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皇帝一语惊人。
场面立刻从肃杀变得尴尬。齐王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说请皇上责罚自己,只是说说而已,正常皇帝的反应应该是“不是爱卿的错,爱卿莫要自责”云云,好给齐王台阶下。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皇帝虽傻乎乎的,也是金口玉言,齐王说要惩罚,皇帝说齐王说的极是,准奏。就必须对齐王实施惩戒。
怎么罚呢?
幸好王悦反应快,站出来打圆场,说道:“皇上,就罚齐王半年俸禄可好?”
反正朝廷官员们都不靠俸禄过活,罚俸禄是最轻的处罚了,跟罚酒三杯差不多。
但是白痴皇帝听不懂,以为是给齐王发俸禄,心想嵇侍中总是对我说,要听齐王的话,对齐王好,满足齐王的要求,我就是好皇帝,于是说道:
“不行,半年太少,那就一年吧。”
白痴皇帝还以为罚俸禄是什么好事情呢。
气氛更加尴尬了,齐王看见白痴皇帝这张蠢脸就想起羊献容那句“我一生,只爱一人”的爱情誓言,顿时五味杂陈——为什么这个蠢货能当皇帝、娶到这世上最美的女人,还得到她的爱情呢?
老天不长眼,这不公平!
齐王不想再听白痴皇帝说的蠢话了,遂一拜,“微臣领罚,谢皇上恩典。”
齐王拂袖而去,身边侍卫随行,还不忘记把穿在长矛上的“刺客”□□抬走。
未央宫里,留下一大滩血迹,还有戳破的地板。
劫后余生,清河和羊皇后下马,跑过去抱着白痴皇帝,一家三口就像前年在即将进入金墉城时那样,紧紧的抱在一起。
皇帝虽傻,只要他还活着,他就能在关键时刻保护妻女,如果失去皇帝,清河和羊献容才是真正的任人宰割。
白痴皇帝不明所以,“清河你又调皮了,怎么把马都骑到正殿里来?这里不是骑马的地方……”
白痴皇帝絮絮叨叨的说着蠢话,潘美人带着护卫打开一个个房间,把软禁的宫人们放出来,擦洗地板的血腥,收拾凌乱的正殿,不管怎么样,日子还要过。
无论内里多么凌乱肮脏,皇室对外的表现一定是光鲜亮丽的。
所以,齐王不能是逼宫谋反,羊皇后也必须纯洁无瑕,维持国母的尊严。
潘美人统一口径,说着王悦编制的谎言,“今天未央宫混进来刺客,意图刺杀皇后,幸亏齐王发现的早,包围了未央宫,来个瓮中捉鳖,为了安全,就将各位关在屋子里,现在刺客已经被纪丘子世子诛杀,未央宫安全了。”
王悦站在墙角,静静的看着皇室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看着潘美人对惊魂未定的宫人们训话,潘美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编出来的。
这些粉饰太平的话浑然天成,逻辑清晰,似乎比真话还真,他几乎自己都要相信了这是真相了。
自欺,方能欺人。
若没有这番谎言,今天齐王必定会血洗未央宫。
可是王悦听着这番话从潘美人嘴里说出来,觉得字字皆是讽刺。
他看着一家三口的拥抱,眼里没有皇室,只是普通的劫后余生的一家三口。
如果看到大街上普通的一家三口,男主人是个白痴,女主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女儿年仅十三,尚未长成,这样的一家人被人欺负,无论是王悦还是士族其他人,都会出手帮忙,赶走恶徒,让这一家人重归宁静。
但因这家人是皇室,士族就会袖手旁观,认为这是宗室之间内部的权力斗争,与士族无关。
尚书令王戎对他说,权力斗争,只有立场不同,没有正义和邪恶的区别。
所以,权衡利弊,才是一个合格士族该做的事情。
琅琊王氏的族长、未来的一国宰相,绝对不能以正义和邪恶来衡量眼前的斗争,不要被情绪和好恶来左右你的思维。
你要始终保持冷静,分析利弊,做出对你、对族人最有利的抉择……
王悦这一年在王戎的教诲之下,学着士族的那一套处事规则,不仅仅是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琅琊王氏那些彪炳青史的祖宗们也是靠着这套处事规则将家族的荣光延续了几百年,从春秋战国到两汉三国魏晋,代代都是大官,每隔几辈就出一个举世皆知的贤人。
然而这一切在看到清河羊皇后母女被三百侍卫围攻、在看到齐王的嚣张跋扈、在看到一家三口的拥抱、在听到潘美人尽力克制住愤怒慌张,故作镇定的召集宫人训话粉饰太平之后,王悦开始反思,开始质疑。
这样做,就一定对吗?
王悦脑子里有两个小人打架,不分胜负,他觉得灵魂都要生生劈成两半,理智告诉他王戎说的是对的,可是他无法对皇室一家三口被齐王欺凌的遭遇视若无睹。
到了黄昏,皇宫要关门,外臣不得入内,今天是小年夜,每个人都要回家吃饭。
王悦回到永康里琅琊王氏居住地,这里一片祥和,平静和睦,与皇宫的肃杀焦虑截然不同。
曹淑看见儿子衣服上有血迹,慌忙追问,王悦疲倦的摇头,“我无事,我去洗个澡。”
曹淑直觉不妙,“是不是宫里出事了?清河公主和皇后如何?”
王悦默不作声,走进房间,把门关上了。
曹淑焦躁不安的等待儿子洗完澡出来吃饭,宫里突然来了赏赐,“纪丘子世子今日立了大功,诛杀刺客。这是帝后的赏赐。”
送走宫使,曹淑熟练的从一堆赏赐中翻出一个装着首饰的盒子,打开夹层,里头是潘美人的密信,说了今日发生的事情,说她受到齐王的监视,行动不便,要曹淑保持冷静,准备带着王悦和清河这两个孩子南渡去建业,必要时,可以将他们迷/倒,强行送走。
羊献容决定和白痴皇帝在一起,生死与共,潘美人也不会离开羊献容,她们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要曹淑照顾好两个孩子。
看到齐王意图玷辱羊献容,曹淑气得拿信纸的手猛烈颤抖,简直太下作了!我要杀了他!
曹淑把信件扔进火盆里,披上大钟,全身上下裹得严严的,吩咐侍女,“我有事出去一下,待公子洗完澡,要他先吃,不用等我回来。”
侍女道:“是,奴婢去吩咐他们套车。”
曹淑道:“不用坐车,我骑马出门。”
曹淑上马,往四夷里方向而去。一直以来,她都讨厌刘曜,尽量避免和他接触,觉得刘曜配不上高贵的羊献容,羊献容爱上他就是个灾难,一旦暴露,就要背负叛国之名。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曹淑才不管什么叛国不叛国的,这个国家连自家皇后的尊严都保护不了,任凭权臣欺凌,我还管他刘曜是不是番邦杀神!
连刘曜这种粗鄙之人都不曾强迫羊献容,齐王司马冏,堂堂皇室宗亲,居然干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
愤怒的曹淑奔向四夷里香料铺,打听刘曜的消息。
香料铺掌柜把曹淑请到后院,道:“主人这一年都没有来洛阳。”
曹淑扑了空,道:“我去那里可以找到他?”
掌柜打量着曹淑,“主人行踪不定,有时候征战,有时练兵,不过主人临走前吩咐过,若是纪丘子夫人和潘美人来找他,就立刻快马加鞭把消息传递到新兴(今山西汾水一带),他府上的人会将信件转达。”
曹淑提笔写信,写了几行都不满意,她担心信件一旦外泄,羊献容真要背负叛国之名就如同雪上加霜,干脆在信纸上画了一只羊,再画一把刀架在羊脖子上,能表达意思就行了,这样即使信件外泄,也不会连累羊献容。
“十万火急。”曹淑拿出琅琊王氏的令牌,“今晚就出发,拿着这个出城,如遇关卡,这个东西会有些用处。”
掌柜不敢怠慢,“我这就去安排。”
与此同时,永康里纪丘子家。
王悦洗了澡出来,却不见母亲,侍女说夫人外出。
王悦看着案几上的菜肴,毫无胃口,一股气堵在心里,不上不下,他从帝后赏赐的礼物里挑选了一些东西,带着礼物去拜访邻居。
过小年一家团聚,王戎夫妻膝下无子,无论什么节日都只有老夫老妻两人,吃到一半王悦来了,王戎这么抠门的人居然舍得要厨房做一桌客饭送过来。
王悦忙道自己吃过了。
“那就吃些果子吧。”戎妻拿出地窖的钥匙,要仆人去取他们最金贵的脆梨招待王悦。
纵使过小年,这对抠门夫妻也舍不得吃脆梨,留着高价卖给别人。
王戎看得出他心事重重,匆匆吃了几口,把邻居小王去了书房,“说吧,发生什么事情了?”
王悦一拜,道:“我想请教县侯,如果看到有人去一家三口家里闹事,男主人是个残疾,无力自保;女主人柔弱;女儿还未及笄,我该转身走开,还是应该上前阻止那人闹事?”
王戎说道:“你应该先搞清楚闹事的原因,有时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王悦又道:“就像我们琅琊王氏一样,都是一家子族人,有血缘关系。只是这一家三口继承的家业太过诱人,被那人盯上了,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就去一家三口抢夺家业。”
王戎道:“就像一个小孩子背着一箩筐珠宝行走于闹市之中,自身的力量和他的财富不匹配,必然会招来祸患。”
王悦问:“县侯是说,是这个小孩子的错吗?”
王戎道:“这时候就需要国家律法干预了,百姓交税,其实就像对土匪交保护费一样,既然出了钱,就要提供保护,国家律法就是纠正人间不平事,为受害者讨回公道的。”
王悦道:“县侯的意思是说,我身为朝廷官员,吃朝廷俸禄,就该路见不平,帮扶弱小了?”
王戎点头,“是这个意思,不然当官干什么。”
王悦问:“如果抢夺族人产业的人势力强大,我都斗不过他怎么办?”
王戎道:“你的姓氏、你的爵位,这都是资源,想办法动用一切力量啃掉这个硬骨头,最后用律法约束他,官威就是这样在一次次的斗争中形成的,如果想要别人服你,你就得一次次的显出本事来,光靠姓氏怎么行。”
王悦问:“那么,如果被欺负的一家三口就是当今皇上呢?”
王戎:糟糕!居然被这小子拐到坑里了,老夫晚节不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