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的这副肉身已经支撑不了他长途跋涉了。
但他根本不管这些,他用双腿硬生生追着婧瑶离开的方向,其实他觉得自己不会追上的,并没报太大希望,但他还是见到了婧瑶。
她曾救过他的命,那时白檀已经是半死了,婧瑶于无数尸体里找到了还有口气的他,不知是不是因他想到了什么别的人,看起来冷血无情的女人,救起了他。
她倾心为他治伤,甚至不惜以血的代价来挽回他的性命。
那时白檀不懂为什么,他只记得她的恩情,记得她偶尔看着他的温柔眼神。
他将所有的感情寄托在她身上,为她做尽了过去他绝不会做的恶事。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可以以护法的身份陪伴着她,直到有一天,她安排他进青玄宗做奸细。
最开始也没什么,巫医为他改了骨龄,他从化神期的魔修变成了一个天灵根的凡人,更换了容貌,以白檀这个身份进入了青玄宗,拜入玄灵道君门下,做了掌门的首席大弟子。
他觉得自己不能辜负婧瑶的恩情,辜负她的信任,所以一直兢兢业业,为魔宗提供消息。
一切意外发生在七十年前那一天,他见到了传说中的玄尘道君。
那一刻,他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救他。
真正的白檀,五官与宿修宁有些相似。
尤其是侧脸,最为相像。
白檀想起婧瑶痴迷望着他侧脸的场景,只觉心如刀割。
再后来发生的事,他也不想回忆了。
站在夜空之下,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他笑了笑说:“你是来杀我的吧。”
婧瑶看着他,眼中毫无感情:“你自己跑来送死,还问我是不是要杀了你?”
白檀点点头道:“的确,是我自己来送死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该做的都做完了,我也的确该死了。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些话想跟宗主说。”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婧瑶冷酷道,“背叛我的人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你的话还是留到阴曹地府去和阎王爷说吧!”
她说着就要动手,白檀动都没动一下,只是清浅地笑了笑:“你觉得我背叛了你?”
“难道不是?!”婧瑶冷声反问,“若不是你给青玄宗传递消息,今日绝不可能是如此结果,你害死了多少同门,你到底知不知道?”
白檀淡淡道:“我又为你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仙门中人或是凡人?你又知不知道?”
婧瑶眯起眼,未语。
白檀继续道:“你救过我一命,我的确不该背叛你,但相对的,沉音也救过我一命,我也不能再背叛她。我欠你的,在天际海秘境已经还清了,我如今这条命,是沉音的。”
听到陆沉音的名字,婧瑶就理智渐退,她一掌袭来,白檀飞身撞到了树上,吐了一口血,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哪怕如此,白檀还在继续他的话,断断续续道:“我今日来,就是要和你做个了结。婧瑶,你是救过我,但你也利用了我,将我当做替身,当做杀人夺权的工具。我欠你的,早就还清了。”
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平复下来继续道:“沉音也救了我,可她什么都不要我做,我如今做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愿意的。或者你自己想想,若你是我,在你心里,该把谁放得更重一点?”
婧瑶双眸红得似血,她愤怒道:“你闭嘴!不准你再说了!”
“我就是来说这些话的,我不可能闭嘴。”白檀阖了阖眼道,“我以前就是太由着你了,若我不那样顺着你,你或许也不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又吐了一口血,这具身体真的撑不下去了,他哑着嗓子道,“我曾经以为我执迷的那些事,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的。但到这一刻我才发现不是的。我想要的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我后悔了。”
他艰难地爬起来,一字一顿道:“我后悔了,婧瑶,我最想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他凝着她冷冷道,“若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未被你救过。”
婧瑶气急,化出魔刀:“离玦!你找死!”
她要手刃白檀,白檀闭上眼,完全不打算反抗,反正他也快死了。
也就在这时,宿修宁出现了,冷寒的剑气击退了婧瑶,婧瑶看着他,有些不可思议。
“你居然还有心情来救他?你不回去守着你的宝贝徒弟,不怕她被那群名门正派给吃了!?”她嗓音嘶哑地问。
宿修宁直接布了结界将白檀护在其中,疏淡道:“他的命是青玄宗救回来的,生死也该由青玄宗处置,你没那个权利。”
说到这,他挥剑而起,婧瑶见他真要将自己斩杀于此,她恨恨道:“你当我还是之前的我吗?你以为你现在还可以轻易杀了我?”
她不是说笑的,这是实话,宿修宁如今对上她,胜算也不过半成罢了。
婧瑶可没打算在这里和他决一死战,这完全如了他的愿,他想用自己代替所有人,在威胁不到其他人的地方解决一切,哪怕和她同归于尽。
但这怎么可能?她要复仇,要让所有手上染了她魔宗鲜血的人付出代价。
“宿修宁,咱们后会有期,等我回来找你吧!”
婧瑶的笑声阴沉中夹杂着绝望,她很快消失不见,宿修宁还想追,却又想起了婧瑶那些话。
沉音现在恐怕处境不好。
虽然他相信玄灵道君不会坐视不管,但他不在,一切矛头依然会指向她。
思索片刻,宿修宁终是放弃了追人,他转过身来,金冠白袍的身姿在夜幕下如仙如佛,他静静看了一眼白檀,将他带回了青玄宗。
如今的青玄宗可谓满目疮痍。
但比之被偷袭之后的惨烈结果,还是要好很多很多。
魔军的尸体早已被宿修宁击散,留下来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说句血流成河都不为过。
各仙宗的弟子在打扫战场,六位掌门则聚在一起,看着宿修宁带回来的白檀。
陆沉音此刻在青玄峰,容楚钰和江雪衣在这里陪她,她根本坐不住,想离开又不被允许,无奈之下,只好找山下的落霞打听消息。
落霞已经醒了,她还没完全消化陆沉音居然和玄尘道君有染的消息,传音符带回的消息磕磕绊绊。
“玄尘师祖已经回来了……他没受伤,他们好像在紫霄峰议事,我师父也去了,我听几个师姐议论,好像是白师叔被抓了起来,也不知他到底怎么了……”
白檀被抓了?
陆沉音倏地起身,想要离开,容楚钰拦住了她。
“陆师姐,你还是待在这吧,师父不准你离开。”容楚钰劝说道,“你现在出去太危险了,你就安安生生在这里等着,玄尘师叔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就是没事了,他会解决一切的。”
“可我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所有。”陆沉音拧眉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她想走,容楚钰还要拦,陆沉音直接道:“楚钰,别逼我动手。”
容楚钰为难道:“师姐,你也别逼我,我只是执行师父的命令……”她内疚地抿抿唇,“这一切都怪我,如果不是我丢过乾坤袋,还被那个奸细捡到了,今天的事都不会发生。”
见她内疚,陆沉音闭了闭眼道:“不管你有没有疏忽,这件事早晚都会发生,只是发生的方式不同而已,你可以不用放在心上。”她握着朝露抬手,“让开,别拦我。”
容楚钰还想拦,但江雪衣直接在她后颈劈了一下,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很快晕了过去。
陆沉音惊讶地望向江雪衣,她以为他也会拦着她的。
“你去吧。”江雪衣蹲下去检查容楚钰,低着头道,“早点回来。”
陆沉音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她最后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雪衣蹲在原地,看似在检查容楚钰,其实只是为了避开和陆沉音对视。
他眼睛有些红,神色感伤,薄唇紧抿着,内心情绪复杂翻滚,他难受到不得不盘膝坐下抚琴才能好一些。
紫霄峰上,生灭阁中,所有仙门掌门聚集在一起,看着倒在地上的白檀,以及立在一旁的宿修宁。
宿修宁白衣染尘,面目疏离冷淡,哪怕他和陆沉音的事如今人尽皆知,但他一点改变都没有。
面对其他人时,他依然是之前的模样,还是那个高高在上难以亵渎的玄尘道君。
“魔宗护法离玦。”宿修宁剑尖指着白檀,“改了骨龄入青玄宗做奸细,七十年前便是你泄露消息给魔宗,嫁祸给安徒孙。”
白檀浑身冒着魔气,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半点都没反驳,坦坦荡荡地点了头。
“是我,我就是魔宗护法离玦,一切都是我做的,所有都是我计划的,我这条命是青玄宗救回来的,如今要杀要剐,也随你们吧。”
他刚说完话,陆沉音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你是离玦?”
白檀一怔,惊讶地望向大殿角落,陆沉音不知何时出现在这,众掌门立刻皱起眉,玄灵道君站了起来,使劲朝她使眼色让她走,她就跟没看见一样。
宿修宁一直是没表情的,唯独在她声音响起时有些反应。
他转眸望向她,眉头轻皱,眼含隐忧。
“师妹。”白檀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脆弱,十分无力,“你来了,真好,我还以为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
陆沉音缓缓走上前,望着他重复了一遍:“你是离玦。”
白檀晃了晃神,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苍白地笑了笑,轻声说:“嗯,对,就是我。十六年前,我杀了你父母。”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
宿修宁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手中太微剑嗡嗡作响,似乎迫不及待要杀了这个大魔头。
“没想到我一直在找的仇人就在我身边。”陆沉音走到白檀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平静道,“你每次看见我的时候,是不是都觉得很可笑?”
白檀脸上笑容消失了,他静静看了她一会,抿唇道:“不是的。以前或许是,但后面不是了。我后悔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看着陆沉音的眼神不舍又温柔,“我真的后悔了,沉音,我后悔自己做裹的一切,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也不会接受我,我只希望在我死后,你不要再那么恨我。若我还有幸轮回转世,再造修行,到那时我一定会来找你,好好补偿你。”
“补偿就不必了。”
陆沉音以为自己得知一切的时候会很激动,但其实她非常平静。
平静到了其他人都觉得诡异的地步。
“师父要杀了他吗?”她望向宿修宁,两人视线对上,宿修宁眼神顿了顿。
“你要为他求情?”宿修宁薄唇开合道,“他或许曾经对你有恩,但却更有仇,他是你杀父弑母的仇人,几次三番害你身陷险境,你难道还要为他求情?”
陆沉音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感受。
她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憎恨这个仇人。
当然,也没有可怜,更没有爱重。
她想了想,将朝露抽了出来。
“我没有要为他求情。”
玄灵道君见她拔剑,忍不住插话道:“陆师侄,你这是要干什么?你……”
他话还没说完,陆沉音便反身一剑,狠狠刺入了白檀的心脏。
白檀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她,眼中倒映着她决绝凌然的模样,心脏很疼,呼吸断断续续,却还是忍不住朝她伸出手,喃喃地唤她:“沉音……”
到底是教了一百多年,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弟子,哪怕是奸细的身份,最后也算将功补过了。
玄灵道君不忍地看着这一幕,手紧紧握着拳,深呼吸了几下,才勉强冷静下来。
陆沉音飞快地抽.出朝露,白檀的血喷涌而出,他本来是跌坐在地上的,如今彻底倒下了。
“我们两清了。”陆沉音一字一顿道,“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与我,再无瓜葛。”
白檀虚弱地笑了笑,他依然努力抬着手,想要最后牵一牵她的手。他看着她,眼底是浓浓的愧疚与不舍,陆沉音回望他,没有理会他的“遗愿”。
她垂眸转过身,朝宿修宁和一众掌门行礼。
“他已经不可能活下去了,何必再留在这脏了青玄宗的地方。”她直起身,看向玄灵道君,淡淡道,“不如将他丢出去吧,掌门师伯意下如何?”
玄灵道君对上她的视线,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他看看她,又看看地上的白檀,白檀已闭上了眼睛,心脏被捅穿,他一个凡人,的确是没有半点活的可能了。
“也罢。”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几岁,“看在他将功补过,在青玄宗这一百多年也曾除魔卫道的份上……留他个全尸,丢出青玄宗吧。”
他转过身,不忍去看,只挥了挥衣袖,白檀便被一道光送出了生灭阁,其他掌门连反对的话都来不及说。
陆沉音看着白檀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场没人能猜得透她在想什么,但朝露可以。
“你刺偏了毫厘。”
陆沉音没理它。
“你想留他一命?但是很难了,即便没有真的刺中心脏,即便玄灵道君和玄尘道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他那种情况,也不可能活下去了。”
这次陆沉音终于回复了它。
她用心音说:“我对他,该说的该做的,都已经说尽做尽了。自此后,他能活就活,不能活也与我无关了。我不会再因为他的事,因为他的话,浪费半点感情。”
心音落下,她走到宿修宁身边,与他传音入耳道:“师父,我来了。”
宿修宁望着她,眼神很复杂。
她方才那么做,他离得最近,又那么了解她,怎么可能看不出问题。
可他什么都没说。
他不赞同,但什么也没说。
如今看着她,他有些烦恼,有些气闷,还有些茫然。
陆沉音回望着他,再次传音入耳道:“我不会让你承担这些的,错的人是我,是我拖累了你,是我害了你,一会儿不管他们要怎么样,都交给我。”
她挡到了他身前,如白檀伪装的魔修偷袭他们那夜一样,以保护者的姿态护住了他。
宿修宁望着她的背影,她那么纤细,那么弱小,却那么坚定地站在他面前,义无返顾。
他忽然又有些心酸,眼睫颤了颤,轻轻抿了抿唇。
玄灵道君转过身时,正看见陆沉音挡在了宿修宁面前,无所畏惧,面容坦荡,完全是等着承担一切,等着做那块遮羞布,等着被责备处置的姿态。
突然之间,玄灵道君似乎有些明白宿修宁清心寡欲了五百多年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她动心,为她走上这条违背大道,身败名裂的路了。
他又忍不住想到婧瑶,不得不在心中感叹缘分的奇妙。说起来,他还算是陆沉音和宿修宁的“媒人”,若当初他不曾劝说宿修宁收徒,或许今天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他后悔那么做吗?仔细想想,其实是不后悔的。
这大约就是宿修宁飞升之路上必须经历的劫,哪怕不是他,他们应该也会以别的方式相遇。
可到了现在这种情形,他们又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