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除夕宴, 无疑唐师师是全场焦点。不光姚太后和唐师师有说有笑,素来沉默的姚皇后也破天荒开腔,主动找唐师师聊天。一晚上,唐师师都风光无两, 无人能及。
周舜华看着众人对唐师师追捧有加, 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她就坐在唐师师身后, 她比唐师师更优秀更努力,可是, 没人能看得到周舜华。
因为她只是世子侧妃, 不是王妃。
任钰君同样像个隐形人一样坐在唐师师身后,和周舜华只隔了半臂距离。任钰君借着倒酒的动作,轻声对周舜华说:“羡慕吗?可惜, 风光都是人家的,你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妾。”
周舜华被激怒,面无表情地看向任钰君:“任姐姐这话, 仿佛你成了正妻一样。”
“没错,我也是妾。”任钰君看起来丝毫不在意, 笑道,“可是我没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从不和人比较, 也不想超越什么人。不像有些人, 心比天高, 命比纸薄。”
周舜华默默咬牙,脸色难看起来。任钰君举起酒樽, 对着周舜华敬了一杯, 慢悠悠环顾四周:“刚才没注意, 现在仔细看, 原来宴席上有许多熟人。我在安宁侯府不受重视, 认识的人不多,但周妹妹家族强盛,自小娇宠,恐怕有不少闺中密友吧。现在这些人要么嫁入高门当少夫人,要么嫁给进士郎当官太太,她们都抢着和王妃攀谈,却没人搭理你呢。曾经的好友如此势利,真让人唏嘘。”
周舜华稳住心绪,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问:“今日任姐姐怎么了,为何格外伤感?”
“昨日黄花,今非昔比,顾影自怜罢了。”任钰君眼睛扫了眼周舜华的肚子,意味不明地笑道,“周妹妹有孩子傍身,自然不懂我这种落寞人的心情。即便是妾,都能让世子为你灭杀正妻,周妹妹果然厉害。”
周舜华沉着脸,默然不语。周围觥筹交错,金碧辉煌,周舜华却被那些光晃得眼晕。周舜华看向最上方,盯着大殿中灯光最亮的地方,突然道:“贵妃也是妾,但是那些人给贵妃敬酒时,可没见她们在意妻妾有别的规矩。”
任钰君愣了一下,骤然失笑:“皇上的妾,那能叫妾吗?周妹妹,你哪来的胆子和贵妃比?”
周舜华没有说话。但是她心里却在想,为何不能。
她非但要做最尊贵的妾,甚至要当天底下地位最高的皇太后。以周舜华这两年的观察,靖王绝非安于平凡之人,等靖王起兵之日,就是赵子询大放光彩之时。
小皇帝荒唐,姚太后干政,这对祖孙并不得民心。赵承钧若真想起兵,区区金陵根本不成问题。
到那时,赵子询身为靖王府的世子,也会跟着水涨船高。现在周舜华是妾,再等几年,她就会是太子的宠妃。卢雨霏已经生不出孩子了,等周舜华成功将孩子诞下,她取代卢雨霏的位置只是迟早的事。说不准,周舜华能直接被封为太子妃。
她现在所受的冷落,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一飞冲天。
然而这些,任钰君这个怨妇绝不会懂。就算她懂,没有世子宠爱,又能做什么呢?现在周舜华几乎没法想象,最开始的时候,她和任钰君竟义结金兰,以姐妹相称。
可怜她一片真心,终被任钰君辜负了。
周舜华不想再看任钰君,借口醒酒,去外面透气。她不想回去看众人奉承唐师师,便躲在背阴地,静悄悄想心事。
外面的灯被风吹熄了,周舜华坐在树下,竟然完全被阴影遮住。两个宫女抱着盘子从另一侧走来,一边走一边说话:“太后娘娘今天非常高兴,竟然下令,上元节要去揽月楼过呢。”
“这么好?我早就听太监说过,秦淮河的灯景漂亮极了,比之天上也不差。这次,我们终于能跟去看看了。”
“可不是么,这次全托了靖王妃的福。听说靖王妃没来过金陵,对秦淮河的灯神往已久,太后娘娘听了高兴,就下令大办上元节,带皇上皇后和内外命妇一起去宫外看灯。依我看,太后娘娘是想撮合皇上和皇后呢。”
“这是主子的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只要能出去,主子们做什么都行。”
“倒也是。唉,我开始觉得皇后命好,现在看来,靖王妃才是命最好的。夫婿宠爱,儿子听话,还有太后娘娘撑腰。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另一个宫女嘁了一声,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这还不止呢。上次靖王妃进宫的时候,我听太后娘娘和嬷嬷说过,有意立王妃的嫡子为世子。靖王妃不只是王妃,等儿子长大,人家还要当老太妃呢。到时候西北封地上就属她最大,不愁吃不愁穿,还有儿子孝顺,那才是真正享福的命。”
宫女惊讶,问:“可是,靖王府不是有世子吗?”
“嗨,废掉就行了,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这种事你还见得少吗?”另一个宫女不在意道,“再说了,世子是养子,靖王妃生的却是亲儿子。说不定,靖王也想废长立幼,顺水推舟呢。”
“也是,又不是没有亲生儿子,自家爵位还能落到外人手里?”
两个宫女正在絮絮说话,回廊后忽然传来重重一声咳嗽。冯嬷嬷站在灯光下,冷冷看着她们:“你们在做什么?不去里面伺候,在这里闲话什么?”
两个宫女吓了一跳,慌忙行礼,头也不敢抬地跑远了。等宫女走后,冯嬷嬷在四周望了望,没见着人,才放心地折身回去。
周舜华躲在暗处,紧紧捂着嘴,眼睛瞪得极大。
太后和靖王,竟然生出了废长立幼之心!更让周舜华不寒而栗的是,太后已经和唐师师说过这件事,看唐师师的态度,应当是默认了。
天呐,世子为靖王鞍前马后,费心费力,靖王和唐师师却在背后做这种事!周舜华既气愤靖王夫妻道貌岸然,又心疼赵子询被人利用,隐隐的,还生出一股惶恐。
若是赵子询被废……那靖王府,以及日后的天下,就和周舜华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她至死,都只是一个卑微的、不入流的妾。
周舜华如何能甘心?她怔怔地坐在树荫下,久到寒意渗透全身,双腿双手都变得冰凉,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抬头望去,前殿广场有太监试烟花,想来快子时了。周舜华扶着树干,踉踉跄跄起身,往宴会厅走去。
除夕宴上少了一个小小的世子侧妃,根本无人关注。周舜华回去时,发现众人已经拱卫着太后皇后,去奉天殿广场看烟火了。周舜华又转身,赶往奉天殿。
奉天殿前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广场,平日百官在这里上朝,逢年过节时,宫廷在这里搭灯。小皇帝尤其爱玩,今年他让太监在奉天殿广场上摆满了烟花爆竹,有地老鼠、花筒、三级浪等,还有将许多烟花集成一体的烟花架,名目繁多,看得人眼花缭乱。
过年是女眷难得能消遣的时候,姚太后带了众多女眷,来奉天殿广场西殿观看烟花。宫女命妇们站在西殿前的台阶前,隔着栏杆,对广场上的景象指指点点。姚太后被人簇拥在最中央,听众人逗趣奉承,笑声不断。
而唐师师却有些焦灼,慢慢离开中心,朝边缘看去。别人没发现周舜华消失,唐师师却发现了。唐师师暗暗叹气,她只是一段时间不留神,周舜华又消失了。周舜华真不愧是女主,在宫廷里都敢乱走。
奉天殿广场没有隔断,男宾女宾混杂在一起。不远处皇帝带着群臣观赏烟花,周舜华若是走散了,保不准会惹出麻烦。
子时快到了,广场上已经有太监试验爆竹,爆裂声一阵高过一阵。女眷中也爆发出阵阵惊叹,得宠的女官围在太后跟前,不断给姚太后指点烟花。
唐师师却没有心思欣赏烟花,她焦急地寻找周舜华在哪里,这时候有一个花筒升到一半突然炸裂,炮筒带着火光朝唐师师冲来。唐师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不慎踩到了台阶边缘,趔趄了一下朝后倒去。
唐师师正惊慌失措,胳膊忽然被人撑住,随后用力一拉,带着她离开原地。唐师师本能地朝刚才的方位看去,发现没人,又惊讶转向另一边,见赵承钧的脸从她眼前掠过。黑暗中,他面无表情,神色冷峻,冷淡的像是玉雕一般。
紧接着身后的烟花炸裂了,唐师师吓了一大跳。赵承钧捂住她的耳朵,无奈道:“瞧瞧你这反应速度,那么大的烟花筒躲不过去,还自己给自己添乱。”
唐师师知道是赵承钧,瞬间不怕了,顶嘴道:“我又不知道那个烟花有问题,我要是好端端走路,怎么会摔倒?”
唐师师狠话没放完,地上忽然窜来一个地老鼠,滋啦滋啦地旋转着。唐师师被吓了一跳,尖叫着朝赵承钧身后躲去。
赵承钧笑着抱住她的肩膀,带着她离开地老鼠的活动范围。这时候子时来了,四周忽然炮声大作,各式各样的烟花一个接一个升上高空,炸出炫目的光辉。赵承钧微微俯身,双手捂住她的耳朵,说:“没事,有我在。”
赵承钧身后许多烟花腾空而起,在墨黑色的苍穹中绽放出五彩光芒,赵承钧的脸也在这种光芒中时隐时现,明灭不定。唐师师眼中许多光彩升空又坠落,唯有眼前的人,始终从容坚定地看着她。
唐师师眼中慢慢柔和起来,她轻轻点头,说:“好。”
皇帝看烟火看得热闹,可是广场上实况却不乐观。天上的烟花太多了,时不时有没烧完的炮筒掉下来,有的已经哑火,有的还会突然炸裂。更糟糕的时,黑色的硝粉不断从高空洒落,砸的人满身满脸都是。唐师师最开始还有心情欣赏烟花,但是很快,就站不住了。
她不断地检查自己的衣服,摸着脸疑神疑鬼:“我脸上有没有被火星砸到”
“没有。”
“那有没有变黑?”
“没有。”
唐师师十分怀疑:“真的?”
“真的。”赵承钧微微叹气,将她护在自己怀里,慢慢朝宫门的方向走去,“既然你不放心,那我们回去吧。我去和皇帝太后说一声。”
唐师师有些迟疑,今儿是除夕,皇帝和太后还没走,他们提前离开,是不是不太好?唐师师问:“没关系吗?”
赵承钧的回答依然简短而坚定:“没有。”
周舜华站在宫殿墙角后,看到赵承钧在人前毫不避讳地护住唐师师,带着她往安全处走去。周舜华手指扶在墙上,慢慢收紧,指甲下划出细细的白痕。
西施亡夫差,貂蝉灭卢布,靖王已经完全被唐师师蛊惑了。无论靖王现在怎么想,他偏向唐师师的儿子,只是迟早的事。
周舜华早已没有后退之路。是唐师师不仁在先,既然如此,也不能怪她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