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对于薛策而言,纵然两世为人,这种被一个姑娘生扑到怀里、紧紧抱着的经历,也还是很陌生的。

在看到他的一刹,她那张彷徨焦急的苍白小面就蓦地一顿,仿佛看到了天降的神兵,迸发出了无上的惊喜,竟然在大庭广众下冲进了他怀里,还差点将他撞得后退半步,仿佛一只受了很大委屈和惊吓的小动物,在他身上依赖地蹭来蹭去,寻求安全感。

——其实他完全有时间躲开的。但不知为何,和她的那双焕发着喜悦的光芒的眼睛一对上,他的身体,就像是被一道天降下来的定身咒给定住了。垂着手臂,一动不动地僵直着,看着她越跑越近,依偎到了自己的怀里,两条柔软的手臂也环上了他的腰。

也是。这女人的胆子一向都很小。之前在那座寺庙借宿时,某几次,他因为记起了前世的事,没控制住脾气,迁怒了她,她就害怕得远远躲开了。

这一次,被甸吉抓住以后,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惊吓。

当她枕到他心口上时,他仿佛还听见了从她喉咙里发出的心有余悸的吸气声。

这让薛策怔然之余,心底慢慢地涌现出了一种类似于愧疚的罪恶感。

站在一旁的薛小策微微张大了嘴巴,惊奇地看着相拥在一起的两人。

薛策的余光瞥到了孩子的表情,忽然想到了几个时辰前,他对孩子说过的那几句掷地有声的“与我无关”,刚刚缓和下来的神情,又微微绷紧了,伸手推开了戚斐。

他有什么好愧疚的。

好在,戚斐抱了他快一分钟,力气已经差不多都回来了,感觉到他的推拒,倒是没有留恋,松开了手,重新站直了,冲他感激地笑了笑。

薛大龙傲天,真不愧是她的移动血包,窝在他身上,那种暖洋洋的滋味从脚心一直钻上来,昏花的视线也重新变得清晰起来了。之前随便摸一摸都有效果,这次抱了那么久,她一次性补足了血条,【HP评级】有史以来第一次冲到了A级,应该可以用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几个少年将那几个老妪,以及那名中年文士、断腿的姑娘半扶半背,也带了上来。

薛策回过神来,说:“别在这里停留了,都上马。”

众人十分默契,将活动不便的人都扶到了马上,因为马匹不够,一人要带两个。

一个少年的马上还空着,见到戚斐还站在地上,主动对她伸出了手,殷切道:“戚姑娘,快上来,我带你吧!”

戚斐一愣:“呃,这个……”

少年这边的话音刚落,忽然就感觉到,一道有些刺骨的目光从旁射来。

薛策抱着手臂,目光有些阴鸷。

戚斐感觉到了什么,看了过来,薛策却已经扭过了头,转身就走了。

戚斐犹豫了一下,直觉如果不跟着薛策的话,下场会不太妙,便婉拒了那个少年,转头追上了薛策:“等一等我……”

薛策已经跨到马上了,前面坐着薛小策。戚斐气喘吁吁地追到了马旁,拉住了他的缰绳,仰起头:“薛策,你,你不带着我吗?”

薛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声音冷淡,漫不经心道:“不是已经有人带你了吗。”

回都回来了,说话怎么还是阴阳怪气的,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啊……

大爷,难伺候。

戚斐嘀咕,表面上,却垂下了头,一副很为难的模样:“可我和他们不熟,在这里我只和你的关系最好啊。他们都走了,你不带我,我就只能走回去了。”

薛策轻嗤了一声,终于弯下了腰,将她捞到了马上,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身后。

戚斐调整了一下坐姿,只用双手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腰,没有像刚才那样亲密地依偎在他的身上。同时,小声说了一句:“谢谢你,薛策。”

薛策没有回应,一夹马腹,轻叱一声,众人朝着远方飞驰而去。

穿过密林以后,因为老人和伤者都经不起颠簸,他们换上了几辆被掩藏在树下的马车。

这期间,从众人的描述中,戚斐终于知道他们两伙人是怎么遇上的了。

原来,在她被劫走以后,林公子和这些仙门少年兵分二路,不擅武艺的前者带着家仆,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涿丹,想看看能不能搬来救兵。后者则根据马蹄的印子,用了一天一夜,找到了羯人的临时营帐。

而另一边厢,薛策和薛小策虽然更晚一些得到戚斐被劫的消息,但他们已经直接从羯人的士兵口中知道了营帐的位置,可以直奔目的地。

就这样,两伙人巧合地在外面相遇了。

那些初出茅庐的少年们一开始还想着直接进去劫人。薛策上辈子与甸吉交过手,对他的行事作风有了经验,在高处观察了一下军营的布防和人数,推断出了这里的兵力大约有一千,用了声东击西的办法,让身法最快的几个少年去东南边,点燃营帐,升起浓烟,制造混乱。守在这边的人,见到浓烟讯号后,再进去救人。

没想到,正要动身的时候,他要找的人,已经机灵地逃脱出来了。

而且,让他惊讶的是,在自身难保、不知道外面有人等着他们的情况下,她居然还带了好几个陌生的平民一起逃出来——看那几人奄奄一息的样子,估计也是被甸吉抓住的人质。

跟薛小策说的一样,她不会在危险的时候,扔下身边的人。

正如信阳城破的那一晚,她用那副孱弱的身躯,硬生生将他从信阳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

三个时辰后,天微微亮。

吸取了前一天的教训,大家这次都不敢再在中途随意停下来休息了。毕竟他们可是在甸吉的老巢边上放了火,万一被他追上了,后果恐怕很严重。

一路紧赶慢赶,直到看到了晨曦之中若隐若现的涿丹城墙的轮廓,众人才精疲力竭地停了下来。

这一路上,那几个被救出来的老妪和那个中年文士,除了身体虚弱了一点,情况都还算好。但那个断了腿的小姑娘,却因为颠簸和拖延治疗,伤情出现了恶化,已经昏迷了过去,气息十分浅弱。

说实话,戚斐觉得这妹子能熬到现在,也算是小强附体了。但如果再拖延几天,她的这条断腿,肯定也会废掉。想想还挺可惜的。

马车在一个湖泊旁边停了下来。众人从闷热的车厢里出来,下地走走。戚斐神采奕奕地穿梭在人群中,给几个老妪分派干粮。

薛策坐在湖边的大石头上,沉默地看着她灵活的身影。

虽然离得有点远,人也不少,但不妨碍他在一瞬间锁定她的身影——不管是昨天晚上,她从那片营地里灰偷灰脑地跑出来时,还是现在。

并不是因为他对她多么难以忘怀,而是因为她的相貌的确很出挑。混在再多的人里,也总能让人一眼就找到她。

不过现在,他目光所至的地方,除了她的身影外,还有十几个争相给她打下手的少年。

其中的某几个,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明明手上在分拣零食,眼睛却没有片刻离开过她的脸,就差流出哈喇子来了,那痴痴的样子,十分碍眼。

这种一大群男人追着她跑来跑去的情景,不免会勾起薛策的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他的浓眉蹙起,有些不悦地移开了目光,胸口好像生出了一股闷气。从昨晚到现在,反复无常的心情,又开始滑向了深渊。

不一会儿,他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在接近,原来是戚斐捧着一把干粮,在朝他快步走来。

薛策心里一动,却没有做声,装作没看到她靠近,等着看她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薛策……”戚斐将装着干粮的布包递给了他,双眼清澈,笑盈盈地说:“这是你的,吃点东西吧,我们很快就会到涿丹了。”

薛策伸手接过,才刚拿稳,她就立刻把手缩回去了。

这不是戚斐第一次送吃的给他。之前在破庙的时候,她也是对他这么殷勤的,连红薯的皮也亲手帮他撕开。但现在,薛策却敏感地感受到,她私底下对他的态度,出现了一点儿微妙的不同。

表面看起来,她还是对他唯唯诺诺,一如既往地在讨好他,笑容里充斥着感激和温顺的意味。但是,薛策有种感觉,现在的她,好像没有之前对他那么亲昵了。

眼里,也多了一丝防备和生疏。

她本人也许察觉不到,但一直被她细致地捧着的人,却能第一时间感觉到差别。

这个趋势,从昨晚就开始出现了——骑马的时候,她的身体一直是挺直的,小心地和他隔开了一段距离,刚见到他时就扑到他怀里的那股亲热的劲儿好像从没存在过。到了马车上,她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寻找话题和他说话,一上车,就疲倦地缩到了角落里,一声也不吭。

而且,从昨晚到现在,她都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询问他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当然,就算她问了,他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可她却半句都不过问,一副他回不回来都无所谓、漠不关心的模样。

薛策的心头,莫名有些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