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光窗帘拉得紧实, 将所有的喧嚣格挡在外,四周都寂静下来。
霍钦没有开灯。
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目光扫视房间每一寸角落。
他几乎将宁佳书所有的行李都塞进了她的箱子,她的东西却依然在所有地方留下来。
从橱柜架子上沥水的碗碟到冰箱门上的便利贴, 从洗手间并排摆放的毛巾牙刷到沐浴露洗发水, 新选的格纹桌布、沙发上的抱枕……无一不昭告着她曾在这里生活的痕迹。
空气静得发慌, 霍钦忽然再也坐不住,他解开衬衫袖口, 起身找来纸箱。
这也是、那也是, 这个杯子佳书喝过水,床套被罩也是她偏要选的……时针走了一两个小时,他将每个角落的灰尘擦拭干净,所有东西收整好, 找来胶带纸挨个封口, 最后大汗淋漓倚着沙发瘫坐下来喘息。
直到额间的汗又风干, 他听见阳台上传来小麻雀细小的叫唤,喳叽喳叽——
刚刚封存的一切瞬间重新鲜活,这叫声突然触发他的记忆中的节点。
霍钦立刻想到, 那天下着小雨, 他们从超市买完菜、佳书蹲在单元楼门口喂它芹菜的样子, 回首的神情,像极了没戴红领巾被抓包的小学生。
雏鸟羽毛稀疏,在阳台跳来跳去,只会蹦跶不会飞。
佳书叫它灰灰,虽然总傲娇不肯碰它,却怕它冬天冻死,叫宁母给它织了好几件彩色毛衣。
记忆从来是细密的网链, 一个节点延伸便能触发无数瞬间。
霍钦又记起来那年在西澳宿舍跟佳书一起养鸽子的事,鸽子被她喂的绿豆撑死了,他给她打电话通知噩耗,佳书听完就哭起来。
他便没敢再说鸽子是被她喂食撑死的,那么多年以后再重逢,才知道佳书那天哭是因为临近考试压力太大。
她就是这样随心所欲率性得可爱。
霍钦回忆完才发现自己被逗笑了,笑容在昏暗的房间缓缓重归平静。
死物他能全部收起来,活物却不可以。
霍钦迟钝地从地毯上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重新扯开纸箱封口的胶带,将东西归位。
他不想做一个弱者逃避过往,就这样放着吧。
放到有一天,那些幸福的回忆都成为过往的烟尘,再想起能会心一笑却不再心如刀割的时候,也许就能释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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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佳书用最快的速度办理完停飞手续,把她的制服整齐放进公司更衣室,那间属于她的储物柜柜底。
钥匙逆时针一旋,就算锁上了。
“佳书姐,你这什么时候销假啊?”
才从人事部下楼,刚好碰见查考评的江律,匆忙小跑上来追问她。
“我也不知道,只能看情况了。”
“那你飞到国外去了,和霍机长不是只能跨洋异地恋了?”
宁佳书低头,换了个话题,“好好加油,努力工作啊,今年争取挂上三条杠。”
“嗨,那也太远了,那么多人等着晋级名额呢,何况你这个师傅还临时撂挑子了,我都不敢想。”江律连连摆手。
帮她拿着东西一路送到停车场,江律笑起来,“我也不问你是什么私事了。洛杉矶虽然繁华,但我们大上海也是国际大都市啊,还很有人情味。师姐,你可千万不要被美帝的糖衣炮弹击溃,要早点回来!”
宁佳书启动引擎,放下车窗,架上飞行墨镜,一口答应他。
“好。”
一切都处理结束了。
她的唇角微笑着,水光从眼角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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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后的上海是座不夜城,外滩灯火繁华夺目,建筑高塔辉煌璀璨。
缤纷的光影倒映在江水的波涛中,江河与夜幕的天际连成一线,三三两两缀着游过的渡轮。
宁佳书立在半岛酒店顶层的落地窗,从最高处往下俯视远阔的世俗与人间烟火。
身后就是专门服务总统套房的七八位侍者替季培风收拾回洛杉矶的行李,还有专人在打包他的三角施坦威大钢琴,以防在空运过程中受到任何磕碰。
这位公子哥在顶楼住了几个月,服务生们都熟悉他的生活习惯和脾气性格,季培风几乎不需要指挥,眼神扫过,他们便能将一切事情做得妥当。
他倒了杯冒着热气的红茶,从吧台推到她手边,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往下望。
“很美吧,我回国时候决定租这个套房,就是因为看见了这片江景。”
宁佳书点头。
“人类拥抱美好是永恒的天性,可是却没人能凭爱意将它私有。”
季培风帮佳书稍微整理了她风衣的领子,被她不着痕迹躲开,季培风顿了一瞬,并不生气,再将热茶递到她掌心里。
“你知道吗,佳书,其实富士山最早也属于德川幕府,后来被德川家康在106年捐给了浅间神社,属于私人土地,到今天日本人也需要向神社缴纳租金。你看,只要你喜欢,我可以帮助你将许许多多美好的景色事物都私有。”
“我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国家公有财产可不容你们万恶的资本家随意侵犯。”
季培风笑起来“但是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到洛杉矶了。”
“我有一座在马布里海边的房子,那里的黄金沙滩和海岸线都很美,每天在浪潮声中醒来,阳台还会有停靠的飞鸟,你从前不是说喜欢住海边吗,那里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他使用的措辞,是“回到”。
洛杉矶是季培风的家,是他长大的地方,是他的身份、籍贯停靠之处,却不是她的。
她的家在上海,她无法怀抱与他一样归乡的喜悦飞往那里。
脑海中闪过记忆碎片,宁佳书忽地想到那晚,她躺在霍钦怀里发烧睡着,似是喋喋不休胡乱说了许多梦话。
梦话说了些什么,醒来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那霍钦到底安抚了她什么呢?
她脑筋都想破了,依稀想起零星一两句,声音好似又在耳边浮动——
他说:“我死后还会听见你的声音,我在墓中的灵魂依然欢欣。”
是了,那是《罗马假日》里的台词,在洛杉矶市中心酒店房间相拥吻抱的三天里,霍钦唯一看完的电影。
“……佳书,佳书?”
季培风唤她,“你在想什么?”
“噢,”宁佳书匆忙回神,“你刚刚说到哪儿了?”
季培风不厌其烦,“我说,想亲自跟伯母道别,向她赔礼。她要是想你了,可以随时过来看你。”
“不用了吧,我弟弟还很小,不适合坐长途飞机。再说,我的工作就是满世界飞,我妈妈已经习惯了几个月见不到我的面。”
而且,宁母应该不想见到季培风。
在她的印象里,佳书都已经是快结婚的人了,被忽然杀出的程咬金季培风截胡,风光霁月的好女婿黄了不说,还得跟好不容易定下性来的闺女分隔两地。宁佳书跟她长谈那晚,她都快气死了。
拉着行李箱出门时候,她还不死心追到门口最后问了她一句:“佳书,你想好了?你真的决定放弃霍钦吗?你上了飞机之后,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遇见这样的人了。”
宁佳书默不作声加快脚步下了楼,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宁母从来都不是个强势的人,到最后也只能无可奈何接受宁佳书的选择,谁让是女儿欠人家的呢。
她走了一整晚的神。
这是大概是季培风一年多里说话总和最多的一天,但说十句,佳书往往只听进去了一两句,回答也很敷衍。
但季培风仍然打心底感到快乐。
他干涸的情绪终于涌回胸口,无论开心也好失落也好,他至少能体感自己真实存活着,因此并不计较。
“谢谢你愿意陪我回洛杉矶。”
“我真开心,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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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票订在晚上九半点从浦东起飞,航程十一个小时,到洛杉矶当地约在下午五点左右。
一觉睡到那儿,倒时差就不怎么困难了
承运的航空公司是美国排行前三,常飞亚洲航线的塔玫航空,以准时准点闻名。
登机前,季培风先进舱门,宁佳书站在入口,最后回望了一眼夜幕中的浦东,却见廊桥上有人匆匆跑来。
她心中一紧,在人越走越近后才看清面容。
是和畅。
她说不清心中是失望还是庆幸,见他越走越近,开口问道,“你值班吗?怎么跑过来了?”
和畅跑道跟前便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佳书,真的,你别走。”
“你都有女朋友了,怎么还这样!”宁佳书吓得一把甩开,后退两步。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和畅连连摆手笨拙解释,“我昨晚去看霍钦了!”
宁佳书紧咬下唇,抬手阻挡他发声,也忍住自己口腔就要溢出的音节。
她矛盾极了,既想从别人那儿听到霍钦的消息,又害怕有人将他提起。
“他怎么了?”
终究是最直接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现在是正月,阿姨叫他回家,他不回去也不接电话,阿姨拜托我去看他,我才知道他至少四五天没出门了,每天起床就开始打扫屋子看电影做饭喝酒洗碗睡觉,不接电话也不跟人说话。我从前一直不服气,可是我真的想明白了,霍钦比我适合你。我死心眼一根筋,他比我还死心眼一根筋,他认定的事情就没有人能改变。”
“连阿姨都被吓到了,天天在家里哭,以为是她除夕那天晚上说错话导致你们分手的,她现在只要霍钦打起精神,他想和谁结婚都不管他了。”
“佳书,真的,我不是因为他是我兄弟,我摸着良心跟你保证,你不会遇到比他更爱你的人了。”和畅下结论。
宁佳书心如痛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听人说这句话。
“拜托你帮帮他,带他出去走走,介绍新的人给他认识,让他别难受了。”
宁佳书嗓子哑了,她攥紧掌心,“只是别再介绍我这样的。”
当年霍钦认识她,就是因为和畅过生日无意牵的线。
宁佳书正愁没机会走到霍钦面前,那天化了两个小时妆,故意落座他旁边,他视线中才第一次出现她的身影。
“佳书?”
季培风回头不见她,重新起身穿过走道朝她的方向过来。
宁佳书狠心闭眼转身。
“拜托你了和畅。”
塔玫航空开始播放登机提示,空乘拉上帘子隔开头等舱与商务舱,嘈杂声渐渐小了。
季培风唤她好几声没唤答应,宁佳书闭眼陷入座位,极力忍住又要不争气的眼泪。
这边金发碧眼的头等舱外籍空乘挨着她脚边蹲下来,笑容甜美,询问他们是否需要什么服务。
宁佳书感觉自己又开始发烧了,有气无力半睁,但却没有撇她一眼,看着虚空轻声告诉她:“拜托不要对我笑,我心情很糟糕,不需要咖啡不需要饮料不想进食不看菜单,给我一块毛毯,除非紧急撤离否则连紧急备降也不要唤醒我,谢谢,我们洛杉矶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