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一立

用河东公主保护母亲,这是清河的主意,羊献容上一次去金墉城,身边至少还有父亲陪伴,父亲那时候是太上皇,还能保护母亲。这一次,母亲要独自去金墉城,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女,清河担心母亲的安全。

起初姐姐不情不愿,她本来就不喜欢羊献容,河东公主是个直肠子,“都是废后,都是关在金墉城,凭什么我母亲被毒死了,你母亲就得活着?”

清河也毫不客气,“大概是因为你欠我一个人情?”

河东公主语塞,清河没有用所谓亲情绑架她,而是直接用人情来往算计,亲姐妹,明算账,她反而不好意思推辞了。

河东公主瞪了她一眼,“就这一次,我们就清了,以后谁都不欠谁的,各走各的路。”

清河道:“姐姐若有麻烦,我还是乐意出手帮忙的。”

河东公主冷哼一声,“不要,你这个人工于心计,凡事都早就算计好,图回报,我才不上你的当。”

嘴上总是抱怨,行动却很实际,在未央宫外面演出继女报复恶毒继母的戏码,非要蹭进金墉城里住。

既然一定要废后才能平息皇太弟手下军队的怨恨,那就先保住母亲的性命。

清河目送姐姐和母亲离开皇宫,紫光殿里,白痴皇帝对此一无所知,嵇侍中一直陪着他。

皇帝到了夜间,这才发觉少了些什么,问,“皇后呢?”

嵇侍中说道:“国丈的身体有些不好,皇后会娘家看望国丈。过几天就回宫。”

反正羊玄之已经死了,说他身体不好不算诅咒。

而且,皇帝最近记忆力衰退的厉害,他每天会问同样的问题,对时间没有什么概念了。

皇帝哦了一声,闭上眼睛,睡不着,“皇后自从嫁给我,就从未回过娘家啊,这次怎么回去了?”

嵇侍中哄他,“皇上记错了,皇后回去过的。”

皇帝重复着嵇侍中的话,“我记错了,哦,嵇侍中永远是对的。”

皇帝就像一个孩子,对嵇侍中很是依赖,对他的话也坚信不疑。

羊献容被囚禁在金墉城后,嵇侍中就没有回过家,一直在紫光殿里陪着皇帝,就像羊献容在时一样寸步不离。

皇帝还是那个皇帝,但是皇太弟当政,皇后被废,长沙王受了残酷的炮烙之刑被杀。

所以,大晋已经不是那个大晋了,没有底线,没有规则,沦为野蛮的弱肉强食。

炮烙之刑?士族们听闻长沙王死得如此凄惨后,纷纷侧目:皇太弟是疯了吗?你杀就杀了,为什么一定要用殷纣王这个著名的昏君杀人的法子处死长沙王?

你不是承诺过只要开门投降就不杀他吗?

长沙王是个贤德又有军事才华的藩王,士族们虽然不站队,保持中立,但是心里还是比较欣赏长沙王的。得知长沙王死于炮烙之刑后,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你要讨伐羊玄之,羊玄之已经死了,你为何还要多次一举废了羊皇后?

嫌树敌还不够多吗?

士族们绞尽脑汁都想不到皇太弟这一步步的昏招,觉得司马颖脑子的水随便挤一挤,就可以解决中原的旱情。

还是储君就昏聩成这样,若当了君主,说不定就是第二个殷纣王了!

说到殷纣王,就让人不得不想起比干剖心,把诸侯做成肉酱等等暴行,士族们纷纷辞官归隐,洛阳城每天都有大族以回乡扫墓,祭祀等等借口离开这里。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皇太弟上位不到三个月,洛阳城精英阶层人口流失严重,大部分士族都像永康里的琅琊王氏一样,举族迁徙到了外地,有人回乡,大部分人南渡去了江南避祸。

连荀灌的家族颍川荀氏也走的十室九空,只留下几个族人在都城留守,灌娘因上次闯祸,这次被父亲荀崧亲自“押送”,不准她留在洛阳这个是非之地。

灌娘没得办法,和清河告别,还指天发誓,“我会一直关注洛阳城,我发誓,只要你有危险,我会第一时间回来救你出去。”

嵇侍中也要家人去了江南建业,他独自一人留在洛阳,陪着白痴皇帝。

很多年后,在历史书上,史官们把这个大晋精英阶层人口“孔雀东南飞”的现象统统称为“衣冠南渡”。

洛阳城每天都在“失血”,这些士族带走的不仅仅是人才,还有财富,就连城中最繁华的铜骆街都有了衰败萧条之相。

粮食价格已经回落,甚至比以前还要低了,粮食商铺的生意依然清淡。

士族迁徙,他们的奴仆,私兵部曲也随之离开洛阳城,洛阳人口急剧减少,加上夏粮已经开始收割,价格一直不看好。

王戎乘机大量收购粮食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他老了,精力不济,把这些操作都交给了王悦去做,王悦在四处奔走收购粮食,一身冷白皮都晒黑了。

帝国的都城,就像皇帝一样,一天天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虚弱、衰老。

皇帝每天都问嵇侍中,“皇后人呢?”

嵇侍中每次都是“过几天”,皇帝的记忆每天都清零,然后再问一遍。

当这个夏天结束时,皇帝不问了。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有羊献容这个皇后。

他的智力继续倒退,现在他只有五岁孩童的智力,以及一百岁老人的忘性。

嵇侍中将此事告诉了清河。

清河刚刚送走荀灌一家人,很是落寞,叹道:“父亲是幸运的,忘记了也好,忘记母亲,他就不会痛苦。”

清河舍不得灌娘,她唯一的女性朋友、危难与共的知己好友,灌娘让她看到女孩子不用总是躲在男人身后,等待男人保护自己。女人也可以拿起武器,保护自己,甚至建功立业。

但是清河知道,离开洛阳,无论对个人还是大家族,都是明智之举。荀灌也有家人,她不能抛开家里人,只为了自己这个小公主,她有自己的一番天地。

灌娘一走,像是把清河的心割了一块,一起带走了。

清河心中空空,王悦在外头收粮食连夜赶回洛阳城,但还是错过了送别荀灌。

清河看着明显黑瘦了的王悦,再也撑不去了,簌簌落泪,“我要是从来没有认识过灌娘就好了;我要是像父皇那样,记忆衰退,连最亲的人都在脑子里抹掉就好了,这样就不会那么痛。”

王悦坐在她身边,把肩膀伸过去,给她靠一靠,“你要连我也一起忘记吗?”

清河尖瘦的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眼泪也顺着脸颊浸透他的肩膀,她哽咽不语。

还是舍不得王悦。

宁可痛苦要不要忘记她的檀郎。

王悦道:“你且再忍耐几日,很快就熬过去了。”

清河就像被雷劈了似的,立刻从王悦肩头弹坐起来,“什么意思?皇太弟要下台了?是那个藩王想取而代之?”

王悦道:“现在情况有了变化,皇太弟在洛阳三个多月了,他的藩地邺城有人起事,邺城是他的根基,我猜他要回邺城平乱。”

清河心有灵犀,“是你的人?”

王悦笑道:“我年纪还小,琅琊王氏的私兵又不听我的,指挥不动,我那里有什么人呢?我只是给了邺城那些人粮食、兵器、还有几百万钱,有了这些,他们还怕找不到人入伙?火已经被我点燃了,等烧起来的时候,皇太弟在洛阳城根本坐不住的。”

清河又燃起来希望,问,“王戎知道你去外头做这些事情吗?”就连清河都以为王悦是去收粮食的。

王悦说道:“王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估计他装作不知道,他没有派人阻止我,应该是默认了。”

清河说道:“等皇太弟被调虎离山,带着军队回邺城平乱,京城防守空虚,我们就把父皇和母后救出来,再带上河东公主他们,离开洛阳城,我们一家人隐姓埋名,不姓司马氏了,找个山林隐居去。”

王悦点头,“皇位没有意义了,皇太弟回来,他登基为帝,也当不了几天皇帝的,这艘船必沉无疑,我母亲早就在江南为你们一家人安排好了地方,到了新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这三个月,士族纷纷南渡,除了尚书令王戎、侍中嵇邵这种坚持留守的官员,大部分都已经放弃了大晋、抛弃了皇室,这比藩王夺位更可怕。

就连清河都觉得,这大晋迟早要完。

甚至,如果第二天清河醒来,潘美人告诉她大晋亡国了,她都不会觉得意外。

得士族者,得天下。

失士族者,失天下。

没有士族,大晋的政权就是无根之木,这个空架子很快就会崩塌的。

重新开始生活……清河抓住这个微弱的希望,当晚安稳入睡。

当第一片枫叶开始变红时,邺城民乱越演越烈,传到了洛阳城。

皇太弟果然坐不住了,当了三个月的储君,尝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大权在握,走向人生巅峰只差一步——就等皇上驾崩了,却听到这个糟心的消息。

京城士族十室九空,剩下的只是观望,并不支持我,洛阳城在衰败,倘若连根基邺城也乱起来,我失去最大的助力,守着一座人心浮动的空城有什么用?

皇太弟做出个艰难的决定:离开洛阳,带兵回邺城平乱去。

走之前,皇太弟把亲信卢志(就是和陆机陆云兄弟互相问候对方祖先的那位)安排在中护军里,留下五万中护军来维护洛阳城的统治。

皇太弟前脚刚走,王悦清河后脚就和河东公主搭上线,把羊献容扮作宫女,从金墉城里救出来,众人在邙山下等待嵇侍中潘美人他们把白痴皇帝扮作太监,从宫里逃出来,然后一起南下。

但是等到天亮,还是不见嵇侍中和皇帝他们的踪影。

天亮了,上朝的钟声响起,东海王司马越站在以前皇太弟的位置,命令嵇侍中以皇帝的名义起草了一份讨伐檄文:讨伐皇太弟司马颖图谋不轨,虐杀长沙王司马乂、无故废掉皇后羊献容,现号令天下勤王,人人得而诛之。”

随后,东海王司马越要嵇侍中拟定了第二份诏书,将羊献容从金墉城里接出来,重新立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