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叫做司马荂,济阳王叫做司马馥,名字看起来不一样,其实发音都是“fu”。就像他们的身份,同样都是帝后生的嫡子,一个是太子,一个只是藩王,天壤之别。
几乎所有皇室都摆脱不了一个规律:不当皇帝,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当皇帝,父子相疑,兄弟相残。
唯一逃脱这个规律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清河的白痴父亲。
建始帝当了皇帝,封了嫡长子为太子,太子早就成家立业,连孙辈都有了,羽翼已丰。建始帝需要太子这个储君稳定国本,却也不得不防着太子,所以他将负责皇宫守卫的中领军交给二儿子济阳王司马馥,以坐稳龙椅。
但是呢,建始帝又担心二儿子野心膨胀,起了夺储的心思,于是又同意太子将东宫詹事刘琨塞进中领军当副将军,以牵制济阳王,让儿子们的势力达到平衡,他的皇位才能稳定。
几乎所有皇帝都是这样摆弄儿子们的,建始帝也不例外。
太子唯一的出路是当皇帝,只要当了皇帝,弟弟们就是他的臣子。
所以,当太子声称他和清河毒杀建始帝无关,济阳王是不信的——或者,他明知太子是被清河栽赃陷害,也会装作不信。
生日宴会,只有皇帝和身为中领军大将军的济阳王有资格佩剑入内,连太子都不能。
济阳王知道,将错就错,这是他翻盘当皇帝的唯一机会。
偏偏此时吓瘫了的河东公主火上浇油,“济阳王明鉴!我妹妹没这么大的胆子,她今天才满十二岁,还是个孩子,她平日胆小如鼠、奴颜婢膝,只晓得讨好皇帝皇后,那敢有弑君的念头!再说我妹妹身居深宫,那里来的毒物?一定有人把毒物给她的,逼她的!”
太子的确幻想过父皇了我登基,可是无论弑父还是弑君,他都没这个勇气,他指着给瞎点火的河东公主:“你这个含血喷人的毒妇!跟你那个又丑又矮又黑的亲娘一个德性,你们姐妹两个联手毒杀我父皇,还污蔑我,我……杀了你这个毒妇!”
太子拔/出已经昏迷建始帝身上的佩剑,向河东公主刺去。
河东公主大声尖叫,连滚带爬到了济阳王身边,“王爷救我!”
看到太子拿着武器,济阳王更加疑心,他大手一挥,命长乐宫里的中领军拦住太子。
太子被阻,心急如焚,“二弟,你信我还是信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妖妇?她们的父母都关在金墉城,表面臣服,其实早就起了异心,毒杀父皇,还挑拨我们兄弟!母后,您说是不是?”
一直抱着建始帝大哭,惊慌失措的皇后终于清醒过来,看到两个亲儿子对持,连忙站在两个儿子中间,“我平日是怎么教你们的?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如今生了变故,弑君的凶手未除,你们就怀疑自己人了?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亲娘吗?还不快放下剑!”
皇后一出,众人只好先收起武器,目光看向清河这个罪魁祸首。
清河却大声叫道:“什么凶手?什么弑君?皇上驾崩了?冤枉啊!太子给我东西明明只是致人昏迷、缠绵病榻之物,我就是天大的胆子,被人用父母性命胁迫,也断然不敢弑君的!”
这下众人的目光再次转向建始帝,发现他胸膛起起伏伏,还没死呢。
父皇不能死……他若死了,我就百口莫辩了。
太子冲过去,解开荷包,拿出一枚药丸要往建始帝嘴里塞。
“太子大哥要干什么?”济阳王挥手夺过药丸。
太子急道:“这是可以解百毒的药丸,传说是神医华佗的配方,我带在身上保命用的。快快服侍父皇服下,或许能够救父皇。”
清河乘机叫道:“你们快看,皇上还没死,只是失去知觉,我并没有弑君!”
太子怒道:“小贱人闭嘴!休得含血喷人!”
太子冲过去要打清河,依然被济阳王的人拦住。
清河绝对不能死,她是太子弑君的证人。济阳王必须保护她的性命。
清河跪趴在地,眼泪把妆面都哭花了,瑟瑟发抖,“太子殿下,我已经完成任务,不要杀我父母,求求你们了。”
太子只得再次向母亲求援,“母后,您是知道儿子的。儿子岂会做出弑君弑父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分明是这小贱人污蔑儿子。”
皇后还是相信儿子的,对济阳王说道:“快把药丸给我,我亲手喂给你们父皇,无论后果如何,我一人承担!与你们兄弟无关。”
喂死了还行,万一喂活了怎么办?可是不给母亲,就是不孝。
济阳王顿时觉得手中鸽子蛋般的药丸有千金重。
皇后见儿子还在犹豫,劝道:“你要相信你哥哥,清河公主一介女流之辈,只有十二岁,断想不出这等阴谋诡计,你要好好审她,问出幕后主使。现在是兄弟团结一致的时候,快把药丸给我。”
看着母后偏向太子大哥,济阳王心里不是滋味,正好太医赶来了,济阳王把药丸给了太医,“你快验一验是什么东西!”
又对皇后说道:“母后,儿子不是不信太子大哥,而是担心有人故意调换大哥的荷包,把解百毒的解药换成毒/药,这样太子大哥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母亲要顾忌太子名声啊。太医,你看看这个药丸到底是何物?”
拖就一个字,济阳王是长乐宫第三期盼建始帝去死的人——排名前两位的是清河与河东。
太医看着建始帝七窍流血的惨样,凭经验就已经放弃抢救皇帝了,他拿着药丸六神无主,“要验药并不难,但是需要时间,至少两个时辰。”
太子等不起,把心一横,抢过药丸,在水里化开了,自己咕嘟咕嘟喝了两口,然后对着济阳王怒目而视,“现在二弟放心了吧!太医,快喂给皇上!”
太医还是不敢,端着药盏看着皇后,“这个……此药来历不明,微臣不敢——”
“我来。”皇后抬起建始帝的上半身,给丈夫灌药。
济阳王看太子大哥甘愿“以身试毒”,证明了自己的清白,顿时慌乱起来:怎么办?夺位不成,还和太子撕破脸,结了仇怨,无论父皇是否醒来,都是太子大哥登基,到时候秋后算账,我岂有活路。
济阳王把目光转向伏地求饶的清河,一把抓住清河的衣领,掐住她的脖子,他是习武之人,轻而易举的将小小的她举在空中,“你小小年纪,心肠何其歹毒,下/毒弑君,还要离间我们兄弟!说,你受何人指使!”
清河双足离地,就像上吊,只觉得脖子快断了,无法呼吸,眼前雕龙画凤的天花板变得模糊起来,她无助的挥舞着双手,双腿乱蹬。
就这样死去吗?清河不服,我还没有看见父皇复位啊!
河东公主吓得膝行到济阳王跟前,抱着他的大腿哭道:“你放开她啊!你掐着她的脖子,她怎么说话?快放开!你会掐死她的!”
济阳王放手,清河从空中砸下来,半个身体砸在了河东公主身上,把姐姐砸趴下了。
空气涌进来,清河捂着脖子大声咳嗽,河东公主脸着地,牙齿把下巴磕破了,满口血沫,姐妹两个狼狈不堪,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济阳王拔剑,停在河东公主的咽喉处,“清河,你要是不招,我就先杀了你姐姐,然后从金墉城绑来太上皇和皇后,一个一个的逼你,看你能熬到几时!”
“啊!”河东公主怕死,大声尖叫,其穿透力简直要超过报晓的公鸡,“清河,你要救我!快招啊!我要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清河觉得嗓子就像生吞了一碗胡椒粉般又刺又麻又疼,看着济阳王要杀河东公主,忍着嗓子疼痛说道:“我招!是……是——”
“是谁?快说!”济阳王的剑刺破了河东公主的肌肤。
“是齐王!”清河叫道:“是齐王司马冏!齐王派了信使联系我,传达齐王的意思,是齐王要我这么做的!齐王说他已经在朝歌集结二十万军队,要打到京城勤王,如果我毒杀了皇上,栽赃给太子,挑唆太子和济阳王互相残杀,到时候群龙无首,他兵临城下,必定势如破竹,攻进洛阳城。”
四大藩王在朝歌集结军队勤王这事是绝密,但是皇后,太子还有济阳王这种皇室核心人物是知道的。
清河的话半真半假,逻辑严明,这种谎话足以以假乱真。
济阳王问:“信使在何处?”
清河指着河东公主,“你……你先放了我姐姐。”
济阳王放了河东公主,剑指清河的心脏,“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
河东公主一个饿虎扑食将清河从利剑前面推开,抓住她的双肩疯狂摇晃,唾沫横飞,“妹妹!你糊涂啊!这是引狼入室你懂不懂!你还那么小,根本不懂得人间险恶,你以为齐王是什么好人?皇上没有动我们的父母,太上皇和太后在金墉城过的好好的,皇上保证我们姐妹富贵,还为你举办盛大的生日宴会,你怎么还不知足?济阳王,我妹妹年少无知,她被齐王这个小人利用了,她不是主谋啊。”
河东公主不是演,她没有那么好的演技,她是真的相信了清河的鬼话……
清河只觉得肩膀都快被河东公主捏碎了,被喷了一脸的唾沫,还被摇晃的头晕眼花。
济阳王嫌河东公主聒噪,一脚将她踢开,剑指清河,继续逼问:“齐王信使在何处?还有谁知道?快说!”
这时太医给建始帝灌了据传神医华佗配的灵丹妙药,不晓得是药起了作用,还是回光返照,建始帝睁开了眼睛。
“皇上醒了!”皇后和太子齐齐叫道。
济阳王听说父皇没死,顿时心头一沉,希望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收剑,提着清河的领口,将她拖到建始帝跟前邀功,“父皇,就是清河乘着敬酒的时候投/毒,把父皇害成这样的,儿子刚才已经审问过她了,她招认是受了齐王司马冏的指使。”
建始帝脸色灰败,连右眼皮上的黑瘤都黯淡了不少,他艰难的抬起右手,指着清河,“你……养不熟的白眼狼,和乱臣贼子勾结……毒杀朕!”
清河的发髻已乱,妆容已花,嘴上的胭脂扯到了嘴角,就像一抹蚊子血。
看着建始帝眼中的杀气,长乐宫外还没有兵戈的动静,清河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无缘见到父皇复位了。
济阳王上前邀功,太子不甘落后,说道:“这个小贱人刚开始还污蔑儿子是主使,挑拨离间,幸亏母后没有上当,相信儿子的孝心,将儿子用来救命的药丸化开给父皇服用。”
都这个时候,太子还不忘记告我的状,倘若他将来登基……济阳王握紧了剑柄。
两个儿子列举了清河累累罪状,建始帝气得从暖席上蓦地坐起,指着清河道:“杀……杀了她!”
河东公主刚才被济阳王一脚踢到了墙角,疼得像个虾米似的蜷缩起来,闻言建始帝要杀清河,顿时忍痛改为跪姿,磕头求饶,“皇上!我妹妹年幼无知,被奸人所骗——”
“住口!”建始帝突然红光满面,他不知那里的来的力气,掀翻了案几,“你们姐妹都是白眼狼,都去死!”
河东公主求饶不成,反而要和清河一起死,顿时吓得腿软,瘫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也哭不出了。
“水,给我水。”建始帝只觉得咽喉肚肠灼烧般疼痛,太子和济阳王争抢着给父皇倒水,两个杯子几乎同时放在建始帝唇边,皇后顺手接过太子的杯子,给丈夫喂水。
建始帝张开嘴巴,可是他的咽喉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掐着脖子,越来越紧,连吞咽都困难,喂进去的水大多顺着唇角流出来了,龙袍湿了一大片。
刚刚艰难的咽进去,建始帝就开始疯狂的咳血了,鲜血不停地从鼻孔、耳朵、甚至双目都变得赤红,眼角流出两行血泪,很是骇人。
看着父皇这个样子,太子和济阳王都顾不得杀清河和河东,跪在建始帝两边当孝子,大呼“太医,快救救皇上!”
太医摇头,“此毒太过凶猛,已是救不得了。”
太医这张嘴巴简直有毒,话音刚落,建始帝就猛喷出一大口血,身体就像被雷劈了似的猛地抽搐,双腿一瞪,双手一撒,张着嘴巴,双目圆瞪,停止呼吸,瞳孔散开。
死于非命,死不瞑目。
“皇上!”皇后抚尸大哭,“皇上驾崩了!”
所有人都跪下来,齐送皇上归天。‘
济阳王一剑刺死太医,“既然你救不了皇上的性命,就下去服侍皇上吧。”
太医无辜枉死,济阳王杀气腾腾,要杀了清河,要她给父皇陪葬。
两个中领军按住了清河胳膊,强迫她保持着跪姿,清河无力挣扎,只觉得脖子上一股寒气袭来,眼瞅着要被济阳王砍头,蓦地飞来一张案几,这个案几就像盾牌似的狠狠朝着中护军以及济阳王拍过来。
啪啪啪三声!
三人齐齐被案几拍飞了,济阳王手里的剑掉下来。
如此可怕的臂力,正是参加清河生日宴会的南匈奴使节刘曜。
众人都惊呆了,没想到一个匈奴人会干预大晋皇室内部纷争。
自从建始帝中毒以来,高丽国使节早就远远的避开,躲到一旁,就怕殃及池鱼,南匈奴的刘曜一直在原来的位置待着,看热闹不嫌事大,一直坐在原处津津有味的看着大晋皇室狗血大戏。
清河被济阳王掐着脖子,差点窒息,刘曜眉头都不皱一下,一副局外人的样子。
可是当济阳王要将清河斩首,刘曜立刻站起来,蒲扇般的大手将案几抡起,精准的砸向济阳王。
济阳王被砸成了脑震荡,他被中领军扶起来,弯腰狂吐,好像女人孕吐。
太子暴怒,“刘曜!你是要挑起两国战争吗?这是你们国主的意思吗?”
刘曜捡起济阳王失落的剑,一把将清河拉起来,“我是看不惯一群人欺负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姑娘,瞧瞧你们都做什么!皇帝尸骨未寒,你们既不召集群臣昭告天下,也不给皇帝办丧事,先关起门来自己人砍起了自己人。人家小姑娘好好过着生日,你们非要杀了人家。”
真是颠倒是非,指鹿为马。
众人气得七窍生烟,太子指着死不瞑目的建始帝,“刘曜你是瞎了眼吗?是这个小贱人毒杀了皇帝,她都亲口承认了!你还替她狡辩!”
刘曜一听“小贱人”三个字,标志性的白眉头抽了抽,如果清河是小贱人,那么羊献容是什么?
刘曜杀意顿生,冷笑道:“堂堂大晋太子,嘴上不干不净。清河公主只要一天没有废尊号,她就还是大晋的公主。一个公主岂能说杀就杀?我们匈奴都没这样没规矩。”
太子指着惊魂未定的清河,“我自清理门户,不关你的事,让开!”
刘曜不肯,“太子要杀清河公主,不是不可以。太子只需登基为帝,下诏废公主的尊位,贬为庶人,然后按照弑君的罪名,赐鸩酒,白绫,或者斩首。我绝对不会多说一句,可是今天,太子不能说杀就杀。”
济阳王终于吐完了,他一抹嘴上的污秽,说道:“这是大晋的内政,不容你这个外人指指点点,你若干预我国内政,就别怪我的中领军刀下不留人。是你先破坏两国邦交的规矩,中领军就是现在杀了你,你们的王也不能说什么。”
有了手握兵权的二弟撑腰,所谓枪杆子里出政权,太子心里有底气,声音都洪亮了,“我听说过你是匈奴杀神,武艺高强。可是双拳难敌四脚,现在大殿里有一百多中护军,皇宫里有两万军队,你必败无疑!你若现在放下武器,不要干涉我国内政,我还能既往不咎,倘若你一意孤行,我必定将你和清河一同铲除!”
刘曜持剑在前,不肯让步,“我曾经单骑闯进万人军中,直取敌方首领首级。如今大殿内只有一百多中护军,太子殿下觉得我有多大的胜算?”
太子大惊,连呼“护驾!”。
济阳王吼道:“快拿下这个狂徒和小贱人!生死勿论!”
刘曜将清河往后一推,点燃火折子,往地上一扔。
但见一条火龙腾空而起,冬季长乐宫铺着厚实的羊毛地毯,刚才刘曜看大戏的时候,偷偷将烈酒倒在地上,羊毛地毯喝饱了烈酒,一旦点燃,其火势之快,不亚于灯油。
长乐宫挂着一排排从房梁垂下来的幔帐,这些幔帐被地毯点燃,在空中席卷飞舞,仿佛一条火龙上了天,霎时,人们只顾着往后退,一条火海隔绝了视线,刘曜和清河消失在眼前。
刘曜拉着清河,一边跑一边踢翻案几和酒缸,所到之处,皆是火光冲天。
宫殿外的中护军见殿内起火,连忙开门进去救火。
刘曜扔掉长剑,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是匈奴使节!有刺客刺杀皇上,还到处点火,你们快去救皇后太子他们!”
刘曜那双白眉毛是身份的象征,外头的中护军并不晓得里头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信以为真,连忙命人就地取材,铲了外头的积雪扑火。
刘曜蒙混过关,清河则扶起还瘫在墙角的河东公主,“我们快走,火一旦扑灭,我们就露陷了。”
三人跑出长乐宫,迎面碰到闻讯赶来的潘美人,潘美人低声道:“跟我来。”
潘美人是宫廷二品女官,熟悉宫廷地形,她带着三人来到华林园的一排专门饲养园中雉鸡鸳鸯仙鹤等动物的房舍,从雉鸡窝里摸出几套中护军的服饰盔甲腰牌等物,“速速换上,我带你们出宫。”
刘琨怎么还没带着父亲过来?
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清河心急如焚,她换上衣服,说道:“姐姐不要回公主府了,你就藏在雉鸡窝下面的密室,不要动,等我消息。”
不管以前关系怎么样,今天长乐宫惊魂,素来不和的姐妹两个算是互相营救了。
河东公主问:“我藏在雉鸡窝里,你们呢?”
清河说道:“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再说这个小密室只够一人藏身。”
河东公主此时腿都软了,跑不动,还容易露陷,便不再逞能,爬到雉鸡窝下面的密室里,在进去之前,她嗫喏片刻,说道:“我不晓得你们要干嘛?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留孙会一条性命?”
河东公主今天的表现出乎清河意料之外,姐姐远比她想象中的勇敢善良,问道:“为什么?你不是最讨厌孙会吗?你还说父皇一旦复位,就立刻与孙会和离。”
河东公主叹道:“孙会是无用的窝囊废。但是他这些日子也的确在金墉城照顾和保护了我们的父母,尽心尽力,否则我们父母的早就被那个狗皇帝弄死了。而且孙会不像他贪得无厌的祖父孙丞相,孙会毫无害人之心,从来不仗势欺人,他勉强是个好人吧。”
清河说道:“好,我答应你会尽力。但是你心里要有数。如今这个混乱的局面,我都不能保证能够活着回来,何况是姐夫。”
河东公主点点头,觉得应该有一丝希望,“你都有本事杀了狗皇帝还能全身而退,可见你是个有运道的人。反正我已经拜托过你了,尽到了做妻子的义务,我问心无愧就行。”
河东公主藏身雉鸡窝密室,外头潘美人也换了装,两个女人的脸涂黄了,贴上胡子,刘曜则用随身携带的炭笔涂黑了白眉毛。
潘美人成为中领军小头目,她不仅腰牌齐全,居然知道中领军每个时辰都在变幻的口令,对答如流,令清河很是惊讶。
潘美人一路过了好几道关卡,即将到达大厦门时,宫门突然关闭了,中护军开始布控防御,如临大敌。
“怎么回事?”潘美人问道。
一个小卒慌忙背着一捆箭,要跑到城墙上支援,气喘吁吁说道:“打……外头打起来了!”
四人对视一眼,跑到城墙上钟楼眺望,但见西北方向的金墉城黑烟滚滚,厮杀声震天,好几拨旗帜在街头巷尾进行残酷的巷战。
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得从清河早上化妆时说起。
且说孙会按照祖父孙丞相的计划,借口金墉城凉亭被积雪压塌为借口,缺席了清河公主的生日宴会,去金墉城接太上皇。
但是太上皇一旦离开羊献容,就立刻焦躁不安,大吼大叫不配合,搞得孙会焦头烂额,恨不得灌蒙汗药快把太上皇带走。
羊献容从孙会这里得知孙秀,清河,还有内应刘琨的计划,顿时大惊,担心清河会出事,她说道:“我和太上皇一起回宫,一来我可以照顾他,稳定他的情绪。二来你若给他灌药,虽路上消停了,但是回宫之后怎么办?他昏头昏脑的,如何登基?如何下诏?坐都坐不稳,如何服众?”
孙会是个没主意的,见羊献容说的有道理,便依计行事,连太后一起回宫。
羊献容拿出一根红线,和太上皇玩翻花绳,总算把丈夫哄到了马车之上。
太上皇问:“我们去哪里?”
羊献容强忍住内心的慌乱和对清河的牵挂,笑道:“去见清河啊,你不是说想她了吗?”
太上皇大喜,在马车上手舞足蹈。
在这个纷乱的年代,身处漩涡中心的太上皇司马衷从来感觉不到危机,他是最开心的人。
马车驶过金墉城大门,听到大门轰然关闭的声音,羊献容掐了掐手背,疼,不是做梦。
她和白痴丈夫居然活着从金墉城出来了!
这是金墉城多年以来唯一活着出来的皇室成员。
羊献容百感交集,她乞求上苍,希望奇迹也在女儿身上出现。
马车出金墉城的时候,另一边的清河公主也妆成,稚气的容颜顶着与年龄不符合的妆容,乘坐羊车赶往长乐宫。
金墉城在皇宫的西北角,北面是邙山,最近的入宫地点是大夏门,进了大夏门,就是皇宫的华林园,按照计划,刘琨带着中领军就守在大夏门,孙会在门口不远处交接太上皇,然后由刘琨把太上皇送进宫复位登基。
从金墉城到大夏门,需要经过西北和东南两条长街,但为了保密,孙会走的是小巷子,没有走大道。
走小巷子,庞大的牛车不合适,所以改用轻便的马车。
在经过一条小巷时,前面有人拦住去路。
孙会皮鞭一挥,“滚,让出路来!”
可是前方纹丝不动,孙会大怒,拍马上前,正欲大骂,却发现前方不是别人,正是他最最害怕的祖父孙秀,以及祖父率领的兵强马壮中护军。
“您来做什么?”孙会不解,他赶紧翻身下马,给孙丞相行礼,“祖父您对我还不放心?我带了两百多个护卫,保证完成您交代的任务,将清河公主的‘生日贺礼’送到大夏门。”
“不用,你的任务到此为止。”孙秀说道:“你可以走了,剩下的事情我来做。”
孙会不肯,“祖父,再过三个小巷子就到了,你总是骂我做事虎头蛇尾,没有耐心,我马上就要做成一桩影响历史的大事件,您能不能让我做完,我也混个青史留名。”
孙秀不耐烦了,“到此为止,你需要我说第三遍吗?快滚!”
孙会蒙圈了,“出什么事了?您突然改变了计划?”
时间紧急,孙秀不想和呆瓜孙子解释了,使了个眼色,命亲兵强行带走孙会。
然而此时孙会已非吴下阿蒙,他觉察到不对劲,立马跳上马背,跑回自家阵营,“你们要干什么?”
亲兵不解释,继续追。
孙丞相冷冷看着孙会手下两百个护卫,“你们端谁的碗,吃谁的饭,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还不快拿下!把他堵了嘴抓起来!”
孙会看着手下倒戈,来不及质问祖父了,直觉和马车里的太上皇和太后有关,祖父这个神情,来者不善啊!
救太后要紧!
孙会干脆从马背跳到马车上,一脚踢开车夫,一鞭子甩过去,“驾!”
马车就像泥鳅似的拐进东边的一个小胡同里。
孙会赶着车,还一路把胡同两边的竹竿,晾晒的肉干等物一路抛洒,给后面追兵制造障碍。
车厢里,羊献容觉察到异样,出来问孙会,“好女婿,发生什么事情了?”
听到一声“好女婿”,这是对自己的认可啊!孙会顿时觉得自己豁出去是对的,“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祖父有问题,他突然改变计划,还不和我商量,还要绑了我,太后快去马车里藏好,座位底下有几副盔甲,你快点穿上,记得戴上头盔啊!”
羊献容心头一紧,她把车厢里的门窗关紧,先给白痴丈夫穿上盔甲,然后才轮到自己。
太上皇感觉到妻子的紧张,问,“容儿,出什么事了?”
羊献容安慰道:“没事,我们和孙会玩捉迷藏,你快躲到座位底下,不要出声,孙会诡计多端,他会故意在外头弄出一些动静吓唬你,你不要上当,只要你一直躲在这里不出声,你就赢了。”
太上皇连忙缩在座位底下,把脑袋埋在膝盖里。
羊献容将两个棉花团塞进了太上皇耳朵里,怕他听到声音吓坏了。
孙会把马车赶得飞快,仗着熟悉地形,在巷子里穿梭,以逃脱追兵。
可是没有用,孙秀的四万中领军不是吃素的,就在孙会即将逃到大街上的时候,马车被中领军包围,堵在中间不上不下。
孙会抽剑,“你们若要动他们,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虎毒不食子,孙秀不想伤了大孙子,他一挥手,“上,把他活捉,马车里的人,杀。”
居然要杀了太上皇和羊献容!
孙会急了,如果杀太上皇,他完全没有问题,可是要杀羊献容,他绝对不会同意的!
孙会一面挥剑反抗,一面叫道:“祖父!表姐还在马车上!她是您亲外孙女啊!您为何要杀她!你杀了太上皇,咱们的计划岂不落空了?”
孙秀哈哈笑道:“六万守军如何抵过二十万勤王大军?以卵击石,目前的皇帝早就靠不住了,我早就和来勤王的成都王司马颖定下盟约。只要除掉太上皇和太后,布置好一切栽赃给建始帝。宫里清河替我杀了建始帝,两人同归于尽,死无对证。然后我抢下杀了建始帝、为太上皇太后复仇的功劳,打开城门迎接成都王司马颖,从此他当皇帝,我还是宰相,两朝宰相啊,我们孙家永享富贵。乖孙子,你听话,将来我们孙家一定会跨入士族,别人休想再轻视我们。”
就像当年孙秀玩借刀杀人,利用先皇后贾南风杀了愍怀太子,然后借口“匡扶正义”把贾南风送到金墉城毒死一样。孙秀就是利用清河杀建始帝、利用建始帝的名义杀了太上皇和太后,玩了一手更高阶的借刀杀人!
孙会没想到祖父会如此歹毒,为了提升门庭不仅亲外孙女羊献容不放过,连曾外孙女清河公主都是他献祭给权势的祭品!
简直丧心病狂!
孙会挥剑驱赶如蝗虫般的士兵,有两个士兵已经爬到马车顶棚上了,企图掀开车顶刺杀太上皇和太后。
中护军人数太多了,孙会被人拉着脚脖子,失去平衡,从车辕子上倒下来,立刻被解除了武装,绑住双手。
士兵用脚踹马车门。
咚咚咚!
太上皇耳朵里塞着棉花团,听不见,还在座位底下抱着膝盖痴笑。
羊献容看着丈夫纯真的笑容,心下难过,大限将至,她不畏惧生死,但是她牵挂清河。
羊献容跪下,做人生最后的祈祷:“老天爷,我今生遭遇横祸,死在街头,若命里还有余下的寿数,请将我的寿命送给清河。是我对不起她,是我一时贪念,怕亲生子死在宫廷斗争中,变成第二个愍怀太子,就强行给儿子改命,把儿子换成了女儿,以为公主就能在宫廷里活下来,就像河东公主一样,即使死了母亲,也能生存下去。”
“我错了,我的自私害了清河,她本该是安逸一生的世家女,此生却要承受本不该属于她的灾难。求上天保佑,将我的寿命给她——”
羊献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长乐宫里,清河被两个中领军压住胳膊,强迫跪下,伸长脖子等着被济阳王斩首。
咄咄!
一阵暴风雨般的箭矢阵使得踹门之声戛然而止,也打断了羊献容的祈祷。
车厢蓦地翻转倒地,藏在座位下报膝盖的太上皇还好,没有受伤,羊献容的脑袋磕懵了。
她听到外面疾风穿梭和中护军中箭惨叫之声。
是有人来救我们,还是来抢人头的?
疾风骤雨的箭矢阵之后,孙秀损失惨重,近千人死了一大片。
孙秀定睛一看,来人居然是嵇侍中嵇邵和太子詹事刘琨!
孙秀简直气炸了。
我就知道嵇侍中是个祸国妖孽!他迷惑君王,把朝政搅合得乱七八糟,他肯定和刘琨早就暗通款曲了!
亏得那个昏君一直相信他,利用他牵制我。
其实他的内心一直向着白痴太上皇。昏君啊昏君,擦亮你的狗眼好好看看吧,你的嵇侍中居然冒险来救一个白痴,也不肯为你效力,哈哈!
嵇侍中和刘琨领着皇宫大内的中领军,朝着他们放箭。
原来嵇侍中忌惮孙秀有过“借刀杀人”不讲信用的“前科”,不放心孙会护送太上皇,干脆和刘琨在半路迎接,结果却发现孙秀果然没有底线,故技重施,又玩借刀杀人这一套,居然要杀了太上皇和太后!
嵇侍中和刘琨果断命令中领军放箭。
马车的马已经射死倒地,连带着马车也翻了,不过车门紧闭,里头的太上皇和太后应该无恙。
敌众我寡,孙秀在盾牌阵的掩护下立刻撤退,不敢恋战。
羊献容抱着受了惊吓的太上皇,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安慰着,她听到有人走到倾覆的马车下,用脚踹开了车门。
羊献容本能的用身体拦住门口,即使马上去死,也要护着太上皇。
太上皇耳朵还堵着棉花团,听不到声音,但此时他的脸是朝着门口,所以他看到了踹门的人。
太上皇露出欣喜的表情,大呼一声,推开了羊献容,紧紧抱住来者的腰,“嵇博士!你终于来看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没有忘记我,你一定会来陪我的!”
正是嵇邵嵇侍中。太上皇还是太子的时候,嵇邵就是太子的老师了。
羊献容看到嵇侍中,又看见刘琨,顿时有了希望,“我们快点进宫,清河有危险!”
此时此刻,长乐宫刘曜出手救了清河,正到处点火逃生。
这时一个声音从尸体堆里响起来,“岳母大人救命啊!快带我走!”
居然是孙会的声音!
刚才箭矢如蝗,孙会被捆住双手,不能反抗,干脆躺倒等死,岂料他因祸得福,一排排倒地的尸体成了他的肉盾牌,躲过此劫。
嵇侍中命人将孙会从尸堆里刨了出来。
羊献容给孙会求情,“他虽是孙秀之孙,但刚才多亏了他大义灭亲,舍命相救,我和太上皇才能活命。求你们放过他。”
太上皇也傻乎乎对孙会憨笑,“我女婿,好女婿。”
嵇侍中给孙会松绑,“你走吧。”
孙会摇头,“我已经被家族抛弃了,我要追随太后……和太上皇。”
刘琨给了孙会一副盾牌兵器,“你祖父是奸臣,你是英雄。”
孙会就这样改变立场,加入“敌营”。
众人紧急赶往皇宫,只有及时送太上皇复位,才能救清河公主。
此时太上皇和太后都穿着盔甲,戴着头盔,正好可以扮作中领军蒙混过关。
久别重逢,太上皇非要和嵇侍中同乘一骑,为了稳定太上皇的情绪,嵇邵只好答应。
刘琨本要扶羊献容上马,他牵着缰绳快步急行,不料羊献容这个仙女居然会骑马,而且骑术还不错。刘琨先是被太后的美貌惊艳,而后被其骑术震住了,就像梦游一般,拍马跟在后面。
队伍到了东大街的时候,转折再起。
孙秀带着紧急召集的四万中护军清空了大街,和嵇邵刘琨一行人对持。
嵇侍中和刘琨只有二千多人中领军,孙秀一下子翻盘了。
嵇侍中对刘琨说道:“这里离大夏门很近,不到两千步,我带着两百死士留在这里牵制孙秀,你负责带着其他人还有太上皇太后突围,只要到了大夏门,出示中领军军牌,你们就能进宫。进了宫,你们就安全了,皇宫有中领军驻守,孙秀的中护军是打不进去的。”
刘琨说道:“两百对四万?你必死无疑。孙秀那么讨厌你,他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嵇侍中笑道:“只要你能帮助太上皇复位,我死得其所,快走。”
太上皇不肯,揪着嵇侍中的衣服不放手,羊献容哄他,“清河在宫里等你,嵇侍中办完事,他会回宫找陛下的。”
太上皇指着杀气腾腾的孙秀中护军,“他们在干什么?”
“捉迷藏。”嵇侍中笑容轻松,他用一块布蒙住太上皇的眼睛,以免受刺激,“他们人太多了,只有陛下和太后躲到宫里去,他们才找不到你们。陛下要好好躲起来,千万不要输啊。”
事不宜迟,刘琨将共乘一骑的太后太上皇裹在中间,带兵突围,嵇侍中拔剑冲向孙秀阵营。
双方交战,孙秀兵马太多,刘琨突围的步伐渐渐慢下来。
就在嵇邵刘琨的中领军即将被中护军“吞掉”之时,孙秀的传令兵来报,说我军腹背受敌,损失惨重。
孙秀大惊:这又是那股势力?难道是士族的部曲私兵?士族要改变观望的立场么?
正思忖时,后方飘来一杆旗帜,居然是勤王!
王悦和荀灌领着齐王司马冏的精锐骑兵部队,匆匆赶到洛阳城,对着孙秀的中护军冲刷而来!
霎时,三军交战,杀得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