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色缓缓暗了下去。落霞漫空,云翳浓稠。平日里,薛策离开房间,端着食物进来的时间又到了。戚斐有心弄清楚他的食物来源,等薛策出门后,就悄悄跟在了后面。她跃到了走廊的横梁上,比猫科动物更有弹性的肉垫,使得她的跳跃近乎于无声。
说起来,这座行宫有个地方让戚斐挺费解的。今天上午,她飞檐走壁,几乎走遍了穹顶天花下的纵横交错的木梁。这些横梁上面,并没有积着多少灰尘。从上面跳下来后,她的肉垫也还是十分干净。
这就是最不可思议的地方了。明明一个仆人也没有,但是,屋檐、把手、柱子、横梁这些地方,却干净得像是每天都有专门的人在擦拭。镶嵌在墙壁高处、不容易擦拭到的宝石,也未见蒙尘。
厨房,还有行宫深处,薛策用不到的那些空房间就另当别论了。反正,只要是明面上的、能被薛策接触到的地方,都有刻意收拾过以保持光鲜洁净的痕迹。
跟踪着薛策,戚斐来到了这座行宫的大门口前。古朴的大门两边,竖立着雪白色的柱子与气势不凡的屋顶。薛策熟练地踮起脚尖,在墙边的一个石头雕像上按了一下。随着“轰”的一声,两扇门就徐徐打开了,露出了一道向下延伸的长台阶——绫茉姬的行宫,显然是位于一座高地上的。
戚斐:“高级自动门啊。”
系统:“……”
从薛策开门的动作来看,他每天吃的食物,果然都是外面的人送进来的。
怪不得厨房一看就是很久没人用过的样子了。
如今的天空还没完全暗下来,戚斐眯了眯眼,才留意到,这座行宫的外延竟然笼罩了一层暗淡的“膜”,淡淡的光纹在上面回旋流转,犹如天幕下的一张大纱帐,罩住了整座行宫和它的花园。
系统:“这是结界。”
戚斐恍然大悟。所以这座行宫的花园的围墙都修得不高。没有侍卫或者仆人夜间巡逻也没关系,因为绫茉姬本来就设置了拦截不速之客的防护网了。
不过,奇怪的是,她那天爬进花园避难的时候,可没有被结界挡在外面的感觉。莫非这道结界对她无效?
系统:“一般而言,人或者鬼怪都会被拦住。但你是不一样的。从存在意义上说,你是这个世界的创世神,拥有打破惯例的金手指也不奇怪。”
这时候的戚斐,并没有体会到“创世神”这个词的更多深意,以为只是一个普通比喻,点了点头,心说还挺简单粗暴易懂的。
除了她之外,这层结界自然也不会拦薛策。
薛策视其为无物,一只小靴子跨过了门槛。撩起了衣摆,就坐在了门槛上,仿佛一个等待家长来接的幼儿园小朋友,小胳膊撑在膝盖上,托着腮,两条短短的小腿儿并在一起,乖乖地等着。裹着厚厚的衣裳,从后面看来,简直就是一团软糯糯的小肉球滚啊滚,滚到了门边,被门槛卡住了,可爱得不得了。
戚斐忍俊不禁,也蹲在了横梁上,陪着他一起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送饭的人却迟迟没出现。
薛策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最后的一缕斜阳光辉,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拖得很长。他往两只小手的手心呵了口暖气,小下巴搁在了膝盖上,从靴旁拔了一根草,轻轻地拨弄着地上的泥土。
这个时空,正值深秋近初冬的时节。夜露深重,风越发冷了。孩子搓了搓小手,将衣服再拉紧了一点儿,时不时眼巴巴地往山下看去。
怎么还没有人来?
戚斐有点儿坐不住了。穷兽的皮毛蓬松,保暖功能强大,吹吹风倒是没什么。她只是担心薛策这个小不点会着凉。
看小屁孩的样子,好像也不是第一次等了。送饭的人,每天来的时间都是不确定的么?
唉,想想送来的几乎都是冷掉的饭菜,就足以证明对方态度的随便和敷衍了。
而薛策除了老实地等候,竟是没有别的方法。
逐渐,最后一缕夕阳的光辉也完全消失在了树林后。天色彻底黑了。戚斐终于听见了一阵不急不缓的上台阶的脚步声。
从这个位置,她可以看见,来者是一个身着白袍的年轻男人,手里拎着一个食盒,隔着门递给了薛策,低声说了几句话,就转身匆匆离开了。
拿到了吃的,薛策显然松了口气。
以前曾经有一两次,有人忘记给他送吃的了。他知道饿是什么滋味,肚子会整晚都咕咕叫。
他现在可不止要照顾自己一个人,还有他的新朋友。那只穷兽的腿伤才刚好,他不想它饿肚子。如果它发现,在他这里住是吃不饱的……说不定会嫌这里不好,偷偷跑掉。
抱着这个有自己半个人那么高的食盒,小孩儿摇摇晃晃地迈了进来,先将食盒放在了一边,踮起脚尖关了门,才吸了口气,吃力地抱住了食盒往回走。
戚斐起了身,先于他一步回到了房间里。
今天吃的饭菜,和平时一样随意,也是凉的。
唉,这种木食盒,漂亮归漂亮,却没有保温作用。那个送饭的家伙明知自己迟到了,还走得那么优哉游哉的,饭菜走到半途肯定都凉透了。大冷天吃这些东西,戚斐都有点儿担心薛策的胃肠会受不了,暗下决心,今晚一定要开始出去找吃的了。
凌晨,听见薛策的床上传来了绵长细微的呼吸声,伏在地上的戚斐,静静地睁开了眼睛,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确认孩子没有醒来,是真的睡熟了之后,她才几步跃上了墙头,轻松地跳到了外面去了。
回头看了一眼墙垣。那层若有似无的结界,果然拦不住她的出入。
空气中飘着湿润的气息,戚斐吸了吸鼻子,意识到也许快要下雨了,看来这一趟得速战速决。
穷兽在偷东西这方面,确实是天生的行家。戚斐这回学精了,没有再往密林里走——毕竟那儿除了想吃她的东西,屁也没有。她改变了方向,往有光的地方走,没过多久,就看到了一片风格粗犷的建筑,正是妖族人的居所。
妖族的总人数不多,且大多是懂得术法的方士。不过方士的水平也有高有低。若是绫茉姬那个级别的妖族人,在接近他们时,就要小心再小心,不然很可能好处没捞着,还会变成一味炼丹材料了。
普通百姓的话,以她现在穷兽的身手和人类的智商,倒是不难躲过。况且,她这次出来也不图金银财宝的,只是要吃的,难度系数就更低了。
嗅着空气中的食物香气,戚斐很快就摸到了一家酒楼的厨房,灵活地倒挂在窗边,往里看。
都这么晚了,普通人家的厨房里肯定都乌灯瞎火的,没有新鲜的东西吃了。酒楼可就不一样了,还处在营业时间。灶台上,都是刚出炉的香气四溢的菜。吃了这么久清汤寡水的她都被勾得食指大动,口水直流。
戚斐:“薛策到底是怎么忍受一天三顿吃潲水的……这些才是人吃的东西嘛!”
系统:“……”
厨子都背对着她,在忙碌地洗菜切菜,下锅炒菜炒得热火朝天。炉子晃动和火焰喷起的声音,掩盖住了这边的动静。戚斐瞄了一圈台面,挑选好带走的东西。
装在碟子上面的,不好带走,可以pass了。从左到后看了一圈,她最终选定了一只已经包在了油纸里的热腾腾的烤鸡,一包已经装好的糖栗子,便趁着没人看见,跃了进来,飞快地用爪子把看中的食物都扒拉进了灶底的一个空篮子里,用嘴巴叼着篮子的把手,原路跑了出去。
第一次做贼,戚斐还是有点儿心虚的,不敢回头,跑出了好长一段路,才回头看了一眼。酒楼那边没传来什么动静,根本没人发现小偷光顾了。
戚斐心情有些复杂:“……其实,我以前真的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来的。”
系统:“不必在意。这种事是一回生,两回熟的。”
戚斐:“……也是。唉,生活不易,斐斐卖艺。”
系统:“……”什么鬼?
食物已经到手了,该回去了。现在薛策已经睡着了,这些东西放到明天早上的话,虽然不会积一层恶心的油,但总归也是凉了。那座行宫里,厨房中存放的柴又受潮了,肯定点不着。戚斐想了想,打算在回程时顺手再从别人家里拿一点儿干燥的柴枝,回去总有办法生火。
她故技重施,溜进了一户人的后院里,捡了不少柴枝放进了篮子里。觉着差不多时,忽然感觉到了有雨丝从天空中飘下。为了不被打湿以至于功亏一篑,戚斐犹豫了一下,还是缩到了屋檐下躲雨。
她的背后,就是这户人的房间。头顶上忽然有光亮传出,原来是房间里有人进来了。看影子,进来的两个人还是一男一女。戚斐往暗处缩了缩,屏息凝神,这两个人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存在,还在说话。
说的话也没什么重点内容,就是一对男女在打情骂俏。戚斐没打算偷听,走了一会儿神,冷不丁地捕捉到了屋中女子的一声娇斥:“别闹了,你明天早上不是还要给圣女送吃的么?”
戚斐一愣,立即竖起耳朵听了。
紧接着,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响了起来,果然,就是今天送饭来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哈哈,不要紧的,晚了也不会怎么样。”
“你可别吹了,你们家族可是世代侍奉圣女的,她又岂是你能得罪的?”
“绫茉姬是很厉害,不过,她都有一年多没有露过面了吧。我有两次错过了时间,忘记送吃的过去了,差点以为会被惩罚,结果屁事都没有……我看啊,圣女说是闭关,说不定出了什么事,已经自顾不暇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突然宣布闭关,这么久都没出现在人前了,也不接受旁人的朝拜了,还不要仆人的伺候……要不是行宫的结界还维持着,真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女子的声音一转,有些好奇:“诶,对了,你是不是已经见过她那个混血的儿子了?是个怎么样的人?”
“见过啊,就一个小臭崽子。”男人哼了一声,对着自己的相好,完全没有掩藏语气里的不屑:“要不是投胎投得好,恰好成了东岳圣女的儿子,谁会天天去伺候一个北昭人的小杂种啊。”
戚斐不悦地听了一阵子,才理清楚了前因后果。原来,在东岳这边,是有一个世代侍奉圣女的家族的。这个家族中,每个人都将“被挑选去圣女身边侍奉她”这件事当做是无上的荣耀。
只是,从一年多前,绫茉姬闭关开始,这些下仆就全都被告知不必去了。只剩下了一项工作,那就是每天定时给薛策送饭去。
以绫茉姬的道行来看,她很可能已经辟谷了。所以,送一份食物也很正常。
这个侍奉她的家族,虽然对这个命令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碍于绫茉姬的积威,在最初半年,还是兢兢业业地履行命令,不敢迟到半分的。
然而,绫茉姬从那之后,就彻底在行宫里销声匿迹,没有任何声息传出了。这么久没出现,人心自然也会出现松动。原本轮番去送饭的人,也越来越懒散。有时去得早,有时去得晚,心里也不是很甘愿侍奉一个混血小孩,就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果然,这不不止是她一个人的感觉——绫茉姬闭关,一直不露面这件事,就连外面的人,都感觉到奇怪了。
房间里的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题就转了,没过多久,烛灯便熄灭了,里头传来了细微的鼾声。
漫天雨声,滴滴答答,下个没停。一场秋雨一场寒,随着这场雨的结束,气温明显又降低了许多。
等雨完全停了,戚斐才叼起了篮子,摸回到了绫茉姬的行宫。
跃过围墙,走向薛策的房间,她就惊讶地发现,原本应该在床上熟睡的小屁孩,竟然坐在了地上,前方的地面上,倒着一盏碎掉的灯。
听见声音,薛策猛地抬起了头,怔愣地看着她走近。
戚斐将篮子放下,跑了过去,用鼻子碰了碰小屁孩的额头,发现他的头发和衣裳都沾了雨水。
雨已经停了好一阵子了。下得最大的时候,她还在外面。难道说,这小屁孩睡到一半,发现她不见了,就急急忙忙地提着灯出来找她?结果,找了一圈都找不到她,才失落地回房间,不慎被台阶绊倒,将灯摔碎了。
她这么想着,小孩儿已经吸了吸鼻子,闷闷地低下了头,用奶呼呼的声音,有些气闷地说:“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我以为,以为你饿了……以后都不回来了。”
虽然这话颠三倒四的,可戚斐还是领会到这小屁孩的意思了。他该不会是以为,她嫌这里没好吃的,所以腿好了后,就立刻没良心地跑路了吧?
戚斐哭笑不得,想到了什么,叼住了孩子的袖子,拉着他往篮子的方向走。
薛策不明所以,可还是被她拖过去了。看见篮子里尚有余温的食物,孩子的眼睛微微瞪大了。戚斐用肉垫推了推他的后背,孩子却忽然转身,一声不吭地抱住了她毛茸茸的脖子。
戚斐有些惊讶,稍一分开,就看见这小屁孩的眼眶微微发红,似乎极为感动。
戚斐:“……”
只是小事而已,也不用这么满足吧?
唉,这小子,长大以后,明明是个油盐不进的直男,还铁石心肠地将她扔在破庙里。小奶团时期,居然这么软这么好哄?
戚斐的心软了一下,伸出爪子,拍了拍他的后背。孩子破涕为笑,侧过脸,在肩上的衣服上蹭了蹭眼睛,笑出了两只洁白的小豁牙:“好香……原来你没走,是出去给我找吃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