吧。”
甄山峰永远都是迟到的那个人,“地里的活儿都没干完呢,都聚在这里干啥,还要不要工分了。”
这么些年,甄山峰这个大队长也积攒了点威慑力,更何况他用工分做威胁,还没下工的男人撒丫子跑开了,一些女人也悻悻离去。
“婶子,今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还你一个公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甄山峰也有些脸红,因为他也是之前听信流言的一员,还跑去牛家旁敲侧击过。
他已经从报信人口中听到了事情的经过,包括刘三妹之前剖析自己人生的前半段话。
这会儿甄山峰心虚极了,是啊,他们总说刘三妹和徐盼好这不好,那不对,他身为队长,又是甄家人,也时常为有这么一个占便宜没够的堂婶头疼,偶尔觉得这个堂婶堂弟媳妇的存在给甄家丢人了。
可异地自处,如果刘三妹和徐盼好不是这样泼辣的性格,她们真的能养活两个孩子吗?
如果他是这俩人的丈夫,他发生意外撒手人寰,在有孩子,世道艰难的情况下,他愿意自己的媳妇是一个礼貌得体,温柔贤淑的女人,还是像刘三妹和徐盼好这样,用泼辣不好惹的脾气武装自己,不肯让出一点利益,甚至还主动抢夺利益的女人呢?
他想了想,可能他更愿意是后者,不是前者不好,而是后者,更能养活孩子。
孩子会不会被养的泼辣刁钻,自私自利他不知道,但能活,在活这个字面前,其他又不那么重要了,而且他瞧着,甄家俩孩子也没被教坏,大点的宝力憨厚老实,小一点的宝宝机灵懂事。
能教出这样的孩子,可见刘三妹和徐盼好也不是什么品德败坏的人。
而且仔细想了想,山坤婶子在丈夫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他不知道,可山坤媳妇,也就是徐盼好也不是一开始就泼名在外的,当年刘三妹找儿媳妇的标准也是贤惠利索,甄山坤还在时,徐盼好家里家外都是一把能手,专心顾好小家,鲜少和人发生争执。
她的泼辣,更多也是被逼出来的。
刘三妹只是冷眼看着甄山峰带着那几个垂头丧气的老太婆离开,抱着孙女并不说话,今天闹了这一出,也足够了。
“牛老哥,对不住了,她们不喜欢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就是拖累了你,让你和我一块被人嚼舌根。”
刘三妹身上刚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瞬间散去,她就像是普通老太太一样,对着牛老木细声细语地道歉。
“这些年,我都习惯了……”
平平淡淡的八个字,道尽无数的委屈。
牛老木刚刚还在愣神,因为气势大开的刘三妹让他看到了一个与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女人,如果说之前牛老木心中的刘妹子是哥温柔贤惠的老妹妹,现在的她就是一个从头武装到脚的斗士,战役盎然,坚不可摧。
这样两种矛盾的性格,居然融合在一个人身上,牛老木也不觉得怪异。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他来到村子里后那么多人都说刘妹子泼了,为什么他那些兄弟媳妇也劝他少和刘妹子靠拢。
可牛老木非但没有想过要疏远刘妹子,反倒因为刚刚她那番真情流露,越发觉得她是一个坚毅果敢的奇女子。
尤其这会儿刘妹子明明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却还在第一时间关心他这个糟老头子,这更叫牛老木大为感动。
“大妹子……”
牛老木柔情百结,他真想劝劝这个傻妹子,以后不要掏心掏肺对别人好,应该多想想自己了。
“嗝——”
宝宝刚刚哭的多惨呢,这会儿听到奶奶的话,直接打了个嗝,鼻子还吹出了一个鼻涕泡泡。
她严重怀疑,奶奶刚刚辣么惨的自述,都是为了引出这一句话。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白莲也是老的强。
刘三妹很熟练的拿出手帕替宝擦了擦脸,神情越发温柔令人动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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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刘三妹又开始了每天接送孙子学艺的生活,或许是那天牛老木主动站出来维护她,洗掉了之前老树根带来的怨气。
甄山峰这次也没有和稀泥,用大队部办公室专门用来通知上下工以及全体社员大会的喇叭,通报批评了村里传播不实谣言的几个主要人物。
其中居然还有林家媳妇,也就是林蕊的母亲。
林磊才学了一个月不到的手艺,就被牛老木退回去了,老爷子说了,他可不想收一个在背地里嚼自己舌根的女人教出来的孩子。
这件事是林家理亏,林父带着鸡蛋去了趟牛家,可牛老木态度很强硬,林磊哭着回了家,又是一通吵闹。
最后没办法,学也退了,林磊不是念书的材料,正好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林父在队上给他找了一个工作,不算太累,能挣半个壮劳力的工分。
其实队上很多送去念书的孩子绝大多数还是得回来种地的,林磊也只是比那些人早了一些日子罢了,村里多的是孩子从来就没有念过书,早早就开始干活了。
不过林磊还是怨上了自己的娘,母子关系就此冷淡下来。
村里人对于林家的闲话也多了几来,林家不同于别的人家,这才过去多少年呢,大伙儿还记得甄山坤是怎么死的,别人在背后编排甄家也就算了,他林家人凭什么啊。
林蕊也想不通,那些话她娘在家里说还不够,居然还跑到外头去说嘴,现在好了,她哥改变命运的途径之一被斩断了,她们一家人在生产队的日子也肉眼可见艰难了很多。
林母有没有后悔没人知道,但林蕊知道,这一世,她和甄宝力是绝对不可能再扯上关系了,当年只是玩笑似的被提及的儿女亲事,再也没有人会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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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宣布一件事。”
几个月后的某一天,刘三妹破天荒的叫徐盼好到她那边宅子吃饭,时隔多年,这对婆媳第一次在除队上吃杀猪饭的日子同坐一桌。
“不过得先等等。”
刘三妹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羹,然后将围裙解下来,仔细地捋了捋耳后的鬓发。
她端坐在上首的位置,对着大门的方向翘首以盼。
好娘和宝宝大概猜到了今天老太太要宣布什么事,唯独甄宝力傻不愣登的看着热腾腾的鸡蛋羹。
等啥呢?
哦,奶一定是怕他们吃鸡蛋羹烫嘴,要等鸡蛋羹凉一些。
宝力加重了喘气的声音,只要他呼气的力量足够大,鸡蛋羹就凉的更快,他可真是一个小机灵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