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两年前就在催了,实在老婆曹淑太过强硬泼辣,硬撑着不回,若是普通妇人,早就带着儿子回家了。
面对族长的催促,曹淑不慌不忙,“一家团圆是应该的,这不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么,如今到了腊月,天寒地冻的,路上不好走,这都到了腊月,我打算在洛阳过年,等到开春,冰雪融化,就带着王悦回去。”
等到了春天,我还有其他法子搪塞拖延。
面对曹淑这个资深老赖,前任族长王戎、还有以强硬著称、绝不妥协的驸马王敦都拿她无可奈何。
曹淑和王敦玩起了游击战,你追我退,你退我打,反正就是不回去。
王衍晓得曹淑强硬泼辣,才带着族长佩刀壮胆子,他的手按在刀柄上,“路上不好走,但不是不能走,那些行商就靠着腊月过年四处贩卖货物赚钱。何况离过年还有二十九天,如果路上顺利,刚好赶在腊月三十到建业,一家团聚过年多好,你们母子两人在洛阳冷冷清清的。”
曹淑是何等厉害人物?岂会被王衍族长的架子吓到?反正你不敢拿刀砍我——你若拔刀,我未必打不过你这个老头子。
“那里冷清了,远亲不如近邻,族长大人今天不就光临寒舍了吗?”曹淑淡笑道:
“如今局势紧张,对外匈奴建国,大汉和大晋两国对持,大战一触即发。对内几经内战,藩王混战,逃兵散勇占地为王,四处打劫堵路,这不要过年了嘛,土匪也急需钱财过个好年,我们母子二人就别着急赶路,上赶着去给土匪送年货了。”
王衍有些力不从心,说道:“你放心,有琅琊王氏部曲一路护卫,不会有事的。”
曹淑问道:“如今的局势,永康里还有一些王氏族人留守,族长能够分出多少部曲给我们母子?大晋乱成这样,恐怕五百部曲都难以为继啊。”
这下曹淑把王衍要说的“两百部曲”给堵死了,五百都不够,那么两百更不行了。
王衍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曹淑的嘴皮子如刀锋,王导怎么娶了这么个厉害的婆娘!
曹淑油盐不进,王衍只得采用迂回策略,先把最要紧的事情解决,说道:“今日清河公主及笄礼,你是主宾?”
曹淑对着皇宫的方向一拜,“承蒙皇后娘娘的邀请,我一个子爵夫人也能当公主的主宾,这是我的荣耀。”
王衍道:“有传闻说,清河公主十四岁就匆匆及笄,是要着急婚事,想要挑选驸马?”
来了!终于说正事了,曹淑提起精神,和王衍周旋,“这是皇室的事情,我只管给公主及笄,我是王家妇,管不了公主的婚事。”
曹淑滴水不漏,王衍只得自己揭开谜底,“我听说羊皇后看中了王悦,要为清河公主作配。”
曹淑装傻,“哟,族长是听谁说的?”
王衍反问:“整个洛阳城的人都在讨论此事,你居然不知?看来是没有这回事咯?”这可是你自己否认的。
王衍不同意这门婚事,因为王悦是琅琊王氏的麒麟子,是下一代人的佼佼者,如果是太平盛世,娶皇室公主自然是锦上添花,是家门荣耀,但是在这个动荡的时代,娶公主,尤其是娶一个濒死皇帝和傀儡皇后的公主,是非常错误的行为。
从现实利益上看,娶门当户对的世家大族的世家女才是明智之选。
王衍是族长,他更在乎家族的长远利益,所以听到王悦要尚主的传闻之后,立刻赶到王家。
曹淑赶紧说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旁人的传闻有何关系?”
曹淑这个回答很是巧妙,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同时又提醒王衍:王悦的婚事自有父母做主,你来掺和啥呀?
王衍以前只是听说曹淑厉害,这次言语交锋,才晓得曹淑居然如此厉害,和朝廷上善于辩论吵架的官员不相上下。
王衍一噎,喝了一口茶,说道:“话说如此,但是,我是琅琊王氏的族长,你和王悦都是我的族人,如果只是一些小事,你们这个小家关起门来,我当然是管不着的,但是,若涉及到家族利益的大事,我是一定要管的。”
图穷匕见,曹淑不怕他,“哦,族长打算怎么管?”
你有什么招数,尽管放马过来吧,我曹淑见招拆招。
王衍先拿自己现身说法,“贤侄媳妇,我们琅琊王氏能够绵延至今,几百年都身居高位,是因我们王家同气连枝,互帮互助,有钱财一起分享,有困难一起担当,有灾难则果断断臂求生,绝不连累族人,我的亲生女儿……”
王衍象征性的一顿,摸了摸并不存在的眼泪,“当年我女儿嫁给愍怀太子为太子妃,妖后贾南风和太子不合,废了太子,我顶着骂名把女儿接回家,逼着女儿和太子和离,斩断了与太子的关系,我们王家这才没有被卷进旋涡。”
王衍指着门外,“八王之乱,好多士族元气大伤,河东斐氏、河东卫氏这些和我们琅琊王氏并列的大族都不行了。弘农杨氏,四世三公,何等辉煌大族,历经风雨,当年曹操杀杨修,都没等动摇弘农杨氏的根基,结果妖后贾南风把杨太后关在金墉城活活饿死,几乎将弘农杨氏灭门。”
“贤侄媳妇,身为宗妇,不能一意孤行,无视族里的利益,让王悦去尚主,后患无穷。现在不是和皇室联姻的时候,即使勉强结婚,到时候也是像我女儿一样和离的悲剧。此乃肺腑之言,望你三思。”
王衍说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毫无破绽。
但是,对曹淑没有用,因为清河是她的女儿啊,她不可能不管女儿。
曹淑当然知道这是乱世,正因为是乱世,清河才需要嫁到琅琊王氏这种大族来得到庇护,而不是把她抛出去不管,她会被乱世撕碎的。
曹淑站起来送客,“族长的话我都记住了,我会考虑的,时间不早,族长请回。”
家里丈夫不在,以前隔壁王戎时常来串门,因为他都七十多岁了,一把年纪,不可能和曹淑有什么。但是王衍只有五十多岁,要避嫌的,所以曹淑端茶送客,他不能赖着不走。
王衍拿着佩刀告辞,临走时还反复叮嘱道:“我女儿嫁入皇室的不幸婚姻前车之鉴,望你牢牢记住,莫要让王悦重蹈覆辙。如此,不但影响他的性命,还会耽误他的前程。这孩子自幼聪敏,相貌出众,我们这些老一辈的人都很看好他,觉得他有宰相之才,将来必有一番作为,这可比驸马的虚名强多了。”
送走王衍,曹淑去书房看王悦,王悦正在灯下看书,见母亲来了,立刻放下书本行礼。
曹淑目不转睛的看着王悦。
今天的母亲真是太奇怪了,王悦问:“母亲有何事?”
曹淑伸手,摸向儿子的头顶,王悦大了,不习惯母亲这种触碰,本想躲开,但想想明天是他生日,也是母亲的受难日,他还是忍一忍吧。
母亲那么痛苦把我生下来,被母亲揉一揉脑袋也是应该的。
王悦没有躲,挺着腰,双拳一紧,就像挨刀似的等着母亲爱的揉捏。
王悦这幅英勇就义的样子,把曹淑给逗笑了,算了算了,不为难儿子,曹淑的手离王悦顶心的头发只有一掌距离的时候停住了,收回去。
曹淑是真心爱王悦的,她不想王悦委屈,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曹淑把王悦当女婿养,又何尝不是当亲生儿子养呢?
王衍的话有道理,在这乱世,娶了清河,对王悦来说没有好处,反而是拖累,道理她懂,可是,清河是她的女儿。
无论谁放弃清河,她这个当母亲都不会放弃清河。原本偷龙转凤,就应该让清河承受了本该不是她承受的责任和苦难。
如果清河没有调换,那么她就是琅琊王氏的世家女,嫡出长女,曾祖父还是曾经的琅琊王氏族长王览,父亲王导是嫡长孙,承袭纪丘子的爵位,清河就是嫡长嫡孙的嫡长女,血统之尊贵,是琅琊王氏血统最纯的世家女。
就凭清河的出身,各大士族,无论配那个青年才俊都绰绰有余,十四岁及笄,估计来说媒的媒人要踏破门槛了,任由曹淑挑选女婿。
但是,当年如果偷龙转凤,羊献容生下来的王悦肯定活不到十四岁的,必死无疑,这八王之乱,极其凶险,王悦肯定要死好几回的。
除了帮助羊献容的儿子,曹淑也有自己的考虑,当年个性强硬的曹淑也想要个儿子,这样她就不用一直睡丈夫王导,一直怀孕一直生,直到生个儿子才能停止,曹淑不想被一次次的生育给困住,她实在不想再睡丈夫了。
何况清河是个女孩子,一个皇室公主比太子要容易的多,河东公主的母亲贾南风被关在金墉城毒死了,公主不也过的好好的?
鉴于以上考虑,曹淑和羊献容互换了孩子。
可是现实太多变了,远远超过了当年的考虑,谁会料到羊献容会五废五立啊!清河也跟着遭罪。
老实说,如果真的预料到清河会遇到如此多的磨难,曹淑肯定不会将亲生女儿拿去调换太子王悦的,她舍不得。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想法子补偿清河。
可是,她不能拿王悦的性命和前程去换清河啊!王悦清河都是她的宝贝。
曹淑矛盾啊,怎么做都是错,可是又不得不被迫做出选择。
如今,又到了做出艰难抉择的时候。
曹淑决定和儿子摊牌,襁褓中,她替两个只会哭泣的婴儿做主,调换了两人身份,现在两个孩子都大了,轮到他们自己决定未来,不能再粗暴的干涉他们。
曹淑往后退了两步,离王悦远一些,坐到了书房中间的胡床上,尽量保持距离,不要影响他做出自我判断。
曹淑说道:“清河公主今天及笄,士族之间有些传闻,你应该听过。就是羊皇后看中了你,想选你为清河公主的驸马,所以要我当了公主的主宾。”
王悦涵养十足,听到此事,坐在书案后面纹丝不动,好像并没有惊讶,“儿子略有所闻。”
这孩子心思深,和自己亲娘打哑谜,连曹淑都看不透他,这下轮到曹淑着急了,被迫交底,“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明天你也十四岁了,是个大人了,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当年我没得选择,只能听从家里的安排嫁给你父亲。”
“我们结婚十五年了,这十五年来,你应该也看出我和你父亲的关系,你父亲很好很好的,但是,我和他不合适。你是我儿子,我当年没有得到的东西、吃过的苦头,我不想你跟着尝一般,实在不是什么好滋味。所以,我希望你能放下那些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狗屁规矩,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当清河公主的丈夫?”
王悦和王戎这种老狐狸打哑谜、拐外抹角的官场话说习惯了,面对曹淑毫不遮掩的问话,太多的东西涌向大脑,把大脑给堵死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终于看到儿子有动容之色了,曹淑提醒儿子,“我说的是一个丈夫,不是驸马。一个好丈夫,要为承担妻子的未来,为她遮风挡雨,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离不弃,同甘共苦。”
“清河是个有良心的、自强自立的孩子,我亲眼看她长大的,准没错。你对她有一份好,她会回馈你十分.只是,一旦加上公主的身份,平心而论,清河公主并不是一个士族好媳妇的人选,你自己考虑清楚,如果你点头,我会帮助你;如果你说不,我会回绝羊皇后的请求。”
案几之上,王悦如泰山般岿然不动,案几之下,王悦的双手交叉紧紧握住,手背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书房里空气蓦地稀薄起来了,这对母子几乎要被着紧张的气氛弄到窒息。
当曹淑手中的茶杯凉透的时候,王悦终于开口了,“‘为她遮风挡雨,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离不弃,同甘共苦’,母亲,您对清河丈夫的要求,难道不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