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容楼主在白檀的洞府里整整待了一天一夜,陆沉音和玄灵道君始终守在洞府外,皎月高挂天空,又渐渐落下,换成太阳升起来,晨光熹微的时候,玄灵道君主动开了口。
“陆师侄。”他语气缓慢,眉宇间有些疲惫,“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吧,我以前曾怀疑过你。”
陆沉音愣了愣,乍一听到他说这个,有些意外,但很快回复道:“知道。”
“因为你拿了朝露,又因为其他种种,我过去总对你有些不自觉的偏见,今天我要向你道歉。”
青玄宗的掌门,太渊真仙的大弟子向她道歉,陆沉音本该惶恐不安的,但没有。
她冷静地说:“无妨,师伯只是做了您身为掌门该做的事,您也是为了青玄宗好。”
玄灵道君有些意外她会是这个反应,瞟了她一眼,笑笑说:“你倒是和你师父越来越像了。”
陆沉音总觉得他那个笑容意有所指,她心里有点毛毛的,但也没表现出什么,顺着话茬道:“我是师父的徒弟,常常和师父待在一起,会变得像也是理所应当。白师兄总是和掌门师伯在一起,也很像掌门师伯。”
提起白檀,玄灵道君渐渐没了其他心思,试探的话咽回肚子里,目光再次转向结界内的洞府。
快到正午的时候,洞府外的结界终于打开了,嘉容楼主从里面走出来,脸色有些苍白,眼中满是倦意。
“若我再晚来一步,你这大弟子就真的可以陨落了。”嘉容楼主对玄灵道君说。
玄灵道君松了口气道:“听楼主这意思,白檀是捡回了一条命。”
嘉容楼主点点头:“再没有下一次了,这次回去我又要闭关百年恐怕才能恢复。”
玄灵道君不断应着是,嘉容楼主又嘱咐了几句白檀的情况,陆沉音在一侧听得很认真。
“他暂时醒不过来,具体什么时候能醒我也说不好,但没有生命危险。”略顿,她带着些惋惜道,“他这次受伤太重,伤到了灵根,最好有同灵根的人可以每天为他注入灵力,以补全他伤愈前身体需要的灵力。”
玄灵道君闻言一怔:“那他今后修炼呢?”
“还想修炼呢?”嘉容楼主笑着说,“修炼啊,百年内不要想了,之前的修为怕是也废了,不过还是命比较重要,做个一百年的废人对修士来说总比陨落了强,是不是?”
嘉容楼主的话说得虽然难听,但道理一点都没错。
可即便如此,在场的其他两人脸色还是变得非常难看。
白檀是多骄傲的一个人,陆沉音和玄灵道君最清楚不过。
让他就此变成废人,恐怕还不如杀了他。
嘉容楼主叹息一声,捏了传音符给宿修宁,唤他过来一趟,有话要和他说。
宿修宁来得很快,人未到,剑气便先到了,玄灵道君有些接受不了大弟子从此要做一百年废人的现实,也担心白檀想不开,如今有宿修宁招待贵客,他便神不守舍地先行告辞了。
陆沉音站在原地,紧握着手里的朝露,未曾言语。
宿修宁从到了这里视线就定在她身上,看得嘉容楼主牙酸得不行。
“玄尘道君。”嘉容楼主开口道,“可以的话,你随我进去一趟吧,有些话我只能告诉你。”
陆沉音下意识觉得是白檀还有什么问题,想要跟着进去,宿修宁也没阻止,但嘉容楼主不允许。
“抱歉,陆师侄在外等等吧,这些话只有你师父能听。”
她笑了笑,似有些歉意,但手上毫不犹豫地关了门。
宿修宁站在门内,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片刻后声音平静道:“你吓到她了。”
关门的动作过于粗鲁快速,把门关得很响,确实有些吓到紧随其后的人。
嘉容淡淡道:“道君跟我过来吧,这种事,你那徒弟是真不能听。”
宿修宁最后看了一眼房门,门外的陆沉音很有分寸,既然说了她不能听,回过神来就躲开了。
迈开步子走到嘉容身后,两人的目光落在昏迷不醒的白檀身上,较之刚回青玄宗的时候,他情况好了不少,皮肤看起来恢复了往日的光泽,想来血液已经补回来了。
“玄灵道君这个大弟子啊。”嘉容手腕翻转,白檀身上出现一道淡绿色的光芒,这道光绕着他转了一圈,缓缓落入他体内。
“他的骨龄不对劲。”嘉容放下手后,语出惊人。
“你说什么?”
宿修宁倏地望向她,锐利清寒的眼神哪怕是嘉容楼主见了也有些骇然。
“就是你听到的样子。”嘉容压低声音道,“我只告诉你,你自己考虑要不要告诉玄灵道君。若我没猜错,他的骨龄更改过,他本不该是这个年岁。”
言尽于此,嘉容朝宿修宁点点头,想离这个气息凛冽令人畏怯的男人远一点。
她先走出了洞府,宿修宁并未跟上,他站在白檀身边沉默许久,右手张开,一根似银针般的法器出现在他掌心,他将手心对准白檀的眉心,在对方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将法器置入了他眉心。
昏迷中的白檀皱了皱眉,似有些不适。
宿修宁眼神冷淡漠然地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洞府外,嘉容楼主在和陆沉音聊天,说的是白檀灵根受损的问题。
“我记得师兄是天灵根。”陆沉音说,“我也是天灵根,如今金丹修为,可以每日帮师兄补全灵力吗?”
嘉容楼主看了看走出洞府的宿修宁,笑吟吟地回答陆沉音:“当然可以啊,陆师侄年少有为,这个年纪便已修成金丹了,比你师兄可强多了。”
陆沉音总觉得嘉容楼主话里有话,好像白檀身上还有什么问题是她没发现的。
她没有立刻回答,嘉容楼主也没话和她说了,她直接对她身后的宿修宁道:“玄尘道君,看在太渊真仙救过我命的份上,虽然你用了那唯一一次机会,但我也提醒你一句,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我看得出来,你如今的身体……你自己好自为之。”
陆沉音飞快地望向宿修宁,青年站在微光流动的结界前,周身是紫霄峰上淡淡的薄云,云似袅袅轻烟围绕在他周身,他剔透皎洁的眼眸看了看她,才回答嘉容楼主。
“劳楼主费心,我没事。”
嘉容楼主笑弯了双眼:“这不是你说没事就没事的,算了,我多这个嘴做什么呢?反正事已至此,你即便有事,我也不会再来救你了。”
略顿,她望向陆沉音,轻声细语道:“也不知道陆师侄到时候会不会后悔,今日让你师父浪费了那么一个重要的机会,去救了你那位……神神秘秘的师兄。”
嘉容楼主虽没直说,但她的态度,她的措词,每一样都在告诉陆沉音:白檀还是有问题的。
神神秘秘的师兄啊,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白檀确实让人很难看透。
被抓紧秘境时,她觉得“果然如此”、“就是他了”,可真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他舍命救她的样子,他惊恐紧张和拼尽全力不要命的样子,也不似作伪。
又想到宿修宁付出了什么,陆沉音满心的内疚便止都止不住。它们撕扯着她的心,疼得她仿佛下一秒就会心脏骤停。
宿修宁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独属于他身上的淡雅香气飘过来,陆沉音感觉好了一点,连忙问他:“师父身体怎么了?”
宿修宁没有回应她,他只对嘉容楼主说:“时辰不早了,不送。”
嘉容楼主点点头,走之前她说:“对了,让赤月和他徒弟出来吧,别藏着了,我们医修最灵的便是鼻子,他们身上梵音砂的味道隔着老远我便闻到了。这都已经过了两百多年了,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太记得了,他何必还躲着我?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一些。”
她笑得十分优雅:“再说了,有玄尘道君在这,谁又看得见被衬成一把土的他呢?”
说完这话,嘉容楼主再未迟疑,召出飞行法器,头也不回地走了。
像是为了证明她没说错话一样,她前脚刚走,赤月道君后脚就带着江雪衣出现了。
看见这对师徒,宿修宁的神情有些冷漠,他转身欲走,又想起陆沉音,垂眸睨了一眼她腰间的玉埙,微微抿唇道:“随我来。”
陆沉音心里挂念着他的身体,想到他用那么重要的机会换来了白檀的生机,白檀还有问题,她便愧疚极了。
她快步跟上他,江雪衣站在赤月道君身边,本想和她说话,也不得不重新闭上嘴。
“伤心了?”赤月道君闲闲说道。
江雪衣缄默不语。
“你要早些习惯女修们见了玄尘道君就走不动路这件事。”赤月道君以过来人的口气说,“毕竟客观条件摆在那,便是为师每次见了玄尘道君都要惊艳一番,你师娘当年第一次见到他,也是惊为天人的。”
江雪衣扫了他一眼,眼神凉凉的。
赤月道君轻咳一声道:“当然了,为师的雪衣也非常出色,我敢打包票,整个修真界除了玄尘道君之外你是最棒的,加油,你可以的。”
江雪衣没理会他的鼓励,他望着青玄峰的方向,想到陆沉音走之前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就觉得那种被疏忽的感觉,既新鲜又涩然。
他不该太在意她的,也不该太在意她的态度,他们之间的婚约是假的,或快或慢,总会解除,她不喜欢他,不会成为他的妻子,他的道侣,他不该拿道侣身份要做的事来要求她。
他应该是不喜欢她的。但也只是应该。
从师父命他带弟子前往明心山秘境,他在寻幽山法阵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一切就不一样了。
青玄峰上,陆沉音快步跟着宿修宁,问他:“师父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嘉容楼主肯定不是随便说那些话的,是不是之前在明心山留下的伤势还没痊愈?还是师父修炼出了岔子?”
她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担忧。
宿修宁突然停下脚步,陆沉音一时没注意,直接撞到了他背上,鼻尖酸疼,眼泪都出来了。
宿修宁立刻转过身,双手放在她肩上,弯腰靠近她的脸查看她的情况。
“怎么了?”
他声线低沉,清泠如初春融化的雪泉水,听得人耳畔清凉,心旷神怡。
“没事。”陆沉音抹了抹眼泪,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她感觉到他的手放在她肩上,没有要拿开的意思。
她慢慢放下了自己捂着眼睛的手,抬眸和他近在咫尺的双眼对视。
“师父。”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您到底怎么了?”
宿修宁静静看了她一会,低低说道:“我没事。”
“……师父若不想告诉弟子,那就不告诉吧。”
陆沉音垂下了头,他们靠得那么近,让她产生一种她被他宠爱着在意着的感觉,以至于差点又忘记了自己只是个徒弟的身份。
她不该忘记的,之前不是告诉过自己不能再忘记,不能再多想吗?
想到这些,陆沉音之前鼻酸的眼泪似乎又要掉下来了。
未免失态,她挣开他的手想要躲,但刚转了个身,就被人从后面抓住了手腕。
“我没有不想告诉你。”
宿修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言语间的情绪起伏十分明显,陆沉音怔了怔,微微睁大眼睛回眸望向他,两人站在青玄峰的水桥之上,周身流云飞霰,落花簌簌,他颊边是珠玑般的光辉,眼里是春山般的俊秀与深邃。
“我真的没事。”
他声音低澈,有柔和之色在其中,陆沉音非常确定,她这次没有听错。
“师父……”
她想说什么,但被宿修宁岔开了话题。
他的手还握着她的手腕,她半侧着身回眸看他,听见他问:“在天际海秘境发生了什么,把来龙去脉跟为师说一遍。”
陆沉音眨了眨眼,整个身子转过来,这样的角度,他不得不放开了她的手腕。
低下头,视线盯着裙摆和一些些脚面,陆沉音将下山开始的所有事情都跟宿修宁说了一遍,提到她通知了江雪衣,宿修宁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为什么找他?”
陆沉音瞳孔微缩,她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她,只要她抬头就能对上他的眼睛,可她一直低着头。
“因为进秘境之前,江师兄跟我说过他送我的玉埙不受秘境限制,可以传音,所以我……”
“我给你的珠花捏碎也可传递消息,不受天际海秘境所限。”
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打断话了,却半点都没有削减心底的意外之感。
陆沉音终于抬起了头,她仰头和他对视,他白衣翩跹,眼神薄凉如清冷孤月,温文又凌俊。
她微微启唇:“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师父在闭关,弟子不好贸然打扰,也怕若师父入定太深会收不到消息,所以……”
“可以了。”
语焉不详的话最后被他一句“可以了”终结。
宿修宁转过身缓步走下水桥,陆沉音看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他雪色的发带与长长的黑发交叠在一起,摇曳隽逸,他束发银冠华贵中却又透着内敛,远而望之,人如流云,身似冷玉,像她罪孽的深渊,也像烧灼她的万丈业火,更是她求而不得的,清风明月的彼岸。
宿修宁始终是那个宿修宁。
即便他出关后两人之间的相处有些变化,但他还是他,从来不曾变过,应当也永远不会改变。
到正殿外的时候,他慢慢停下了脚步,陆沉音站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听见他背对着她说:“以后不要再有那样的疑问。”
他转了个身,纤腰弧度迷人,白衣柔云拢身,风姿绝伦,耀眼得陆沉音不自觉避开了视线。
“不管我在哪里,在做什么,只要你有危险,我一定会来。”
他跟她说:“我以前没这样跟你说过,所以你几次三番不放在心上,我可以不在意。但没有下次,知道么?”
陆沉音没说话。
她突然觉得心很累。
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防,好像他三言两语就把它们击溃了。
而且他自己可能还不知道,还不觉得自己说这些话有什么不对。
其实这些话本身也的确没什么不对,身为师父,他说这些话再正常不过了,所以一直以来,纠结和煎熬的都只有她自己。
是她自己心怀不轨,所以才会胡思乱想。
宿修宁光风霁月,从不为此所累。
陆沉音头疼欲裂,心拧在一起,难受得呼吸都微薄了。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逃似的抬脚便走。
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到椅子上,她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宿修宁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跟着她到了她的房间,站在门外,看着她的眉眼。
她坐在那,明明面无表情,明明眼神毫无焦距,他却将她内心的挣扎和酸涩看得清清楚楚。
比起歇斯底里或是大吵大闹,她如今的样子令他难以招架得多。
他想进去,但陆沉音开口说:“师父别进来了,我没事。”她声音有些麻木,“师父的话我记住了,我以后会注意,师父别放在心上,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心里不舒服罢了,和师父无关。”
宿修宁的脚步停在门外,过了片刻,在她以为他会就此离开的时候,他开口了。
“若真跟我无关,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陆沉音倏地望向他,两人四目相对,良久,她声音有些颤抖道:“师父。”除了声音,她唇瓣都开始颤抖了,“真的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自己胡思乱想自取苦恼罢了,真的跟师父无关。”她眼睛泛红,一字字道,“你别再问了,你不怕得到你认为不对的答案吗?”
宿修宁青丝飘动,白衣温润,剑意清寒。
他站在那,仍是一动不动,眼睛望着她,眼底一片明净,似乎真的不怕她说出什么他认为不对的话。
陆沉音沉默半晌,突然睁大眼睛,满腔聚集了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站起身一步步走向他。
每走一步,她的心跳便狠狠地跳一下,跳得她脑子发昏,几乎同手同脚。
她来到他面前,他不曾闪躲,视线随着她靠近而缓缓下垂,依旧与她对视。
他皎若晨星的脸上没什么情绪,陆沉音看着这样的他,试探性地伸出手臂,环住了他的腰。
宿修宁阖了阖眼,没有动弹。
陆沉音微微屏息,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又有些畏惧面对,害怕结果。
她心尖颤动,紧盯着他的双眼,一点点踮起脚尖,靠近他呼吸凉薄的双唇。
宿修宁认认真真地看着她,房间里大开的窗外吹进有些凉意的风,凉风拂面,却没能让房间里的两人恢复“清醒”。
朝露挂在陆沉音腰间,实在有些挂不下去,自己解开飘出了窗外。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门边两人。
陆沉音的手从他腰间来到他颈项,她环住他修长白皙的颈项,视线从他滑动的喉结移到他轻抿的薄唇,她因为一直秉着呼吸而有些缺氧,大脑空白了几瞬,理智丧失得很彻底,身体的本能让她靠近他,并缓缓闭上眼,冒着被他再次推开备受羞辱的风险,用自己的唇,缓缓贴上了他冷冷的双唇。
在两人唇齿相依的一瞬间,陆沉音猛地睁开了眼,她一双清艳的桃花眼里布满了错愕和茫然,以一种世人见了绝不可能接受的近距离盯着宿修宁的双眼。
她只看了一瞬,她所知的语言里没有任何词语可以准确形容他那个仿若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眼神。
在她仓皇无措的下一秒,他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随后,唇上的相贴越发紧密。
陆沉音方才就有些窒息,此刻更甚。
她闭上眼,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微微张嘴,两人很快唇舌纠缠,愈演愈烈。
正殿里,朝露犹犹豫豫地从窗户飞了进去,立在剑架一边,清了清嗓子对太微说:“那个,你一定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你绝对想不到玄尘道君和沉音那丫头他们俩怎么了……”
太微语气冷淡:“我知道。”
朝露:“……”
太微:“我想得到。”
朝露:“……你真厉害。”
太微缄默。
片刻后,它冷冰冰地说:“宿修宁疯了,我还没疯,所以,离我远点。”
……行吧。
朝露默默挪开了自己想要靠近它的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