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走出夏家的时候,陆沉音回头看了一眼。

夏家有今天,是因为夏槿苏。

夏槿苏变成现在这样,和她脱不了关系。

她忍不住想,如果当时夏槿苏没有离开青玄宗,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她做错了吗?

宿修宁根本不需要开口询问,就知道她心里在苦恼什么。

走出夏家大门,戴上幂篱,宿修宁语气缓慢,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以夏槿苏的性格,即便当初她留在了青玄宗,如今也不会太平。”

他将幂篱的白绸交叠在一起,半点孔隙都没留下,路人完全看不到他的脸。

“固然她可能不必与鬼修扯上关系,但或许会在宗门里犯下更大的错。”

陆沉音惊讶地望向他,隔着白绸与他对视。

“在青玄宗犯下的大错,就不仅仅是夏家人遭殃那么简单。”宿修宁立于街灯之下,柔润的火光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色,中和了清冷凛冽的剑修寒意,“生灵涂炭,是可以料定的结果。”

说到这,他忽然牵起了陆沉音的手,陆沉音心头跳了一下,紧张地看了看周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人前大大方方的牵手,过去可能也有过,但都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和现在是不同的。

宿修宁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眨眼间两人便到了城郊外的河边。

陆沉音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好像是下界的花朝节,城郊河边挤满了男女老少,他们几乎人人手里都拿着一盏花灯,兴冲冲地往河里放。

陆沉音笑了笑,轻声说:“师父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宿修宁的幂篱虽将他的脸挡得严严实实,但他神识在,并不影响视物。

他扫了扫河边的人,弧度轻微地摇了摇头。

陆沉音反握住他的手柔声说:“今天应该是花朝节,他们在放花灯,在花灯上写下今年的愿望,再将灯放到河里,花灯顺流而下,花神就能看见他们的愿望。”

宿修宁听明白了:“你想放花灯?”

陆沉音刚要点头,就听他说:“不必了,你有什么愿望,告诉为师即可。”

陆沉音望向他。

“为师现在就能替你实现。”

陆沉音:“……”

其实大家放花灯,也不是真的完全为了实现愿望。

不过……

难得看到宿修宁如此直男的一面,陆沉音忍不住笑开了,这个笑自然轻松,宿修宁见她总算不再因夏家的事心事重重了,竟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停了停,宿修宁牵着她走到一棵相对安静的大树下,他缓缓拉开幂篱的白绸,于月下与陆沉音四目相对。

“师父?”陆沉音好奇道,“怎么了?”

宿修宁轻声道:“你等等。”

陆沉音安静下来,只见他闭上双眼,右手抬起,白光在他手心莹莹流动,像抓满了漂亮的白色萤火虫。

陆沉音看得出神,等宿修宁喊她回神的时候,她还没想明白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脸色有些苍白,衬得唇瓣越发红润,夜幕之下,白绸中若隐若现的一张脸冷冷如月,朗朗若星。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夏槿苏如果留在青玄宗,也会不得安宁吗?”他声音轻澈地问她。

陆沉音点头。

“为师方才用天衍占星术为她卜了一卦。”宿修宁毫无波澜起伏道,“结果便是如此。”

天衍占星术是一种专门用来推演另一种可能的法术,最低也得大乘中期修为才能使用。

在陆沉音看来,它的存在其实没什么意义,既然推算的不是既定事实,那去推算另一种可能带来的结果也毫无意义。时间无法倒流,没人可以重新选择。

万一那种选择的结果很好很好,与现在天差地别,看完了搞不好还会滋生心魔。

“所以她真的一样会犯错。”陆沉音慢慢说道,“她会做什么?”

宿修宁扬起手,她眼前出现一面水镜,镜中雾气散去,出现了穿着青玄宗弟子服饰的夏槿苏。

她领着魔宗的人潜入青玄宗护山大阵,眼中的憎恨不比今日见到的少,甚至更多。

说到底还是从小的教育出了问题,导致了夏槿苏到哪里都不可能安分的性格。

在青玄宗,陆沉音不在,她也许还能好好修炼,不闯什么大祸,但陆沉音在,还在比她更高的位置上,一日一日心中不平所积累出来的怨愤,足以支撑她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事。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水镜消散,陆沉音回眸望向宿修宁,还不待她对此有什么看法,便见他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师父,又难受了?”她赶忙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仔细查看他的脸色。

“没事。”宿修宁抿了抿唇,闭着眼调息片刻后,渐渐恢复如常。

“你不是想放花灯?”他转过身道,“我陪你。”

他转身走开,陆沉音看着他的背影,他看似好了,可她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两人回了城里,这个时辰正是花朝节最热闹的时候,宿修宁方才将白绸拉开,此刻路人无意间瞥见他几分真容,全都傻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花神!花神现身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围了过来,陆沉音正在挑花灯,被他们吓了一跳,宿修宁直接丢了一块上品灵石给摊主,揽起她的腰带着她飞身离开了这里。

远远看着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下界的百姓们欢呼着跪拜,不断高喊着“花神显灵了”。

陆沉音靠在宿修宁怀里回头望去,看见这一幕不由一笑:“师父被当做花神了。”

她回过头来,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的侧脸,凑近他的耳垂轻声道:“他们真傻,师父便是神,也不是花神。”

她的呼吸划过他耳畔,宿修宁耳根发痒,轻轻躲了一下,转头看她:“那是什么神。”

清风掠过陆沉音的脸,拂动宿修宁幂篱垂下的飘渺白绸,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回答他时,音色轻柔,满腔情意似快溢出来一般。

“师父啊……”她弯唇笑了笑,桃花眼中艳色清丽,“师父是我的守护神。”

宿修宁带着她缓缓落在一片无人的街道,两人站在路口,街边灯火摇曳,他静静看着她,她也仰头回望着他,月色之下,她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不知是哪根心弦被挑动,宿修宁不自觉地俯下身,一点点靠近她昳丽的脸庞。

陆沉音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后,她紧张地双手紧握。

他们不是没接过吻,但每次都是她主动,他……从未主动与她有过什么肌肤之亲。

陆沉音心中慌乱极了,又夹杂着一丝微妙的平静。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幂篱两侧的白绸渐渐将她挡了进去,路人从转角处望过来,便也只能看见轻绸白纱遮挡着两人,而那忽明忽暗的烛火,将白绸中的画面照出了美丽又梦幻的剪影。

隐隐约约的,能看到男人的唇,缓缓压在了少女的唇上。

他真的亲了她。

在他的唇印上她的那一秒,陆沉音不自觉掉了眼泪。

正如她之前说的那样,一直以来,她都将宿修宁的转变看做一场梦。她害怕梦醒,又不自觉沉浸在梦里,直到梦中的另一个人主动吻了她,她忽然发现——这不是梦,这都是真的。

她的清风明月,她的所有欢喜,不再是求而不得的了。

宿修宁察觉到她掉了眼泪,便后撤身子轻柔地替她抚去了泪珠,低声问她:“为什么哭。”

陆沉音吸了吸鼻子,不知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她真的翻过了那座高山,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不喜欢我这样?”

她不说,他便只能自己猜测,他似是皱了皱眉,这一皱眉,便让陆沉音觉得自己真是犯了天大的错,她连忙开口道:“没有,我喜欢,我很喜欢的。”

她捧住他后撤的脸,再次因上他的唇,较之他的含蓄内敛,她热切彻底得多。

唇齿相依,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寂静的角落无人打扰,连轻鸣的鸟虫都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陆沉音好像尝到了血腥味,她倏地睁开眼,有些意外又不是很意外地望着宿修宁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适时地退开,并未对此做什么解释,面色如常,甚至还有些暧昧的红润。

他这样平静,又让她一时拿不准心里的猜测。

她沉默了一会,轻声说:“是我太激动咬破了师父的嘴唇吗?”她圆润白皙的指腹轻抚过唇瓣,低低地说,“我下次会很温柔的。”

这话由她来说,着实怪异了一些。

宿修宁侧头望向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忽然嘴角轻扬,内敛地笑了。

陆沉音认识他以来,应该是第二次见他笑。

第一次时间太久远了,似乎只是她闹了什么笑话,惹得他微微勾唇,与如今完全不同。

他现在的笑才算是真正的笑,曜若盛放的芙蕖,澈如高山谷中初初融化的雪泉,每一个弧度都恰到好处,无一处不完美,他面上并不掩饰的温柔,令空中明月也黯然失色。

他们最后还是去放了花灯。

因为被人围观打断,陆沉音并没挑到太中意的花灯,但手里拿的也还行。

她给了宿修宁一个,问他:“师父有什么愿望吗?”

宿修宁垂眼看着花灯:“愿望……”

他许是想到了什么,眉宇间泛起几分忧郁之色,陆沉音说:“若是没有愿望那便直接放了,不必写了。”

她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支笔,在自己的花灯纸上写下了她的愿望。

她并未避着宿修宁,他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她写了什么。

他之前说过,她的愿望只要告诉他,他马上就会替她实现。

可看着她花灯上写下的只言片语,他却只能转开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她的愿望很简单。

只是希望他平安。

看着她蹲下,小心翼翼地将花灯放进河里,并不特别的花灯很快与其他花灯混在一起,乍一看去,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是她的。

宿修宁心口气血翻涌,他呼吸吐纳,将一切不适忍耐回去,在她身边蹲下来,将手中花灯也放到了河里。

这会儿时辰已经不早了,城郊外的河边早已无人,放完了花灯,两人并肩而立,陆沉音看着满河的璀璨,似银河中点缀着星光点点,很美很美。

“师父,你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我从何处来。”陆沉音望着远处轻声说,“是心里明白,还是并不在意?”

宿修宁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正想作答,便听她说:“师父也不用回答我,我不需要答案的。”她转过头笑着说,“只是突然想和师父说说原本的我。”

他安静地看着她,眼神专注,显然在等她的话。

陆沉音在温柔的夜风下慢慢说道:“在成为这个陆沉音之前,我的生活很平静。”她抬起手,拂开扰人的飘絮,“我生活的地方人人平等,没有灵力,更没有修士。那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每个家庭都只有一个丈夫一个妻子,伴着一个或几个孩子。”

她抬头看着天空:“那时候我从未想过有一天睁开眼,就会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她缓缓道,“一开始我也接受不了,也想过能不能回去,但是……”

她停下来,落下视线看着静静聆听的宿修宁:“拜入青玄宗,认识师父,开始随师父修行之后,我很久没再想起以前了。我已经忘了以前想过的那种三五好友,一处简单居所,工作玩乐的简单生活。我现在每天所想,都是如何变得更好,如何……”

她没再说下去,但她的眼睛会说话,将她未出口的话说得清清楚楚。

“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师父,我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心甘情愿的。”她轻声说,“师父不要有压力,也不要因我为难,能换回师父一些回应我已经很开心了,毕竟即便没有丝毫回应,我也不会后悔的。”

“所以……”她垂下眼,“师父一定要平平安安,我等着师父飞升的那一天。我不会成为师父的阻碍,也不会成为师父的污点,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变成了那样,我一定会……”

她想说她一定会自己离开。

但她没能说出口,便被人抱住了。

宿修宁抱着她,力道很大,抱得很紧,她几乎不能呼吸。

可她一点都没抗拒,她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腰,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平稳却有力的心跳。

她太敏感了。

宿修宁几次三番不对劲,她怎么可能真的毫无所觉?

她只是不敢往更坏的地方想,她告诉自己,他那么强大,他说没事,就真的不会有事。

可他真的不会有事吗?

如果她真能这样想,就不会在花灯上写下那样的愿望,更不会说出后面这些话。

寂静的夜晚,两人相拥,周围的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一样。

很远很远的地方,玄灵道君安静地看着这一幕,他以为他看见尘埃落定的一切之后会很愤怒,很激动,但他出奇的平静。

他甚至没有立刻上前揭穿一切,拆散他们。

他突然想到了婧瑶,那个还没有入魔时整天追在宿修宁身后的小师妹。

婧瑶是怎么和宿修宁相处的?记忆太久远,他有些想不起来了。

他只知道,不管是开始还是后来,她都没有这么大胆子真的靠近宿修宁。

她的确是整天追在他身后,但都是远远看着,不敢上前说话。

她是爱慕他的,爱他成痴,却不敢真的对他说什么做什么。

宿修宁总是在闭关,婧瑶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守在他闭关的洞府外,每日种上一株灵植,等他出关的时候,洞府外总是灵植遍地,美不胜收。

宿修宁是什么反应呢?

他好像一点都没觉得这有什么稀奇。

甚至都不多看一眼,就毫不留恋地离开。

婧瑶每次躲在一旁看着他这般反应,都会忍不住掉眼泪,每次都是他去安慰。

玄灵道君也会站在宿修宁的位置想——他其实也没错啊,他闭关那么久,沧海桑田,岁月更迭,洞府外长了什么都很正常吧?

他会不在意实在太正常了。

婧瑶她从来不像陆沉音。

陆沉音也和婧瑶完全不一样。

她们是毫不相同的两类人,从陆沉音第一天入门时他便知道了。

那时他总不解自己为什么老是对她不放心,很容易因为这样那样的小事就对她产生怀疑,对她要求甚高,现在他有些明白了。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隐约意识到,陆沉音拜入青玄宗,拜入宿修宁门下,会发生什么事。

玄灵道君缓缓转开了头,他最后看了一眼空中皎月,御剑离开了这里。

回了紫霄峰,他将自己关在洞府里好几天才再次出现。

等着向他禀报门内事物的弟子很多,他无心去管,只对崔喻说:“你去山下替为师接个人,直接带到紫霄峰来。”

崔喻恭敬应是,很快就去了。

玄灵道君遥望着青玄峰的方向,他能察觉到宿修宁布满青玄峰的神识,显然他和陆沉音已经回来了。齐信也从渡缘寺归来,把夏家那些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虽然此事与魔宗无关,但也给不了他半分放松。

他把自己关在洞府的这几天,日日夜夜都在想,他到底该怎么解决宿修宁和陆沉音的事。

到了最后他还是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能毁了青玄宗,也不能毁了宿修宁。

他得把宿修宁拉回来,让他清醒清醒。

这或许就是他的飞升大劫,既然是劫,他总归都不会好过,那他就来助一臂之力,让他更难过一些,也好早日堪破。

感情之中最要不得的,最让人难以承受的是什么?

玄灵道君垂下眼,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这一点,当年的他可是深有体会。

无非就是……嫉妒罢了。

嫉妒,使人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