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六二年十月份的时候,席国方得知一件事——出自西岐村的两种高产玉米,马上就能收获了。

他在外多年,难得能遇到跟家乡有关联的事物,便在下班后,去附近的农田看看情况。

那天突然起了大风,他找了个空屋子避了一会,等出来时,天色便黑透了,他忘了带手电筒,只好摸黑回家。

想到孩子们在家估计也害怕,他心里就着急。

人一急,就容易犯错,他走错了道,越走越远。

等他意识到自己走反了方向时,已经是快接近边界线了。

他皱着眉,正要转身回去,却听到一声痛呼。

——“泰泽,不行了,别走了,我肚子难受。”

泰泽?!

席国方听到有女人喊这个名字,正要离开的脚步,就顿下来。

“是……席泰泽吗?”

发出声音的地方突然安静。

那边似乎也在想,到底会是谁能喊出他的名字。

“我是国方。”席国方补上了一句。

那边突然一个大动静,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一个矮山坡后面跑上来,“小叔?是我!”

席国方得到肯定的答案,也是一个激动,跑过去跟人汇合了。

“你怎么在这?”两个人同时问。

然后看到对方那熟悉的面庞,又都笑了。

“哟,都有皱纹了。”

他们分别时,都不过是青年呢,如今已经三十多了。

“泰泽……”山坡底下有人小声地喊。

席国方想起来,他最初听到的,就是一个女声。

“这是?”

“我老婆,”席泰泽解释,“小叔,你有地方能让我们避一避吗,我们是偷偷从北苏逃回来的。”

“北苏?”席国方扶额,“你不是被带去了海那边么?怎么还能从这边绕回来?”

“唉,真是服了你了,我带你去我住处,不过,咱得对一下说法,如果有人问,你可不能说是从国外来的。”

时局不稳定,即便是席国方这个地位,也不敢不小心。

于是,他们两一起扶着大肚子的女人,一边小心摸黑回家,一边对着口供,最终确认,让席泰泽说他在一次战后失忆了,这些年来一直在各处乡下流浪,一路到了东北,才因为见到了亲人,恢复记忆。

他老婆的来历也没问题,就是正宗的福省人,当年席泰泽不知那条船是要做什么,混了上去,他老婆也是不知情况,被送上去做帮工的。

没想到,就直接被带到海那边了。

两人在船上相识,到了那边之后,两个人都想回家。

男的够聪明、女的也胆大,竟然真的凑到一起,利用各种消息,辗转转移着,一路绕过很多国家,才终于到了北苏。

北苏一开始就是他们的最佳落脚点,只要到了那里,就能被官方送回国。

他们哪里想得到,机关算尽太聪明,也比不得运气太背。

他们刚在北苏落脚,就知道时局又变了。

只得在那里憋屈了一段日子。

他们俩从四九年到六一年,一路上共度了十二个年头,没处去领什么结婚证,却早就心心相印,成为了真正的夫妻。

之前一直没有孩子,他们只当自己生不了,没想到,在北苏呆了一段时间,六二年上半年时,女人竟然怀孕了。

他们两个大人躲躲藏藏地活着没事,但有了孩子可不一样了,谁不想让孩子过上好日子?他们又商量着,趁着肚子还不大,赶紧偷渡回国来。

不管是到国内什么地方,都比在外头好。

他们又是一路躲藏,等他们到了边界线,再越过来,女人的肚子已经六个月了。

“她这肚子才六个月?”席国方有些疑惑,“泰泽,你应该还没忘记怎么把脉吧?不然你再仔细看看,这看起来都快八个月了。”

席泰泽看着老婆的肚子,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怎么可能忘记,从小都要练的。她这……是多胎,早知道是多胎,我们一开始也不会莽撞地偷偷回来,一路上看着她肚子越滚越圆,我都怕死了。”

“还好我们居然一直没有被人发现,刚回来,还遇到了小叔你。”

就这样,席国方把这对夫妻带回家,想了一夜,才渐渐通过各种渠道,放出了消息,让很多人知道他捡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大侄子。

与其躲躲藏藏的,不如主动放出消息,大家反而并不会多心,顶多想着这事有点巧罢了。

到了年尾,十二月二十九号,女人生产了,生下一个儿子、两个闺女。

“我跟杨芸在一起十二年了,按照咱老说法,刚好把十二生肖轮了一周。儿子便叫安周吧。”席泰泽看着孩子们,一脸的温情,“我们一路这么辛苦都要回国,是因为思念家人,女儿便取思念,一个叫安思、一个叫安念。”

席国方还没收到席家的信,不知席家又添了好些孩子,只当依然只有席宝一个新生命呢,“这可好,你带着他们回去,老家小席宝也有个伴了。”

“席宝?”

“是你二叔小儿子的闺女,先前收到那边的信,你爷爷说起她来,可是稀罕的很呢。刚开始还没取名,后来小宝宝小宝宝地喊着,直接叫她席宝宝了。”

“家里的信啊……”席泰泽眼睛红了。

席国方想起这人在外奔波了十几年,也觉得心酸,便把这些年存下来的家信,都拿给他看。

“你这三个小孩子,不适合奔波,要不你在我这生活几年,至少等孩子有三岁了,再动身回去吧。”

席泰泽犹豫了一会,“可我爸妈他们……”

“你爸还好,”席国方揉了揉额角,“你妈……听到你失踪后,本来就有些容易受惊,后来……”

“后来怎么了?”席泰泽急忙问,他在外头只想着怎么回来,根本得不到家里的消息,这会儿看见小叔说话吞吞吐吐的,就怕会是什么坏消息。

“我妈不会……”

“你妈身体倒是没有什么,”席国方摇摇头,看着席泰泽,“你妹妹死了,你妈受不了这个打击,疯了一段时间,后来觉得你还要回去,才慢慢好起来,但还是受不得刺激,一听见哪里死了人,就要发疯。”

“欢欢死了?”席泰泽都懵了,席欢只比他小两岁,从小就是他的小跟班,在他参军之前,他还曾许诺,等他成为了大官,要给她买好多好多漂亮的花布衣服……

却没想到,好不容易回国了,居然听到欢欢已经死了。

席国方想起席家那些事,沉默了好半天,才终于全部告诉了席泰泽。

“先前你老婆还没生,我怕说了会影响到你们夫妻。现在……唉,席家在你失踪后,也发生了很多事。”

席泰泽怔忪着,一双眼蕴满泪水,直直望着这个儿时玩的很好的小叔。

“欢欢嫁给小包村一家姓王的,两人感情是好,生了一对儿女,但那两个孩子,先后遇到意外丢了性命。欢欢整日里恍恍惚惚的,有一日就落了水,没救回来。”

“你现在是你家唯一的指望了,我打算等三个孩子稳定下来后,写信告诉家里这件事,让他们心里有所安慰。”

“至于你二叔家……也是糟心。”

“他家老大先前有个乖巧的孩子,就是安国,你离家前也经常带他到处耍的,那孩子也是遇到意外没了。老二家有个儿子,却生来体弱,三天两头生病,家里生怕孩子哪天就病没了。六一年的时候,他家小的越过行三的,终于给家里添了个小孩子,就是我刚刚同你说的那个小闺女,叫宝宝的。”

未免太让人伤心,席国方尽量简洁地把事情给说明了。

但即使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席泰泽依然深受打击。

这一当儿,便晕了过去。

先前奔波积攒着的劳累,也因为听到这些噩耗而被引发,席泰泽当下就生了重病,被席国方送去城里的医院,挂了半个月的水,人才清醒过来。

但他还没法接受妹妹、外甥、侄儿都死了的事实,清醒之后,病情反反复复,总要发烧。

直到过年前,席国方才把人从医院给接回来。

席泰泽的老婆也知道了这些事,一方面为着丈夫忧心,另一方面,想到她没法知道自家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更是愁闷,根本出不了奶。

三个孩子都只能喂奶粉。

一晃就到了年后。

席泰泽情况终于稳定了,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倒下,因为他以后要担起席家大房,还要照顾他的妻子儿女,他怎么能因为伤心就倒下了?

“你能想通就好。”席国方叹息着,去了自己屋里,终于给席家写信了。

信中,他依然没说席泰泽是从北苏来的,而是按照他们对上的口供,将事情润色一下,写了上去。他知道家里人不会信,这个信的第一目的,也是让家里知晓以后该怎么说话而已。

把这个重要的事情写在最前头,席国方相信家里的聪明人会懂他的意思。

然后,他才带着笑,说明席泰泽老婆生了三个孩子,要在这边养一养,等孩子大了,才能回老家去。

“泰泽,”写到这,席国方冲另一间屋里喊了一声,“我正在写信,告诉家里人你回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我先大致上跟他们说一声,好叫他们有个盼头。”

席泰泽虚弱的声音传来,“孩子过完一岁生日,刚好是冬天,不好动身,就等那年开春,我们先去福省看看杨芸家里人,然后紧接着就回家去。”

他不能自私地只想着自己,他好歹能从席国方这知道席家的情况,但他的老婆,对家乡依然一无所知,于情于理,他都该先陪老婆去她家乡的。

“也对,”席国方愣了愣,“你这个当女婿的,十二年了,也该去拜访一下。”

席国方没有说什么“你等孩子再大一些”、或者“西岐村更近也该先去西岐村”,只任由席泰泽自己做决定。

“我再跟家里说一下这个情况,你娶亲,家里该给你老婆一些聘礼的,这个得补上,我让家里给些放的住的物事,等你们一家子去福省时,再带上去送给人家娘家。”

席国方挥笔写就,将信折好封好,喊来儿子,“去把我存的工业券都拿来,家里不缺吃的喝的,我除了工业券跟布匹,好像都没有什么可以送的了。”

“家里席宝只比以泽小几个月,应该不需喝奶粉了,这次只送麦乳精吧。毕竟这边就有三个小孩子要吃奶。”

这年头寄信是有丢失风险的,席家先前得了小孩子,当时就兴冲冲地写信告知席国方,并没有混在什么包裹里一起送。信件就那么小小的,不如包裹占地方、受重视,直接在运输过程中被丢失了,导致席国方根本不知道家里情况,不然不会扣下所有奶粉。

但席家其实也不缺这点东西了,不管怎样,等席国方这封信随着包裹寄回去,席家定然是一片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