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五立

吕朗被自己的言行惊呆了。

他也不晓得为何鬼使神差的说谎、杀了传令官,那一瞬间,他只知道不能眼睁睁看着羊献容跳楼,她会死的。

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不应该糊里糊涂的死去。

吕朗此举,本来打算破釜沉舟,闯进金墉城里抢人的王悦都惊讶不已,他说诏书是假是胡说八道,为待会带着部曲的抢人行动找借口而已,为何连吕朗也跟着一起圆谎?

吕朗公然抗旨,已是背叛了西台长安的河间王。

诏书是真是假,河间王还不晓得?司马顒快气炸了,直接派兵去洛阳拿人,洛阳城再次被推到危机边缘。

已经这样了,吕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投靠了东海王司马越,东海王派兵拦截河间王的军队,双方交战,河间王惨败,洛阳和危机边缘打了个擦边球,幸免遇难。

东海王乘胜追击,河间王一退再退,兵败如山,终于,东海王攻破了西台长安,河间王一人一骑逃出长安,躲在太行山。

昔日皇太弟司马颖的心腹卢志找到了河间王,弄死了他,给司马颖复仇。

大晋这一段藩王为了争权夺利、挟天子以令天下的内讧,史称“八王之乱”。

从汝南王司马亮开始,贾南风利用真假诏书驱使楚王司马玮杀了汝南王,然后过河拆桥,说楚王假诏,杀了楚王,双杀。

赵王司马伦鼓动先皇后贾南风杀了愍怀太子,然后杀了贾南风“复仇”,结果被齐王齐王司马冏召集勤王大军给干掉了,三杀。

齐王司马冏政治上还算过得去,算是个贤王,却因企图染指皇后羊献容,而被长沙王司马乂杀了,四杀。

长沙王司马乂贤德又能打仗,政治军事才能两开花,七里涧之战打了胜仗却被成都王司马颖给围城投降,用炮烙之刑给烤成灰了,五杀。

成都王司马颖打赢了荡阴之战,想要弄死皇帝方便登基,结果被河间王司马顒给勒死了,六杀。

河间王司马顒想要一了百了弄死废后羊献容,引起了公愤,留守洛阳的吕朗倒戈,被东海王司马越所杀,七杀。

最终,东海王司马越在长达二十多年的八王之乱中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笑到最后。

东海王攻破西台长安后,掌控了傀儡皇帝,把他送回了洛阳。

既然皇帝都要回来了,需要有人照顾他。

东海王把羊献容从金墉城里接出来,复立为皇后,以便迎接皇帝归来。

这是羊献容第五次立后。

从长安到洛阳,王戎一直陪着皇帝。

皇帝自从跟着东海王司马越在御驾亲征里摔了脸,中了三箭,发高烧后,身体江河日下,缠绵病榻。

东海王攻进长安时,皇帝已经神志不清了,所剩无几的智力退化,记忆也渐渐被吞噬,他谁都不记得了,唯有嵇侍中一人。

皇帝无论去那里,沾着嵇侍中血的衣服一定要在他的视线之内,否则他就会崩溃。

王戎此时须发比外头的鹅毛大雪还白,一把年纪还要经历这般波折,身体早就吃不消了,全靠着嵇侍中临终前的托付,强撑而已。

风烛残年,王戎感觉自己大限将至,写信要王悦半路来接应皇帝,来接替这份责任。

王悦拍马,冒着风雪赶过去迎接御驾。

行了大半天,到了黄昏,终于在洛阳城外的一个小县官道上和长安来的御驾相逢。

皇帝和王戎的身体都不好,御驾已经找了个间驿站住下,并没有着急赶路。

王戎杵着拐,带着王悦见皇帝。

皇帝正在昏睡,枕边搁着一套血衣。

皇帝呼吸短促,眉头皱起,好像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老了,也瘦了,眼眶凹陷,脸上罩着一股死气,左脸的擦伤已经愈合,但是留有疤痕。

王悦低声问:“皇上的箭伤如何?”

本就虚弱的身体,还连中三箭,疲于奔命,如今看到皇帝这个样子,王悦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王戎叹道:“都是皮外伤,拖拖拉拉三个月才好,不过外伤易治,内伤难啊,皇上每天的药都没断过,一天三碗,把药当饭吃。不过皇帝已经糊涂了,喂什么就吃什么,也不挑,也不知道饥饱、冷热,没有反应,只是抱着沾着嵇侍中血的血衣,要么这样昏睡,要么发呆。”

王悦从皇帝的呼吸间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喝了三个月的药,整个人像是在药汁里腌制过,纵使王戎照顾的细致,每日给他漱口擦身,还是有些味道。

王悦看着皇帝憔悴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心中对濒死的皇帝涌起一股奇异的酸楚。

他伸出手,搁在皇帝的手腕上,试探脉搏。

蓦地,昏睡皇帝条件反射似的手掌一翻,抓住了王悦的手。

王悦怕惊扰皇帝,没有挣扎,任由皇帝抓着。

皇帝握着王悦的手,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就像一个铜熨斗,熨烫着褶皱的衣衫,靠着底下的温暖一点点的将褶皱熨平,恢复了布料本来的纹理。

王悦这才注意到皇帝的手,这是一双漂亮的手,指骨削瘦、修长,就像春日的竹节,由于常年养尊处优,手指保养得滑润,就这样轻轻的握着他的手,软绵绵的,就像清河的手。

王悦不晓得皇帝为何突然如此,他轻轻回握了一下,以表示回应。

皇帝得到了回应,嘴角微微上勾,呼吸也渐渐放缓,睡相变得舒缓平静,终于,他放开了王悦的手。

两人走出卧室,王戎说道:“皇帝不太好了,赶紧要宫里提前准备。”

王悦闷闷的应下,皇帝再痴傻,或者干脆是个对外界没有反应的木头人,但只要他活着,他就是清河最坚实的靠山。

皇帝若去了,这个最大的靠山就没了。羊皇后和清河母女,还不得任人宰割?

不行,我要当她们的靠山。

正思忖着,王戎披上一件貂裘,捧着手炉,“我要出去一趟。”

王悦忙道:“外头大风大雪,县侯小心身体。”

王戎却坚持要出去,“在路上的时候,我看到了黄公酒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家酒垆还开着,

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和嵇侍中的父亲嵇康、阮籍他们在黄公酒垆开怀畅饮,喝的开心了,就去酒垆后面的竹林长啸、吟诗、谈论天地之间的奥妙、无话不说,那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时光。我想回去喝一杯。”

王悦担心王戎身体,就陪着这位老人同去。

黄公酒垆。

虽然还挂着老招牌,却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当垆卖酒。

王戎七十三岁了,是竹林七贤年纪最小的,也是唯一还活着的贤人,当年当垆卖酒的黄公已经去世,如今是重孙继承了家业,依然卖酒为生。

王戎叹道:“我其实经常经过这里,但被俗世所累,每次都匆匆忙忙的,没有时间来这里喝一杯,酒垆就在眼前,却又像是隔着一座山似的那么遥远,真是邈若山河啊!”

从这之后,又出现一句成语——邈若山河,形容距离之遥远。

一壶黄酒在红泥小炉上温着。

王悦给王戎倒酒,王戎看着忙碌的小夫妻出神,“我们在黄公酒垆喝过无数次酒,当年我年纪最小,每次奉陪末座,又抠门,反正都不是我付酒钱,因而每次都喝的尽兴,即使每次都奉陪末座,也是很开心。”

王悦:看来抠门戎年少时就抠,并非老了才抠,每次都蹭酒喝。

王戎抿了一口,“嗯,还是那个味道。”对王悦点点头,“你也来一杯。”

王悦陪着王戎喝了一杯,黄酒入口,味道寡淡,道:“店家掺太多水了。”

就这样还能喝醉,这得每人喝好几坛啊!

看来竹林七贤的酒量也不怎么样。

王戎一饮而尽,“你不懂乡间野趣。若三杯就倒,大家还有什么精神聊诗歌、玩辩论、谈天论地呢?就是要喝得尽兴,半醉半醒,每个人都卸去伪装,散发天性时才说的精彩。”

王戎喝了半壶酒,就不胜酒力,处于微醺状态了,他乘着酒兴,提着剩下的半壶酒去了竹林,踉踉跄跄的,王悦劝也劝不回,只得战战兢兢的的搀扶着发酒疯的王戎。

王戎长啸着,手足足蹈,还说太热要脱下貂裘,被王悦死死按住才作罢。

王戎笑道:“脱个外袍算什么,以前阮籍还脱得精光,什么都不穿,就在这竹林里奔跑长啸,有人取笑他,他还说我没有错,是你闯到我的内裤里头来了。”

那场面,王悦不敢想象,道:“县侯也效仿阮籍……脱过吗?”

王戎道:“怎么没玩过?喝多了什么荒唐的事情都做过,不过我很少脱——脱了又没有嵇康好看,觉得伤自尊。”

原来王戎不仅抠门,还爱臭美,觉得自己脱了不如当时天下第一美男子嵇康好看,就不脱了。

恍惚中,王悦似乎在风雪飘摇的竹林里看到了七个不着寸缕的人,他们的身体和灵魂都是自由的,无拘无束。

“前面应该有个茅屋。”王戎老马识途似的跑到一个年久失修的茅屋。

茅屋已经半塌了,掩盖在白雪之下,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

“这里……”王戎用手比划着,“嵇康在这里打过铁,你挥着铁锤打铁铸剑的样子,和他有些相似。当年都赞嵇侍中鹤立鸡群的风采,这些人是没有见过嵇康当年的模样啊。”

王戎啧啧赞叹了好一会,将半壶酒洒在倒塌的茅屋跟前,“我年纪最小,目送着你们一个个走了,留下我一个人,今天弄来美酒,和你们一起分享。”

王戎尽兴,捂着胸口说累,走不动了。

王悦在半塌的茅屋里升了一堆火,扶着王戎坐下歇息烤火。

王悦说道:“县侯就在此地等候,不要走动,我去把马牵过来载着县侯回去。”

火光映衬着王戎面色潮红,他摆摆手,“你小小年纪,比我妻子还落啰嗦,你自去,我在这里和老朋友聊聊天。”

王悦回到黄公酒垆,牵着马回到半塌的茅屋。

火堆依然在,王戎也在,他靠坐在墙壁边上,酒壶在身侧,面带笑容,已经没有了呼吸。

第四卷:倾国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