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用曹淑威胁王导闭嘴,其实若说子嗣,他和清河比任何人都期盼孩子的到来,他们青梅竹马,少男少女懵懂时期就时不时幻想未来结为夫妻的日子,在他们看来,成亲之后有孩子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新婚燕尔之时,他们还想孩子稍微晚一些也好,他们还想多些两两相望的时间。
起初,王悦和清河都不着急,但是五年过后,周楚都五岁了,清河开始不安,她很清楚永嘉之乱时,她被帝后灌了猛药,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南渡的路上又遭遇各种劫难,跳水、撞头等等,后来失忆被瓦当小作坊的商人夫妻捡走了,哄骗她当女儿,头疼病反复发作时,吴兴郡的草包大夫给她开了猛药,被王悦救走后养了两年才康复。
但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病根一直还在,清河的头至今都不能受一点风寒,至于生育,大夫查不出什么大毛病,查不出毛病就不知道该怎么治疗,王悦担心清河有负罪感,心思太重,一直和她说子嗣随缘,若有,好好养孩子,若无,此生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人携手白头,并无遗憾——只是小周楚要另外找个老婆了。
这一点荀灌和王悦心有灵犀,他们成亲前两年时,荀灌在信中经常打趣说“你们什么时候给周楚生个媳妇”,到了第三年,荀灌的信里就再也不提此事了,免得给清河王悦压力。
此生有如此真诚贴心的朋友,有相爱的妻子,王悦觉得有孩子是锦上添花,没有孩子他和清河过的也很幸福。
清河依然住在娄湖别院,还没睡觉,等着王悦回家。
“你早些睡。”王悦说道,“反正我忙再晚都会回来的。”
清河说道:“我有正经事情和你说,我今天买了好些女孩子,小的两三岁,年纪大的有四十多岁,都是当祖母外祖母的人了,还是被家人卖了换衣服,交房租,我买了五十多个女人,只花了十五贯钱,人命如草芥啊。”
王悦强拉着清河上床睡觉,半蹲下给她脱鞋,“买了就养着,咱们又不是养不起。”
清河脱了鞋,躺下,“不是养不养的起的问题,而是一遇到天灾或者兵荒马乱,家里最先被牺牲,被卖掉的都是女性,无论多大年龄。我本想把钱给他们,让这些女人拿着钱跟着家里人回去,不要再被买了,可是转念一想,今天拿钱回去,明天家里人八成又会把她们牵出来卖了。所以给了钱,把她们带到娄湖先安顿下来。”
王悦摸着她的双足,一片冰凉,提起小炉上的铜水壶,灌着汤婆子说道:“你这样做是对的,她们大部分会被卖第二次。”
清河叹道:“哎呀,遇到同样的灾难,女人永远比男人要苦。你看看那些苏峻和郗鉴手下的流民,一个个年轻力壮,他们都是永嘉之乱的幸存者,路边的白骨大多都是女人,她们没能活下来。好容易活下来,在江南最富庶的建康城扎根,以为能过上安稳日子,结果苏峻之乱,到处抢劫,连条裤子都不给人留下,家里财物散尽,想要东山再起,就要买掉家里的女人当本钱,男孩子留下来传宗接代。”
“你每天从外头调运粮食,免费发放,他们不愁吃的,还不满足,还要卖女人,我看了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就想了一个法子,可以让这些女子尽可能能少受颠沛流离之苦,熬过最艰难的时候。”
王悦有了兴趣,汤婆子已经灌好了,他裹着一层棉套,放在清河足下,问:“什么法子?”
清河说道:“人都是要吃饭的,如今你在城里放粮,有些女人被抢得衣衫不整,羞于上街,世间对女子苛刻,衣冠不整就是放荡,就是勾引男人,会被无赖调戏,所以排队的多是家里的男人,明明是你养,但看起来都是男人养家对不对?所以女人看起来特别无用,就是吃闲饭的,被家人当廉价货物一样卖掉,还能省一份口粮。”
“不如从明日起,改个法子,男人排一天,女人排一天,单日男人,双日女人。这样的话,一来可以减少队伍长度,减少排队人的焦虑,二来双日都是女人,大家都一样,即使衣服破漏,也不会觉得羞耻,不会被男人骚扰,名誉受损。最重要是这些女人可以通过排队的方式为家里挣一份粮食,她们就有价值,如果把女人卖了,那么双日那天,家里男人就要挨饿。如今这世道,女人不值钱,买不出高价,还不如在家里通过排队挣粮食。如此,就能减少一些卖女卖妻的人伦惨剧,女人有活路。”
王悦听了,茅塞顿开,躺在清河身边,“你说的有道理,明天我就按照你说的去做——我怎么没想到呢?”
清河往王悦肩窝上靠,“因为是我是女人,有些痛苦,只有女人才懂。女人比男人地位低,必须依附男人,就是因为女人挣钱挣地位的机会太少了,只能依附男人过活。无钱无权,谁听女人的?纵使亲情也是如此,谁有钱,给家里带来吃穿,谁就有地位,这是再现实不过的道理。就像王导,为什么王导无论当不当官,在朝中的威信都无人能及?就因王导能够解决问题,上到皇位继承,下到喂饱百姓的嘴巴,他都可以,大晋有谁能够做到王导这样呢?”
王悦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的夫婿,我。”
清河大笑,越发得寸进尺,往他怀中钻去。
春夜漫长,但只要做晋江不可描述之事,再长的夜也不太够用的样子。
次日,眼圈明显有些发黑的王悦宣布建康城男单女双领取口粮的新规则,这个规则一下来,买卖人口的集市立刻冷清了,女人一旦有机会为家里创造价值,就会明显减少被卖的悲剧。
甚至清河买下的五十个女人,次日新规则颁布之后,几乎所有的家里人过来为女人赎身,要把女子领回家。
清河问这些女人,“你们愿意跟着走,就出去。不愿意的,可以留下。”
三十七个女人最后决定回家。
荀灌是个暴脾气,看着这些被家人卖了还要跟着回家的女人,顿时有种物伤其类的悲哀,“若是我,被家里人卖了,我恨都来不及,还跟着回家?简直做梦!她们没得感情么?不知道什么是愤怒么?”
清河叹道:“你从小是个武学天才,父母教育你光耀家族门楣,好好习武,将来或许能够拯救家族。我被教育维护皇室体面还有司马家的皇位,尊严比性命重要,活的就是一张脸。可是这些女人从小教育是三从四德,三纲五常,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要忍耐、要吃苦耐老、以自我牺牲为荣,时间久了,她们就是男人的奴隶,召之即来呼之即去,跟牵着一群羊一样。你觉得愤怒,她们觉得为家族牺牲一下很正常。”
荀灌焦躁的挠头,“什么时候女人和男人可以并肩而立,不用当奴隶呢?”
清河指着不远处一处施舍粮食的地方,今天是双日,排队的都是女人,“等到女人能够光明正大的出门赚钱养家,靠自己赚钱是唯一的手段,钱就是底气。”
荀灌说道:“几年不见,你变了,以前可不会考虑这么多。就知道吃喝玩乐,还有如何勾引王悦。”
清河心道:哎哟,被你看穿了。
清河说道:“我和王悦在民间游历,以前觉得庶民愚笨,不爱读书思考,只有贵族才配谈天说地,风花雪月,玄学奇谈,真正在民间过日子,方知自己浅薄无知,不知民间疾苦。我们到处开学堂,请夫子免费教庶民的弟子读书识字,让他们晓得书中之美,读书有好处,我还给女孩子们讲你单骑闯万人敌阵的故事——”
“等等。”荀灌打断道:“顶多一千人,那有万人,你别吹牛了。”
清河比划着,“就是得厉害嘛,人家提起关羽,过五关斩六将,一说起来人人知晓。你闯千人阵不如闯万人阵,越厉害越容易记住,无论去那里,我都会讲你的故事,不仅仅是大晋,我在前赵和后赵都讲过了无数次。有天我喝多了,讲你闯十万敌阵,依然有人相信。你的故事会鼓励女孩子学你习武,万一出了个比你更厉害的人呢?”
还真被清河说中了,几十年后,北朝一个叫做花木兰的女将军横空出世。
王悦掏空攒了十年的家底,力挽狂澜,帮助王导稳定了建康城。
战乱后的建康城满目疮痍,连台城都烧没了,找了个皇家别院建平园当临时朝廷,群臣商议干脆放弃建康城,迁都。
勤王盟主陶侃建议迁都会稽郡——他在这里多年经营,势力根深蒂固,顾命大臣温峤要迁豫章郡,也是同样的原因。
只有王导坚持原地不动,守护建康,重修台城。
王导说道:“三国时期,刘备和孙权都说这里有王气,孙权的东吴在这里定都。帝都不在于繁华,只在于务实,否则,再繁华之地也会变成一片焦土——各位难道都忘记故都洛阳了吗?洛阳二百二十个里,多么的繁华,最后被匈奴毁成焦土。”
虽然陶侃和温峤手握重兵,但是朝廷官员绝大部分都是衣冠南渡的中原人,
王导口才才好了,触动了这些人的内心。
郗鉴第一个站出来说道:“附议。”
郗鉴有兵,足以和陶侃温峤抗衡,于是众官员纷纷出言附和,表示留在建康城。
陶侃和温峤心中都不服王导:这个老头子,无一兵一卒,大家却都听他的话。
最近一直缩着尾巴的庾亮庾国舅问小皇帝,“皇上觉得呢?”
现在庾国舅不敢控制小皇帝了。
没有母亲在身后垂帘听政,加上苏峻之乱的磨砺,小皇帝明显成熟起来,王导救了他,他相信王导的判断,说道:“朕的父亲,朕的祖父都葬在建康,朕不能离开,迁都之事,休得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