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音有些搞不清楚这是个什么状况。
如果不是玄灵道君传音让她去送赤月道君和江雪衣离开,她都不知道自己能和宿修宁做到哪一步。
猛地后撤身子,望向传音符渐渐消失的灰烬,颇有些被人窥见了秘密的慌乱感。
陆沉音红唇轻抿,唇齿间似乎还残留着属于另一人的味道。她转眸去看宿修宁,他似乎也有些恍惚,侧站在一旁,修长如玉的手缓缓抚去唇边的水渍,陆沉音脸一红,赶紧移开了视线。
“我去送赤月道君和江师兄。”
最后还是陆沉音先开了口,她交代完了便想先离开,没走几步就被宿修宁的剑气拦住了去路。
她怔了怔,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师父是想现在来兴师问罪了吗?
可他明明没有拒绝,从头到尾都没有抗拒的意思。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腰间佩戴的玉埙波动了一下,像被风轻轻吹动了一样。
她低头去看,耳边传来宿修宁距离很近的声音,低沉里带着些沙哑,夹杂着某种只有他们两人能感知到的情动色彩。
“你和江师侄的婚约,为师会亲自去找赤月道君解除。”
陆沉音匆忙回头,宿修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很近的地方,她这一回头,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双手撑在他胸膛上,陆沉音鼻息间满是他身上好闻禁欲的冷梅香气,她抬眼和他对视,许久,她轻声问:“师父的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宿修宁眼睑微垂,与她对视片刻道:“你说过,天上地下,我们永远都不分开,自然没办法再嫁给别人。”
陆沉音的心又酸又软,她很想问明白他懂不懂明不明白这些话代表什么,可他当时明明是明白的,现在应该也是懂的吧?所以她是不是可以以为,其实他心里也是有些喜欢她的,哪怕这份喜欢不如她的澎湃热切,但至少足够了让他不想她属于别人?
陆沉音魂不守舍地来送了赤月道君和江雪衣。
她和江雪衣还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妻,他们离开,她理应来送。
站在山前道场,赤月道君特地留了空间给他们未婚小两口说话,脸上挂满了揶揄的笑。
这份讳莫如深,让本就关系虚假的陆沉音和江雪衣都有些不适。
“白师兄既已无性命之忧,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缄默片刻,江雪衣主动挑起了话题。
陆沉音表情复杂道:“嗯,不过师兄的修为……也不知他醒来能不能接受。”
江雪衣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少见地勾了勾嘴角,清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极其悦目的笑容来。
他笑得斯文又温软,和他平日里冰山美人的模样差之千里,看得陆沉音一时愣住。
“不过百年罢了,修士命运漫长,熬过这百年,从新锻骨修炼便是。”江雪衣想了想道,“我向你保证,等白师兄可以重新修炼了,我会不限量提供梵音砂助他修行。”
陆沉音回过神来道:“这太麻烦江师兄了。”
“这是我的一份心意。”江雪衣慢慢道,“等到了那一天,我会主动跟白师兄说,要不要接受,全看他的意思。”
这是交付给白檀的好意,那等他自己考虑是否接受是最好的结果。
陆沉音点点头,算是应下了这个安排。
江雪衣看了她一会,忽然手腕翻转,一条坠着流苏的银色如意结出现在他手中。
他顿了顿,将手伸过来说:“之前帮师父的笛子编了不少绳结,他挑挑拣拣,剩下了这个,左右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便送给你吧。”
陆沉音意外道:“江师兄还会编这个?”
她以为只有女孩子喜欢玩这个。
江雪衣慢慢说道:“师父喜欢,常常要换,我便去学了。”
陆沉音有些犹豫,这东西其实不怎么好收下,但真的要拒绝又显得太不近人情,毕竟只是个绳结,又是如意结这种非常常见的不具备其他深意的绳结。
若她执意拒绝,恐怕反而会让江雪衣多想。
果然,她的迟疑江雪衣看在眼里,他皱了皱眉,眉心一点朱砂痣衬得他气质孤高凄美,他轻声说:“即便我们的婚约是假的,陆师妹至少也有将我当做朋友吧?”
“那是自然。”
“那便收下。”江雪衣将手往前推了推,“你的剑上没什么挂饰,正好可以用它。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实在不必那么为难。”
想到江雪衣在秘境里为了救她也几次身陷危机,陆沉音便不好太让他尴尬,她点点头,终于还是收下了如意结。
不得不说的是,江雪衣的手艺很好,简简单单的绳结被他巧手编制后与常见得十分不同,精致典雅,极衬朝露。
朝露有点喜欢,迫不及待想要戴上,陆沉音按着它让它冷静,江雪衣在这时又开了口。
“不嫌弃的话,便挂上吧。”
这样一句话好像鼓励了朝露,朝露又开始动了,陆沉音皱了皱眉,权衡之下,还是先挂上了。
如意结挂上,朝露很是满意地晃了晃,陆沉音无奈叹息,抬头道:“江师兄结婴我都没送贺礼给你,却还要收你的礼物,实在过意不去。”
江雪衣嘴角轻扬,弧度微小地笑了笑。
风拂过他的发丝,他轻声说道:“不必劳烦,我不需要什么贺礼。”
他转过身,朝赤月道君走去,走了几步,他停下来转头看向她,缓声道:“下次见面不知何时,秘境之中未能保护好你,回去之后我会好好修炼,下次必不会再让你陷入危险之中。”
陆沉音远远望着他,想要回一句“朋友之间不用做到这种地步”,他却已经飞身而去,只与赤月道君在天际边留下两道修长的剪影。
陆沉音握着朝露,转身想回青玄峰,却不料刚转过来,就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的宿修宁。
她最近好像时时刻刻都能看见他,他静静望着她的方向,一袭银边轻绸雪色锦袍,半披着青丝,发顶用银莲冠扎了半马尾,长过腰际的发丝与垂落的发带丝丝缕缕纠缠着,于微风中漾出了几分芝兰雍美。
他站在哪里,哪里便为他万籁俱寂,这样清俊绝伦不染凡俗的一个人,很难想象他某一天会独属于某一个人。
陆沉音刚想走过去,宿修宁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她眨了眨眼,不由又低头去看剑上的如意结,想起江雪衣,就不得不想起流离谷那个改变很多事的夜晚,她不知道宿修宁有没有不高兴,若真的不高兴,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她和江雪衣所有的瓜葛,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白檀伤重昏迷,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软的,虽然血都回来了,但看上去依旧很脆弱。
陆沉音来为他补全灵力,坐在床边看着他昏迷不醒的苍白脸庞,想到嘉容楼主的话,想到从头至尾一切事情的发展,她慢慢吐了口气,收起手中灵力,转而替他拉了拉被子。
修士不畏寒暑,按理说不需如此的,但如今的白檀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现在的他恐怕还不如当年被赶出夏家时奄奄一息的她。
至少她当时的伤还可以靠着灵丹妙药很快痊愈,继而加紧修炼,但他……
陆沉音转开了视线,她站起身走向门口,关门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不管一切到底怎么回事,在他醒来之前,都不要再想了。
至于他醒来之后……仰头看看天,恨,她没多少,但至少,不会再有敬了。
回到青玄峰,陆沉音在洞府外见到了宿修宁,他手持太微剑,白袍银衣,单是一个背影便如凌霜傲雪,俊逸无边。
他应该是刚练完剑,太微上强大的剑气还未收敛,哪怕陆沉音已经结了丹,还是被这轰然强大的剑意震得后退几步。
宿修宁似这时才察觉到她回来了,他飞快转头望向她,如瀑青丝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飘动,他立刻收了剑气,将太微化去,开口道:“回来了。”
陆沉音点了点头,走上前说:“师父在练剑?”
宿修宁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拢了拢衣袖道:“白檀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我帮师兄补了灵力。”
“过来。”
陆沉音很听话地靠近他,他执起她的手,动作那么自然,娴熟到似乎他们总是牵着手。
舒缓的灵力自他手心转入她体内,陆沉音担心他的身体,正想开口阻止,便听宿修宁语速缓慢,声音低沉地开了口。
“白檀既已无性命之忧,你便不必再日日守着他。”他抬眼看她,看了几息又重新垂下眼,注视着两人合十的手道,“你也该加紧修炼。”
宿修宁本来准备了许多话来劝说陆沉音,但其实他自己也没想好怎么说。
劝说别人这件事,他做得太少太少,实在是不擅长。
但陆沉音根本不需要他的劝说,她直接点头说:“师父说得对,我的确该加紧修炼了。”
她慢慢反握住他的手,在没有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的情况下与他十指紧扣。
宿修宁静静看着,不语不动,似并无察觉这样不妥。
“原以为结了丹,总不至于再那么被动,但天际海的事情让我清楚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得更加努力才行。”陆沉音紧紧抓着他的手说,“只有我变强了,才再也不用谁为了保护我而受伤,与其做那个被保护的人,我更想做保护别人的人。”
抬起头,她专注地看着宿修宁,宿修宁后知后觉地与她对视,听见她说:“就像师父那样,永远无所畏惧,便也永远不需要为了任何自己所不喜的事而妥协。”
宿修宁下意识觉得,他应该解释一下,什么是他喜的事,什么是他不喜的事。
但陆沉音并不需要解释。
她凝神看了他一会,用另一手轻抚过他的脸庞,他眼神定了定,半点不见过去的闪避,坦然平静地任由她触碰他,轻抚他。
“我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陆沉音再次开口,语气复杂道,“虽然他很厉害,全天下的人都要受他保护,但我却想要做保护他的那个人。”
停了停,她闷闷道:“师父会不会觉得我不自量力?”
宿修宁心跳漏了一拍,微微偏头躲开了她的手,缄默片刻道:“去练剑吧。”
陆沉音“嗯”了一声,跟着他去了后山。
握着朝露,陆沉音在宿修宁的指点下开始练剑,宿修宁站在雪色的树下望着她灵秀的身姿,方才她在洞府外的一字一句又回到了他脑海中。那句“全天下的人都要受他保护,但我却想要做保护他的那个人”回荡在他耳边,久久不能散去。
在教导陆沉音修炼这方面,宿修宁是倾尽全力,毫不容情的。
他是个很好的老师,虽然他自己可能不那么认为。
陆沉音遇到疑虑,剑下有了迟疑,他便会主动为她解惑,甚至会为了让她更清晰明确一些,拿了朝露为她示范。
朝露被他握在手中,激动得无以复加,心音里飙出来的话让陆沉音都难以启齿。
她见宿修宁收起朝露递给她,赶紧接过来道:“我试试。”
话音才落她便再次执剑刺出,似乎还差些火候。
宿修宁看了片刻,几步上前站到她背后,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起挥剑。
“跟着我的力道。”
他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她的发丝拂过他的鼻息,两人皆是一顿,但也很快反应过来,继续练剑。
他在手把手教她。
意识到这一点,陆沉音不免有些心神恍惚。
以前他虽然也曾近距离教过她,可从未如此自然,如此旁若无人地亲密靠近过。
而且自从流离谷回来后,他便从未近距离教过她练剑了,更别提手把手。
跟着宿修宁的力道挥剑,陆沉音身形翻转,两人自地面到空中,再落下时,衣袂交织在一起,他握着她手执剑,剑尖指天,他低下头来,便是她茫然又矛盾的眼神。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宿修宁放开了她的手,对她说:“回去休息吧。”
陆沉音还有些失神,没有立刻回答,等她再回神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当时她并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只以为他不自在了,便躲开了。
可直到半夜,她依然不见他回来。
陆沉音神识几次飘过正殿,里面都空空荡荡,一片安静。
太微在剑架上,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神识,轻轻动了一下像要表达什么意思。
陆沉音自床上睁开眼,飞快翻身下了床赶到正殿,望着剑架上的太微道:“师父去了哪里?”
太微飘了起来,陆沉音想了想,问朝露:“它有说什么吗?”
朝露扭扭捏捏道:“它说让你去后山,玄尘道君在无垢泉。”
无垢泉?宿修宁怎么会在那里?
陆沉音当即便要过去,朝露赶忙道:“你把我放下嘛,你知不知道你和你师父卿卿我我的时候我多尴尬?把我放在这谢谢。”
陆沉音心里着急宿修宁的情况,便也没反对,将朝露解下来随手放到了桌上。
她匆匆离开洞府,只身前往后山,飞身掠过巍峨的山峰,终于见到了宿修宁。
他看上去很不好,整个人浸在无垢泉的中央,长发湿润,凌乱地贴在他白如玉的脸颊上。
他闭着眼,睫羽轻颤,似乎很冷。
陆沉音是洗过无垢泉的,越是深入泉水中央泉水越是寒冷,那股透骨的冷意她如今依然记忆深刻。
无垢泉是用来炼体和清心的,宿修宁何时竟需要泡无垢泉了。
陆沉音紧蹙眉头,宿修宁根本没察觉到她来了,他好像真的很痛苦,俊美的脸苍白毫无血色,薄唇轻抿着,额头和颈项的青筋不断跳动,似隐忍着极大苦楚。
陆沉音看不下去了,她不管不顾地跳下无垢泉,义无返顾地来到他面前,开口说话时因为周围太冷,呼出了一片白气。
“师父?师父?”
她轻唤他,他毫无反应,只面色脆弱,身体冰冷,像是随时可能会被打碎的琉璃玉像。
陆沉音担心得不得了,她心里明白他或许是太冷了,便抱住他想让他暖和一点,可这样也没什么用,不但他没有暖和多少,她反而也越来越冷了。
他真的好凉,像是死了一样,陆沉音被自己的脑补吓到了,再开口时声音都在颤抖。
“师父,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陆沉音双手捧着宿修宁的脸,红着眼睛唤他,宿修宁像是终于回了神,他慢慢睁开眼,眼睫因为太冷而结了霜,他静静地注视她许久,才颤抖着身体靠在了她怀里。
他的脸埋在她劲窝,声音干涩沙哑道:“沉音,我好冷。”
陆沉音心疼得不行,紧紧抱着他说:“我们上岸,上岸就不冷了。”
宿修宁在她怀里摇头,低声喃喃道:“不能上岸。”
“为什么不能上岸?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跟我说啊。”
陆沉音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对于都很冷的两人来说,眼泪简直是滚烫的。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掉落在他颈窝,宿修宁微微凝眸,轻声说:“别哭。”他勉力撑起身子,抬手颤抖着抚去她脸上的泪水,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她为什么不能上岸。
他觉得难以启齿。
本该是天下礼法规矩大道至公的维护者,却做了最没有礼法规矩,甚至大逆不道的事。他的道心和剑意折磨着他,他明明知道及时回头才是他最应该做的,但他却最不想那么做。
他望着陆沉音,看着她眼底的担忧和急切,看着她为了让他暖和一点帮他的手哈气,语气很轻,仿若清风飘过般无痕道:“沉音,我不喜欢你剑上挂的东西。”
陆沉音愣住,诧异地望着他。
“我也不喜欢你腰间挂的东西。”
他慢慢说着话,不知何时动作的,只下一瞬,她腰间佩戴的玉埙便到了他手里。
他紧紧握着它,力道大到让陆沉音觉得玉埙下一秒就会被捏得粉碎。
“我帮你还给江师侄好不好?”
宿修宁低声询问,结了霜的眼睫不断颤抖,他真的很冷,冷到已经习惯了站在举世无双无人可敌位置的他不断加剧战栗。
“好,好。”陆沉音赶忙答应他,“全都还给江师兄,师父跟我上岸好不好?”
宿修宁笑了笑,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身上都开始结霜了,陆沉音的发髻布满了霜花,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不能让她陪着他煎熬。
宿修宁这样想着,便点了头。
陆沉音立刻拉着他上岸,她转过了头,没注意到在她视线移开的一瞬间,宿修宁嘴角渗出血迹,他强忍下去,迅速抬手抹掉了。
回到岸上,两人都有些腿软,干脆跌坐在无垢泉边,互相依偎着久久未动。
陆沉音抱着宿修宁,余光瞥见泉水里两人的倒影,突然笑了笑说:“师父,你看我们这样,算不算是共白头?”
宿修宁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泉水的倒影中,两人发丝结霜,果然是……
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