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生日的前夜,针工局和珍宝局把修改后的礼服和首饰都送过来供清河试穿试戴。
广袖上的红凤凰在震袖之间,似乎要飞出来,这种绣品才符合公主的身份,以前那对雉鸡根本上不得台面。
为了粉饰太平,建始帝对清河的生日大操大办,针工局和珍宝局不敢再懈怠了,压箱底的手工活计都拿出来。
生日那天,天气放晴,清河比寻常早起半个时辰,潘美人亲自给她梳妆,对她耳语道:“皇上还请了各国使节观礼,刘曜代表南匈奴,今天会出现在大宴上。”
清河并不在乎刘曜,问道:“王悦回来了没有?”
潘美人说道:“尚未听说他的消息。”
清河这十天在焦虑中度过,盼望着王悦带着救兵来洛阳,理智告诉她,从洛阳到朝歌,又是风雪交加的天气,三天到朝歌就很不错了,还要拿着诏书斡旋,即使齐王司马冏肯立刻出兵,骑兵还好,士兵靠着两条腿走路,七天之内很难赶到洛阳。
救兵在她生日这天及时赶到的希望太渺茫了,还是得靠自己。
清河不禁旋转着手腕上的镯子,以缓解紧张。
潘美人手巧,很快梳好了少女的双环髻。
“给我上妆。”清河指着妆奁说道。
潘美人将把镜递给清河,“公主天生丽质,不上妆就好看。”
十二岁就涂脂抹粉,潘美人觉得不妥。
爱穿衣打扮、爱慕虚荣的人设不能崩,会引起建始帝怀疑的。
“我自己来。”清河打开妆奁,熟练的拿着炭笔描眉,眉尾微微上挑,显出一种和年龄不符的妖艳之色。
又敷上一层铅粉,她本来肤色就白皙,这一层上了脸,白的就像瓷娃娃。
清河还嫌不够,在唇上染了胭脂,小嘴红得像个小樱桃,娇艳欲滴。
一张小脸,稚气和艳丽互相矛盾,却又彼此融合,清河看上去就像偷偷打开母亲的妆奁女孩子,发现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仗着天生丽质,青春无敌,浓墨重彩的大胆用色,把自己涂成一个充满禁忌诱惑的小妖精。
潘美人是看着她出生的,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着清河这个样子,潘美人摆出长辈的架势,“不行,妆太浓了。”
潘美人拿出一支没有用过的毛笔,是黄鼠狼的毛,刷墙似的把清河脸上的浮粉刷下来,嘴唇也用手指沾了好几次,改涂在脸颊上当腮红。
妆成后,依然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娇艳,但是比刚才好了不少。
换上黑色深衣,腰间挂着环佩,对镜自照,检查无误后,清河坐上羊车,来到长乐宫。
宫殿热热闹闹,一派喜庆,鼓乐齐鸣。
建始帝和皇后,以及他们的四个儿子,包括东宫及其家眷都来了。
她的正经外祖父羊玄之没有来,据说是病了——自从羊献容被废为太后,羊玄之就一直“病倒”,没有上朝过。泰山羊氏也没有任何人为羊献容出头鸣不平。大家都装作家里没有羊太后这个人。
泰山羊氏自诩高贵,当初本来就没有打算将家里的女儿嫁给白痴皇帝换富贵,但扛不住亲家孙丞相的压力,只得放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羊献容当皇后时,泰山羊氏没得到什么好处。被废为太后,家族也无人为羊献容说话。
清河早就对羊家死心了,因而从未有过去外祖父羊家求援的打算。
皇室之中,绝大部分皇族都以各种理由拒绝出席,只有同父异母的姐姐河东公主不情不愿的进宫。
清河亲热的和姐姐打招呼,“姐姐的礼物我收到了,有件孔雀毛织的裙子我最喜欢,等天气暖和了就穿出来给你看。”
河东公主无精打采的摆弄盘中的果子,“你是我妹妹,有好东西当然给你留着。”
清河乘机问:“怎么没看见姐夫?”
河东公主说道:“哦,一清早就去金墉城了,上午本来不该他当值的,说什么大雪把一个亭子压塌了,他得去看看。”
清河放心下来,计划一步步的实现,亭子也是事先计划好的,以此为借口不参加她的生日宴会,孙会此去金墉城,是偷偷把太上皇带出城,送到皇宫,交给刘琨带进来。
打过招呼,清河看向潘美人所说的“各国使节”席。
说各国其实太夸张了,因为建始帝刚登基不久,尚未有各国前来朝贡,提交国书,承认新君。今日出席的只有新罗国使节和南匈奴首领刘渊的义子刘曜。
刘曜标志性的白眉毛和魁梧的身材让他格外出众。建始帝很明显对刘曜的到来表示欢迎,宴会还没正式开始,两人已经互敬过两轮酒了。
腰好了吗,就敢这样喝酒?
你来凑这个热闹干什么?
从刘曜的脸色和姿态来看,并不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此人太强悍了。
清河跽坐在暖席上,宴会开始。
天子举办的宴会,可以观赏八八六十四个舞女起舞,称为八佾之舞,若其他人超过这个数目,便是僭越。
清河装作欣赏舞姿,心里早就神游到天空,王悦搬的救兵到底什么时候到?父亲现在到了皇宫吗?他会藏在那里……
三轮歌舞之后,终于轮到了清河敬酒。
这一幕,清河已经在脑子里演示了至少一百遍了。
她斟酒,然后借着广袖的掩饰,拨开手镯的机关,将药粉撒进去。
乐伎开始奏响了《有凤来仪》,清河捧着高足犀角杯,心脏狂跳,面上挂着微笑,步伐稳健,一步步走到龙椅跟前,“请陛下满饮此杯。”
建始帝对清河的表现很满意,笑道:“小寿星的敬酒,朕是一定要喝的。”
建始帝捧起犀角杯,干杯。
清河一颗心落地,赞道:“皇上好酒量。”
清河回到自己的座位,此时藏在衣袖里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她才十二岁,第一次杀人,杀的人还是皇帝,不恐惧才怪,只是失去父母的害怕超过恐惧,使得她义无反顾的按照已定的计划一步步走下去。
据孙秀说言,断肠之毒发作一般是一炷香的时间,但是在酒的催发之下,中毒之人会提前发作,每个人的身体不同,发作的时间不同。建始帝五十多岁了,身体虚胖,应该会提前。
此时刘琨已经去皇宫门口秘密接应太上皇了,他不在长乐宫,目前负责这里护卫的依然是中领军大将军、建始帝的二儿子、济阳王司马馥。
所以,要保证自身安全,清河必须在建始帝发作之前离开长乐宫。
但是又不能在敬酒之后马上就走——这样就太明显了。
按照经验,一曲有凤来仪结束,是半柱香的时间,清河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对着坐在上首的河东公主说道:“姐姐,华林园的那株百年老红梅今天开花了,娇艳似火,我们去砍一支红梅献给皇上吧。”
清河邀请河东公主同去,一来是为了找一个合理的幌子走出长乐宫,二来姐姐河东公主虽然一直以来都讨厌她,一旦有机会就想欺负她,但是河东公主并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她只是被先皇后贾南风宠坏了,有些坏脾气而已,何况河东公主这段时间误打误撞帮了她不少忙。
如果清河自顾自己跑出去,留下河东公主一个人,建始帝毒发,河东公主肯定会被施加重刑甚至处死泄愤。
但是河东公主并不晓得危险来临,为什么要顶着寒风去砍梅花献给这个谋朝篡位的老东西?我吃饱了撑的!你自己不要脸上赶着献媚,别扯到我呀喂!
吃一堑,长一智。有了上次宴会搞事情被迫下嫁寒门的教训,河东公主不敢造次当面驳清河的面子破坏气氛了,压抑住怒气说道:“我今天有些不舒服,受不得寒风,你自己去吧。”
“姐姐。”清河装作撒娇,过去牵着河东公主的手,在她手心里划着“走”字,“姐姐素来眼光好,擅长插花,挑出的梅枝漂亮,我们一起去。皇上都说了,我今天是小寿星,你们都得依着我。”
河东公主感觉到手心里的字,她再傻也晓得此地不宜久留了,遂站了起来,“好吧,听小寿星的,我跟你一起去。”
姐妹两个即将走到长乐宫门口时,就听后面打翻杯盏的声音,还有皇后的尖叫:“皇上您怎么了?快传太医!”
河东公主本能的要回头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清河一把拉住她的手,低声道:“莫回头,继续走。”
姐妹两个牵了手,河东公主才发现清河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顿时心头一紧,赶紧跟着妹妹往前走。
且说宴会这边,建始帝突然觉得心头一悸,肚肠像是被人生生扯出来,用力拉拽,疼到无法呼吸,不禁松开了手中的杯子,满满的一杯酒连同杯子摔在案几上。
吓得一旁的皇后连连尖叫,大呼宣太医。
变故来的太快,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建始帝身上,没有注意到刚离席的河东清河姐妹。
建始帝浑身抽搐,同时口鼻耳孔七窍同时往外喷血!
场面太吓人了,负责皇宫防卫的济阳王司马馥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道:“有人毒害皇上!关门!除了太医,所有人都不得出入!”
清河和河东一只脚都踏出了门槛,就被门口带刀的中领军给逼回来。
皇后看着七窍流血的建始帝只晓得哭泣,太子抱着父亲不停的大呼“太医怎么还没来”,济阳王司马馥紧紧盯着清河,拔刀指向她:
“是你,父皇刚刚喝了你的敬酒,就立刻病倒,你不要抵赖了,就是你下的毒!你还想跑,没那么容易!来人,将她绑过来!”
所有人都盯着清河,她的嫌疑最大。
刘琨和父皇他们还没来,建始帝就已经毒发了,怎么办?怎么办?
清河脑子飞快转动,不等侍卫来押送,她就一阵风似的往前跑,跪在太子司马荂面前,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清河声泪俱下,“殿下要我做的事情,我都做到了。还望殿下信守承诺,杀我可以,我罪有应得,求殿下不要杀我父母和姐姐!”
言罢,清河挺着胸脯,直接往中领军大将军、济阳王司马馥的剑上撞去。
清河一席话震惊四座,济阳王岂会杀她,连忙收剑,将清河制服活捉,对太子怒目而视。
太子连忙摇头否认,“她胡说!不是我!我没有!我是清白的,休得听这妖女挑拨离间我们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