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氏的私兵部曲比军队更忠诚。这乱世之中,有奶就是娘,军队未必忠于主帅,但是部曲必定忠于主人。
部曲就是士族豢养的、专门用来战斗的奴隶,以家庭为单位,每一户只要有男丁在部曲里,那么这家人都靠着这家士族养活,承包生老病死,吃喝拉撒,士族由此得到部曲的绝对忠诚。
琅琊王氏养着五千部曲,这是家族最庞大的一笔开销,因为加上他们家人,其实就是养活了好几万人。
纵使如此,士族们也都咬紧牙关豢养着部曲。
这笔开支在太平年间像是个无底洞,不停的往里头砸钱,一个士族如果不能获得高位,就搞不到钱,搞不到钱,就养不起部曲,养不起部曲,一旦遇到政治动荡,这个家族就会消亡消失。
司马家建立的大晋帝国,甚至也是祖先司马懿所豢养的一万部曲私兵发动了高平陵政变,由此控制住曹魏的皇帝,从此挟天子以令天下。
琅琊王氏一直在部曲里砸钱,部曲的家人早就跟着驸马王敦他们一起南渡到建业去了,不用在这乱世里颠沛流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立足,单打独斗是不可能的,唯有抱团取暖,在琅琊王氏的庇护之下,他们的家人会安稳过渡,在新世界里延续下去。
所以,跟着王戎出征的部曲没有后顾之忧,都十分能打,他们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当坞堡失守之后,这些部曲依靠坞堡的地形和暗哨开始发动了巷战,几乎能以一敌十,誓死保护王戎和王悦。
是的,他们并不会保护皇帝,毕竟皇帝又没有养他们的家人。
王戎带着皇帝躲到地下粮仓去了,琅琊王氏的部曲都王悦的指挥,王悦利用坞堡地形将敌军引流,坞堡内部用砖石砌起高墙,做成了类似八卦模样,墙壁和墙壁之间只容得一人一马通过,十分狭窄,卢志的军队蜂拥而至,从八条小路前行,但是他们在**阵般的高墙里转来转去,狭路相逢,连敌军的影子都看不见,还时不时被石墙暗门里捅出来的刀子暗算。
王戎还真有一套,他不仅把坞堡做成乌龟,还把坞堡内部的结构区区绕绕的做成龟壳的纹路,摆出**阵。
卢志暴怒,他爬到城楼高处查看阵形,以指挥部队从**阵里走出来,直攻龟壳中间的粮仓。
但是城楼早就埋伏着琅琊王氏的部曲,他们不拼杀,只放火,一把把火将城楼烧成了火楼,放火之后,他们被火龙包围,必死无疑,一个个直接跳下火楼,朝着被堵得动弹不得敌军扑过去,沉重的身体从楼上砸下来,到死也要找个垫背的,同归于尽。
卢志没有想到琅琊王氏的部曲会如此拼命,他的一万人马涌进坞堡,堵得就像一千七百年后上班早高峰的地铁线。
城楼全是火,无法登高看地形破阵,卢志干脆命令军队砸墙,一力降十会,直接靠着蛮力破**阵。
就在卢志军队砸墙破阵的时候,刘曜时不时向后观望:他跟随卢志大军围攻坞堡时,暗地里派手下把这个消息“高价”出售给最近实力和皇太弟几乎旗鼓相当的河间王司马顒。
所有藩王都在寻找皇帝。
刘曜晓得凭借他一己之力肯定救不了皇帝,只能借力打力,用藩王牵制藩王,把水搅和浑了,他才有机会浑水摸皇帝。
一堵堵高墙被卢志军队推倒,靠着蛮力一步步前行,终于,最后一堵墙也被推倒了,尖顶粮仓就在眼前。
王悦指挥部曲放箭,射倒了冲在最前面的几排人,但是敌军人太多了,第一道工事被踏平,王悦带着部曲推到了粮仓,关上仓门。
这一仗打得实在憋屈,有人开始点火放烟,想把这群顽强的对手逼出来。
卢志一个嘴巴子扇过去,“混账!你要皇太弟背负烧死皇帝陛下的罪名吗?”
皇帝现在还不能死,否则,皇太弟背负弑君的污点,即使登基,也无法服众。
没办法,只能凭蛮力挖墙角破门而入。
众人抬着攻城锤一下下的把大门给撞倒了。
大门轰然倒地的瞬间,王悦握紧了手中的环首刀,最后一道屏障也没有了,只能靠肉搏战,此时,他无惧,也无畏,他挥着刀带领部曲拼杀着,兵戈声,喊杀声,惨叫声都消失了,他耳边只有一个声音。
“我在洛阳等你回来。”
我要去见她,活的,不能让她等到一具尸体。
王悦受了几处伤,力气也几乎要耗尽了,靠着一丝信念支撑着,麻木的握着环首刀劈刺,琅琊王氏的部曲一个个战死倒地,他不能停,停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只是,由于脱力,他的反应越来越迟钝,越来越慢,一支箭射向他,他的刀卡在敌军的胸膛,一时拔不出来,眼瞅着要中箭了,一个人拦在前面,用肉身抗住了这一箭。
是嵇侍中,此时他浑身浴血,一身白衣变成了红衣。
王悦拔刀,砍杀了射箭之人,然后拖着嵇侍中往后。
嵇侍中的血快要流尽了,身子并不沉重。
嵇侍中身中数箭,还有多处刀伤,已是不能活了,他将手中好几个豁口的剑交给王悦,“我父亲嵇康……死于司马昭的屠刀之下,这是他的信仰。我为保护司马昭的嫡孙而死,这也是我的信仰。”
“清河和你都是我的学生,你一定要活着回去,把我的话转告她……大晋气数已尽,无力回天了,这不是皇帝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当年,我因父亲之死,不愿在大晋出仕做官,欲退隐山林,养父山涛对我说,天地之间,春夏秋冬,四季交替,万物皆有时,何况朝代更替呢?我由此大彻大悟,决定出仕做官,当了皇帝的老师。”
嵇侍中紧紧抓着王悦的手,用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大晋将亡,清河公主的人生还要继续,春夏秋冬,四季更迭,人生却要跨过一年四季,一遍遍的看着春华秋实,听夏虫细语,观冬日瑞雪。看开一些,不要伤春悲秋,不要将人生困死在里头,活下去,就有……希望。”
嵇侍中松开了王悦的手。
追兵已至,王悦根本来不及悲伤,右手环首刀,左手是嵇侍中砍缺的剑,继续战斗。
王悦砍翻了三人,突然挥来一根长矛横扫过来,打中他的膝盖,王悦失去平衡倒地,正欲爬起来,敌军扑过来四个人,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一个士兵朝着他的脖子砍过去,欲将他斩首。
凌空飞来一炳弯刀,抢先抹了他的脖子,手中长刀落地,刀刃割破了王悦的耳朵。
压住王悦的四个士兵齐齐回头看去,看清来者的相貌,顿时一愣。这个白眉毛大将,正是卢将军的好友刘曜!什么情况?
刘曜冷冷捡起地上两根长矛投掷过去,他以可怕的臂力闻名,长矛枪头自行旋转着,就像穿糖葫芦似的,一根穿透两人,当场毙命。
王悦被压在地上,先是觉得后脖子一凉,他就像岸上的一尾鱼,首尾奋力挣扎蹦跳,但还是被刀背压在砧板上,这是要死了吗?
王悦开始幻听,他什么都看不到了,眼前却出现了洛水边的清河,她努力绽放出微笑,“好,我在洛阳等你。”
洛阳啊,我只能魂归洛水边了。
我还来不及说心悦她……
背上蓦地一轻,压制他的力量消失了,王悦就地一滚,看到了白眉毛刘曜。
刘曜一双大手沾着两串死尸流出的热血,往王悦脸上抹去,“想要活命就听我的,河间王司马顒的人已经到了,正在外头和卢志的军队交战,抢夺皇帝。河间王带了五万军队,卢志必败无疑。”
刘曜扒开死尸堆,将王悦往里头一塞,然后用几具尸体遮掩,“你放心,王戎这个老狐狸还活着,有他陪着皇帝,皇帝死不了,你先管你自己。回去告诉曹淑,她欠我一条命。”
刘曜救了王悦,立马乘乱跑了,如今皇太弟司马颖失势,河间王司马顒兴起,控制住皇帝,成为新的霸主,他这个匈奴人还是先跑路回部落要紧。
且说外头坞堡,河间王的五万军队将卢志的军队包了饺子,幸存的琅琊王氏部曲乘机开始反攻,卢志双面受敌,实在打不过了,只得缴械投降。
河间王司马顒得到了刘曜亲信的出售的情报,立刻点兵前来坞堡抢夺皇帝,如果皇帝被皇太弟弄到手,蹬腿死了,皇太弟身为储君,就名正言顺的登基当皇帝,占据了正统地位,到时候无论哪个藩王要打他,就是谋逆!
河间王岂能坐视皇太弟登基?他必须把皇帝抢到手啊。
卢志的军队已经把一道道迷宫的墙壁推翻了,河间王的军队正好捡漏,直接攻上去,卢志被双面夹击,很快就溃败了,为了保命,弃械投降。
河间王控制住了局面,撞开粮库地下大门,一头银发的王戎拿着剑护在皇帝前面,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见到来者是河间王司马顒,顿时狂喜,有救了!
“咳咳!”死里逃生的王戎干咳一声,假装镇定,大声道:“河间王,见到皇帝,为何不跪?”
河间王率部跪地,“臣救驾来迟,请皇上赎罪。”
就这样,皇帝数次易手后,成为了河间王的傀儡。
河间王司马顒血统不纯,是皇帝的堂叔而已,他不可能封储君登基为帝,所以,河间王会保护傀儡皇帝,以方便挟天子以令诸侯。
为了巩固好不容易得到的霸主地位,河间王干脆把皇帝带到了他的大本营——长安,宣布长安为大晋的都城!
这下大晋进入了魔幻时代,同时拥有两个都城,两套领导班子,洛阳和长安。
由于长安在西,洛阳在东,长安就俗称称为西台,洛阳称呼为东台。
王戎听从嵇侍中的遗言,一直带着琅琊王氏追随在皇帝身边,跟着河间王一起到了长安,成为西台的官员。
河间王掳走皇帝之后,坞堡归于平静,王悦从死尸堆里爬出来,背起嵇侍中已经僵硬的身体,往洛阳走去。
西台长安。
皇帝自从被救,就一直拒绝洗澡换衣服,身上都臭了,只要谁碰他的衣服,他就尖叫大呼。
河间王没办法,倘若逼死皇帝,东台长安就失去都城的名分了,皇帝都死了哪来的朝廷呢?
河间王只得要老臣王戎劝皇帝。王戎是熟面孔,皇帝记得他,没有激动。
王戎问:“皇上,再不换衣服,身上就要长虱子和臭虫,为什么不换呢?”
皇帝呆呆的说道:“此乃嵇侍中之血,勿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