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病得有些糊涂,在视线还朦胧着的时候,戚斐看到床边有一个影子,其实并没有立刻联想到洛红枫。可慢慢,她就发现了这不是侍女,而是一个男人,后背汗毛竖起,一个激灵,就清醒了过来。
洛红枫那张熟悉的脸,映入了她的眼中。
这真的是一幅很有迷惑性的景象。因为这时候的洛红枫,和戚斐在后一世见到他的时候是差不多的年纪,衣袍也是类似的款式。要是一不留神松懈了下来,她可能真的会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那个有成年薛策、薛小策的后世了。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烛灯,很暗。从木门上糊着的窗纸外透入的光线可以知道,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她那一闭眼,至少昏了一天,从凌晨直接到了夜晚。
洛红枫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微微偏着头,苍白的指尖搭着她的手腕,察觉她醒了,他没有收回手,眼睛看向了她:“醒了?”
声音听不出喜怒,倒是挺温柔的,至少,比后一世面客时,要温和得多。
可不知为何,两世看到他,戚斐都直觉地不太喜欢这个人,仿佛是镌刻在原主的身体或者记忆里的一种本能,从前世一直延续到了后世,影响了她对这个人的观感。
余光扫到他手边的矮桌上放了一排银亮的针,还有一些丹药,估计是刚刚才给她施过针吧。
对了,她昏迷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高子明,按理说,应该是他把她弄回来了。那么薛策呢?他现在在哪里?洛红枫有没有发现近在咫尺的杂物房里藏了一个人?
戚斐心里着急,却不敢表现出来。默念了好几次“这是前世前世前世”,提醒自己不要露馅,才装作迷迷糊糊的样子:“……父亲?”
洛红枫用手背探了一下她的额头,随后,将她的手塞回了被子里:“现在还晕吗?”
戚斐摇了摇头,表示想坐起来。她不习惯用躺在床上的角度去和洛红枫说话。洛红枫给她在腰后垫了个枕头,然后扶着她的后腰,让她坐起来。戚斐没什么力气地倚在了靠枕上,耳边却忽然捕捉到了夜色中,传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哭嚎声,似乎是有什么人在口齿不清地哭嚎着,而且,声音就是从院墙外面传来的。
戚斐听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其中一道有点儿耳熟:“外面……”
洛红枫给她调整了一下枕头,闻言,动作微微顿了顿:“吵到你了吗?”
戚斐急道:“不是,外面的是我的侍女吧,她们怎么了?”
洛红枫的神色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我让她们看顾好你,她们便是这样看顾的。连这么简单的事也做不好,那也没必要留着了。”
他的口吻很是轻描淡写,戚斐的后背还是一阵发寒,被洛红枫的凶残程度吓到了——她听出了这句“没必要留着”的潜台词不是赶人的意思,而是杀人的意思。
他在杖杀两个侍女。
如果他一贯都是这样的作风,那么,戚斐刹那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原主小时候的日记里,会说自己害怕洛红枫了。
听洛红枫的语气,他似乎并不知道,她是在那个废弃院子倒下再被高子明送回来的。那两个侍女,应该也不敢说出真相来。毕竟,和“在房间病发”相比,“夜晚独自出去乱晃再病发”的程度更严重,说不定一不小心还会牵扯出之前她跑出过洛家庄的事,罪名就更大了。
洛红枫肯定很清楚原主的身体状况不稳定,随时都有歇菜的可能,发病也是家常便饭的事了。而且,她是主子,下人不可能困得住她,更不可能时时刻刻坐在床边盯着她。所以,说白了,他现在只在迁怒而已。
而让人觉得沉重和压抑的是,他是以保护为名,打着“因为你,我才要惩罚他们”旗号来施令的。
估计原主没少近距离目睹过这样的例子,心里面都有阴影了吧。毕竟,类似于“为了你,我要屠尽天下人”之类的文学桥段,一旦幻化到现实里,一旦要与这种动辄就拿旁人开刀的人为伴,其实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渐渐地,肯定也会害怕自己无意的一个举动会连累到身边的人,更会担心自己也步上那些人的后尘。长此以往,要是身体不好、心灵也脆弱的人,肯定会自责和压抑出毛病来。
“父亲,你不要惩罚她们,这完全不是她们的错啊。”戚斐心里焦急,抓住了洛红枫的袖子,求情道:“快叫外面住手吧。”
洛红枫丝毫没有动摇的意思,视院子外的惨叫声为无物,慢条斯理地拿起一边的茶杯,饮了一口。
“父亲,快叫他们停手吧,我病发的时候是夜晚,她们总不能时时刻刻坐在床头看着我啊。”
这具玻璃人身体,当真受不住激烈情绪的刺激,哀求了一会儿,发现洛红枫根本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她便是突如其来地一阵气急攻心,眼前一片发黑,竟觉得胸口有些透不过气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被重新放回床上的。
洛红枫似乎也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有点儿被吓到了,语气比方才好商量了很多:“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冷静一点。”
戚斐感觉到有针扎入了自己的皮肤,堵住的气畅顺了点儿。精神却变得很差,仿佛被刚才的激烈情绪抽掉了大部分的精力。她睁着眼,用最后的力气,拽着洛红枫的袖子,勉强道:“你叫外面住手,不要杀人……”
“你睡吧,不会的……”
得到了这句回答后,戚斐才暗暗松了口气,不再与身体抵抗,闭上了眼睛。
在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在身上捻动的针被拔了出来。片刻以后,她听见了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接着,仿佛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碰了碰她的鼻尖,擦了一下,就离开了。
戚斐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夜晚,醒来时,看到床边的侍女已经换成另外的人了。
戚斐头痛欲裂,开口的第一句就是:“原本的……两个人呢?”
两个侍女低着头说:“庄主说,她们犯了错,已经不适合近身伺候小姐了。”
意思就是被调职了吧。至少没死,戚斐终于安心了点儿,这才慢慢回想起了不久之前,自己鼻子上有过的那种奇怪的感觉。
戚斐:“……”
说实话,就直觉来说,她感觉当时是有人在她的鼻子上吻了一下。
这就很惊悚了。
当时房间里的人只有一个洛红枫。这儿可是古代,这具身体十七岁,已经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而且,这具身体和洛红枫之间,其实根本没有血缘关系,要是之前发生了点什么的话……
不……她的脑洞好像开得有点大了。毕竟她当时不怎么清醒,说不定碰到了她的鼻子的,只是手指而已。
等两个侍女转身走开了,戚斐才慢吞吞地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了一面小铜镜,照了照自己的鼻子。这么近距离地看,她才发现,原来,这副身体的鼻尖上,有一颗颜色很淡的痣,很是娇俏。
戚斐伸出了一根手指,摸了摸这颗痣,也有点糊涂了,越发分不清刚才鼻尖上擦过的凉丝丝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如今连爬起来都有点困难,一直无法下床,也就没办法亲眼确认薛策现在在哪里。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套娃式穿越之后,她的HP评级功能就封冻了。这意味着她没办法及时看见自己的身体情况,更无法通过与薛策身体接触而提高血条值。
由于不知道新来的两个侍女是否可信,戚斐也不敢让她们去杂物房看。勉强撑起了身子,看了一眼窗外,杂物房的灯是熄灭的。
系统:“薛策是安全的,被高子明藏了起来,可以放心。”
戚斐:“……”你怎么不早说!
也是,依照洛红枫的变态性子,如果他知道了她之所以晕倒,是因为跑出去找一个小孩,肯定不会放过薛策。
戚斐想到了什么:“对了,系统,我有个问题。”
系统:“什么?”
戚斐:“你看洛红枫那样子,正常小孩都得被养歪。洛家庄显然不是一个适合收留薛策的地方,在这里出现养成的情节,不是太危险了吗?”
系统:“问得好,你以后会知道的。”
戚斐:“……”妈的,你等于什么都没说。
由于身体一直不好,即使是在大夏天,她的体温也是比普通人要低一点的。现在就更加冰凉了,尤其是手脚,盖了厚厚的被子,也很难暖起来。所以,在床上躺了许久,她也一直没有睡得很熟。
夜半三更,戚斐翻了个身,隐约听见了屋中有些动静,疑惑地睁开了一条眼缝,发现床头有一个黑影,吓得差点儿尖叫出来。
一只小手及时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嘘。”
薛策蹲在床边,小声道:“别叫,是我。”
他的语气,还有这个捂她嘴的动作,竟然让戚斐联想到了瘴鬼的那一晚。
看见是他,戚斐将这小子的手拿开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敢来,稍微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进来的?”
“那个侍卫,说我可能会被人发现,让我跟着他,藏在了他的房间里。等到晚上,我就从窗户翻了出来,来找你了。”
“你……”戚斐有些无奈,想拧一下他的脸:“你就这样跑出来,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还是快回去吧。”
薛策垂着头,没有吭声,小胸膛却在轻微地起伏着。
戚斐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声音一顿,放轻了些许:“你怎么啦?有话跟我说么?”
“……”薛策咬着牙,闷声道:“我来跟你说,对不起。”
戚斐怔住了。
“我……跑了,所以,你才病了。做错事,要说对不起。”
听了这句有些磕巴的解释,戚斐心脏涌过了一阵暖意。这小子,虽然总是像只不听话的野猫,但本性果然不坏,把她教的东西都好好记住了。
戚斐笑了起来,从被窝里伸出了一只手,摸了摸薛策的头顶:“没关系,我不生气了。”
薛策却皱了皱眉:“你的手好冷。”
戚斐不以为意:“我身体不好嘛。”
薛策想了想,将她的手从自己的头上拿了下来,握在了手心里。不一会儿,戚斐就感觉到一股暖意渗透入了她的肌肤中,自己冻得有些麻木的手,仿佛被一个小暖炉包住了,一寸寸地热了起来。她惊讶地说:“你在给我暖手?”
“嗯。”薛策点头,将小手再包紧了点儿。
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有这样的能力了。在遇到生命威胁的时候,他可以从掌心中冒出火光来。但除了那种情况,他其实并不知道怎么去运用这种能力。但暖暖手还是可以的。
戚斐心里有些奇怪,难道绫茉姬没有教过薛策怎么控火?
这也太暴殄天物了。相当于守着一座金矿,却不知道采矿的方法。
不过,修道者的筑基年纪,是从八岁开始,到十二岁为止。薛策八岁时,都已经到了北昭了。也许绫茉姬也没想过自己根本活不到儿子筑基的年纪吧,所以并没有提前教他什么。
戚斐回过神来,说:“这种能力,你可不要随便让第二个人知道。”
薛策纠正:“是,第三个人。”
“啊?”
薛策强调:“现在,你也知道了。”
戚斐忍不住笑了,做了个给嘴巴拉拉链的手势:“放心,我的嘴可严了,保证给你保密。”
这小子,有时候很气人,有时候又让人很感动。
虽然还只是小孩的模样,可透过这张认真的小脸,戚斐仿佛能看出成年版的他身上的那种火焰般温暖明亮的气息。那是完全区别于洛红枫那类人的、让人踏实和安心的气息。
薛策蹲着,闷头给她捂手,发现她仿佛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皱眉:“你闭眼,我给你捂一捂,就走。”
戚斐只好闭上了眼。等了一会儿,她两只手都暖起来了,被塞回了被窝里。
“好了好了,可以了,已经够暖了,你快点回去吧。”戚斐说完,就看见小孩爬到了她的床上:“等等,你不会还想给我暖脚吧?”
因为太冷了,她夜晚睡觉的时候,并没有脱掉袜子。薛策还真的是这个意思。毕竟年纪小,他没有一丝一毫别的心思,只是想让她好受一点而已。就这样将她的双足捞了出来,抱在了怀里,认认真真地捂住了。
戚斐这回是真的拗不过他的力气了,只好承受了这份好意。
“等你睡着了,我就,回去。”薛策顿了顿,补充:“放心,我会小心,没人知道的。”
戚斐:“……”
到最后,她真的不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时候走的。只知道那个晚上,她睡了一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