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清河知道了亲生母亲的现状,对王悦越发信赖——这么私密的事情他都知道,可见平时他和她们母女关系之密切。
王悦说道:“我母亲和羊皇后在闺中就认识了,她们……比亲姐妹还亲,我比公主小一天,从小母亲将我带进宫里,和公主一起长大,我因而知道这些秘密。”
我和王悦一起长大?
难怪我总是梦到他。
以前的梦境总是模糊,清河在梦境到处追寻,他总是离她不近也不远,宛在水中央,看不清、碰不着。
今天的梦境大不一样了,换成他追逐从泥泞里爬出来的她,还一路追到江水里,拉过小手,搂过腰,抱过了,甚至还亲过了……
不能说,不能想,王悦对我这么好,我不能亵渎了他。
刚好此时下厨送来饭食,清河竭力把注意力放在吃食上,每一样食物都似曾相识,尤其是烤羊腿和奶酪,清河在吴兴郡都没有吃过这些,很是好奇,可是羊腿和奶酪入口,却无比的妥帖,味蕾比大脑提前苏醒,不停地分泌唾沫,驱使她吃更多。
入夜,清河白天几乎是睡过去的,晚餐又吃撑了,难以入眠,她听见外头有乐声,便寻声而去,见王悦在月下弹阮。
清河忘记过去,但是知道阮,昨天夹道围观美男子时,头一个坐着牛车现身的就是阮孚,据身边尖叫的女郎们解释,这个大肚子的拨弹乐器,就是以他家祖先的姓氏命名。
一轮明月悬在玉带般的长江之上,偌大的官船也变成了树叶般的小舟,王悦抱着一把阮拨弹。
神仙人弹神仙曲。
在清河看来,王悦全身上下,就连每一根头发丝都镀了一层月亮的柔光!
太美了,明明知道非礼勿视,清河还是挪不开眼睛,一边看,一边心道:夭寿了夭寿了。
不过,为了看王悦弹阮,清河愿意折寿十年。
清河简直是用生命来看美男子弹阮。
清河心想,那些女郎们说“娶我”,“我要给你生儿子”,她们是没见过王悦弹阮的样子啊。
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最想变成王悦怀里的阮。
抱着我,按着我,弹着我……
这乐曲跟晚餐一样似曾相识,清河肯定曾经听过,但是就是不记得细节了。
阮声起,她甚至能够在心里提前哼出下一折曲子的旋律,然后王悦的阮声追上她的心声,与之相合。
音乐和食物一样,为她打开了曾经的世界,将尘封的记忆一步步唤醒了。
脑中蓦地闪现出一个古怪的场景,王悦穿着粗麻孝服,身后是一个棺材,周围的人都在哭,唯有他抱着阮弹奏,放松惬意,甚至跟随客人的哭调即兴演奏。
怎么会这样?
明明那么悲伤的场面,他却在葬礼上弹阮?
阮声暂歇,王悦问:“公主想起了什么吗?说来听听。”
王悦晓得清河晚上必定睡不着,故意弹阮撩她过来。
王悦坟头蹦迪,清河只觉得荒诞不羁,王悦鼓励她,“不管什么都说出来,这里又没有外人。说给
我听,不用顾忌那么多。”
瞧瞧,这才一天,王悦就成了清河的“内人”。
以前的清河,纵使国家风雨摇摆,但自幼有爱她的父母,有良师嵇邵,有好朋友荀灌,有青梅竹马的王悦,还有疼爱她的长辈曹淑和潘美人,这些人对她毫无保留的释放着善意和爱,无论出了什么纰漏都有人为她兜着,所以那时候的清河自信过头,想什么说什么,经常口无遮拦,因为爱,所以她敢犯错。
现在的清河被“父母”出卖、被地头蛇欺负、一次次痛苦的打击,摧毁了她的自信,纵使知道自己是公主,内心其实迷惑又卑微,她怕王悦听了会生气。
但是王悦鼓励她说出心里的想法,王悦是谁?他就是神一般的存在啊!
神仙要她说出你的故事,清河能够拒绝吗?
不能。
无论以前的清河还是现在的清河,她都无法拒绝王悦。
清河说道:“我好像看到世子在葬礼上弹阮。”
王悦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很高兴,“公主记起来了,竹林七贤、我家邻居王戎去世时,我是送葬的挽郎,还在他的葬礼上弹阮。”
居然是真的。清河问:“为什么?葬礼不都是哀伤的吗?”
这又说来话长了,王悦想了想措辞:“王戎活到了七十三岁,八王之乱的最后,挟持公主父亲的成都王败了,王戎把惠帝从长安护送到洛阳,在郊外的时候,王戎实在撑不下去了,刚好我去迎接惠帝,王戎带我去竹林的酒肆喝酒,那是他年轻时和六位好友喝酒清谈的地方,也是他人生最好的时光,他最后在那里含笑去世,这辈子不枉此生,还死得其所,这世上有几人能够这样幸运的死去呢?别人以哭声送王戎,我以乐声送王戎,殊途同归。”
清河听了,怔了很久,“王戎?好熟悉的名字。”
王悦说道:“人还不错,就是抠门了些,他家种得好梨,公主去我家的时候,经常去隔壁偷他家的梨。”
清河难以置信,我不是公主吗?为什么要偷臣子家的梨?
王悦说道:“公主动口,我动手,都是我翻墙去偷。后来公主和荀灌认识了,灌娘偷的更多。”
“荀灌。”清河眼睛一亮,“就是孤身突破重围搬救兵救宛城的那个女英雄吗?”
荀灌独闯敌阵出城求援之事已经传遍江南了。
当然,除了荀灌的武功和勇气的确令人惊艳之外,也有江南盟主这边刻意宣传的缘故。
王悦等美男子出街巡游,雅集清谈,也都谈论荀灌的英雄事迹,协助江南小朝廷完成政治宣传任务。从上而下,从下而上,荀灌成为无人不知的女英雄。
大晋亡国,洛阳城破,百万中原南渡江南,士气低落,百姓思乡,在这个时候,荀灌的无意振奋人心,让背井离乡的中原人有了他日收复中原,重归故里的盼头。
荀灌代表的不仅仅是女儿救城、救父亲、救族人这么简单,她代表着希望和未来。
人们对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女顶领膜拜,传为佳话,清河亦心向往之。
王悦笑着点头,“灌娘是公主的好朋友,她一直挂念公主,等公主到了建业城,她一定站在码头上迎接公主归来。”
王悦偷过,荀灌也偷过,这么厉害的人都偷过王戎家的梨,就不算是偷了——清河瞬间为偷窃找到了绝好的理由。
王悦把阮递给清河,“我方才弹奏的是《风入松》,公主试一试?”
清河慌忙摆手,“我不会。”
“你会。”王悦说道:“公主会古琴、阮、箜篌,会击磬,乐器本就是一通百通,公主试一试。”
清河跽坐,笨拙的抱着阮,无所适从,赶鸭子上架似的随手一拨,蹦的一声,连弹棉花都比这个悦耳动听。
清河红了脸,觉得亵渎了王悦的阮,慌忙要放下。
王悦坐在清河身侧,一把捏住她的手,右手按住琴颈,左手搁在圆滚滚琴肚子的弦上,居然手把手教她指法。
清河脑子里轰的一声,犹如野蜂飞舞,神魂颠倒,两人距离如此之近,王悦几乎贴着她的背脊。
她甚至能够感受到王悦在耳畔的呼吸声,一阵阵轻轻的撩拨着她的耳垂,麻酥酥的,她很想伸手挠
一挠,可是她两只手都被王悦捉在手心里教习弹阮,就像傀儡似的拨动琴弦,根本动不了。
清河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却兴奋的很,难受又舒爽,希望这一刻能够久一些,更久一些。
“……公主会了吗?”王悦放手,不再搂着清河,如清风明月般端坐一旁,双目清亮纯洁,好像刚才的握手贴身撩拨只是清河的幻想,他只是为了方便教习。
清河刚才心思在人不在琴,满脑子都是王悦,做到了眼中有琴,心中无琴,妥妥的学渣一枚,什么都没学会。
清河支支吾吾,“好像,大概,有些心得。”总不能只说我其实啥都没学,刚才光顾着走神了吧。
王悦:“公主试着弹一下。”
这就要交作业!
面对严师的要求,清河不敢不从,随便拨弄了两下,噔噔!
比刚才弹棉花还难听。
王悦却赞道:“公主比刚才有进步,多加练习,就能慢慢找到手感了。”
弹的怎么样,清河心中有数,但是听到王悦的赞美和鼓励,尤其是他肯定的眼神,清河立刻动摇了,怀疑了,我怎么能怀疑王悦的鉴赏能力呢?
王悦说好,那就一定是好,是我太低估自己了。
清河受了鼓舞,低眉信手继续弹,乱拨一气,王悦又附身过去,抓住她不安分的手继续一对一教学。
自古慈师出劣徒。王悦毫无原则的认同,让清河充满了迷之自信。弹的难听,笑容倒是越来越多了。
王悦见她开心,他也开心,到了快半夜才辞别。
清河意犹未尽,鼓起勇气说道:“我还不熟,明日世子可否再来教教我?”
教会徒弟,就没师傅什么事了,王悦是个好琴师,但不是好老师,故意瞎教一气。
王悦顿首,笑容如和风霁月般,“公主先回去歇息,我明日再来。”
清河回到舱里,依然兴奋得辗转难眠,她起床,将王悦的阮抱到床上,放在枕边,深吸一口气,阮上似乎还留有王悦的气味。
如果枕边是王悦就好了,清河脑中起了一个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