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修宁慢慢恢复了正常。
他坐直身子,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抬了抬手,白衣上的血迹便消失不见了,他低着头的时候,陆沉音看不见他全部的脸,看得最清晰的是他束发的银冠,精致的太极两仪白玉银莲冠间簪着弯月银簪,雪色的发带坠在发冠之后,与长度过腰柔顺乌黑的发丝交叠在一起,随着他变换的动作轻轻摇曳。
天色渐暗,正殿内亮起了珠光,那光笼罩在他身上,越发衬得他冰肌玉骨,温凉如玉。
他这样好,不单单是相貌气质,他的一切都很好,都让人难以割舍。
但这样好的他,不喜欢她。
想到流离谷发生的种种,低头看看腰间的玉埙,陆沉音站起身说:“师父好好休息,弟子便不打扰了。”
她转身要走,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抓住了她的衣袖。
陆沉音愣住了,诧异地望向他,宿修宁一手按在心口,一手抓着她的衣袖,不等她开口,他便松开了手。
“去吧。”他别开脸躲避她的目光,她只能看见他如瀑青丝。
陆沉音抚平衣袖,点点头,抬脚离开。
当真是没有半分留恋。
宿修宁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怎么了,他慢慢站起来,身形有些摇晃,他缓步走到剑架前,一直沉默的太微用心音和他说——
“你的剑意变了。”
宿修宁眼皮跳了跳,他薄唇轻抿,片刻后才说:“没有。不会变,永远不会。”
太微沉默了一会才回应道:“你要闭关了吗?”
宿修宁没回复,他转过身去,纤腰墨发的背影消失在正殿之中。
陆沉音金丹期的神识敏锐地感知到他离开了青玄峰,她盘膝坐在自己床上,睁着眼发了会呆,又重新闭上了眼,很快入了定。
紫霄峰,玄灵道君的洞府。
再次半夜看见宿修宁,玄灵道君已经完全不惊讶了。
“怎么了。”他眼睛都没挣开,双手结印,语气平静地问话。
宿修宁站在窗畔的位置,质感低磁的声音缓缓响起:“我要闭关了。”
玄灵道君睁开眼:“你大劫将至了?”
宿修宁没回答,但他要闭关这太寻常了,他本就是个常年闭关难以得见的人,还是收了陆沉音之后才有了些转变,甚至还下了一趟山。
如今他说他要闭关了,玄灵道君没有任何意见,稍微关心了一下他的劫,他不愿意说,他就不提了。
“那你便去吧。”玄灵道君说,“你的徒弟我会帮你照料,若有什么要紧事,我会亲自去告诉你。”
宿修宁背对着他说:“不必告诉我。”
玄灵道君一怔:“什么?”
“除了宗门大事,其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告诉我。”
“……”玄灵道君微微皱眉,又很快松开,点头道,“那好吧,那你徒弟的毒,我就看着给她解决了?”
宿修宁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至于你之前在水镜里提醒我的事,我会仔细排查,不会漏掉任何人的。”玄灵道君语气凝重了一些,“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希望你是错的。”
然而现实是,宿修宁总是对的。
次日一早,陆沉音从入定中醒来,踏踏实实修炼得来的修为,到底比外力得来的更稳固,她吐出一口浊气,拿了朝露打算去练剑,但刚走出房门,就意识到了什么。
一道传音符在她面前燃尽,玄灵道君的声音响起:“陆师侄,师弟已于昨夜开始闭关,你可按照他往日教导自行修炼,若有什么不解的地方,来紫霄峰问本君便是。”
陆沉音对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
因为不意外,所以不会特别难过,甚至还能笑得出来。
她看着传音符的灰烬消失不见,一个人去了后山,拔.出朝露开始练剑。
哪怕无人监督了,她也十分自律,每日从天明至深夜,从不懈怠。
勤奋是勤奋,但有些勤奋过头了。
朝露都忍不住劝她:“你去歇一会吧,你已经足够努力了,我以后不嫌你弱了还不行吗?你这样下去人会垮的。”
陆沉音缓缓站定,看了一眼不断凝结着露水剑气的朝露,从储物戒里拿出药瓶,服了一颗回灵丹,语气淡淡道:“这样就不会垮了。”
“……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可以跟我说。”
“没什么不痛快的。”陆沉音挥了挥剑,月光洒在她和剑刃上,她挽了个剑花道,“就是突然发现自己太傻了,我一早便该想到的。”
“想到什么?”
哪怕和陆沉音心意相通,这太过隐秘的心思朝露也没感觉到。
陆沉音垂眸微笑,没有解释。
想到什么?当然是想到人活一世,不应该因为喜欢这种情绪浪费一生。
情爱从来不是人生的全部。
或许是因为乍然来到这个世界,不安太胜,才将一切感情都寄托在了看似最可靠的师父身上。
他总是细心又耐心地照顾她,几乎可以解读是“宠爱”着她的,这一来二往,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感情。
她这样性格的人,一旦对谁产生感情,就会变得不理智,妄图攀山而过。
落霞之前说过,对她来说,江雪衣就是一座大山,巍峨壮阔,难以翻越。
她和落霞没什么区别,她想要翻越的山,连江雪衣都难以比拟。
落霞比她聪明,及时止损,她还不如落霞想得通透。
“朝露,你看。”陆沉音指着天上明月,“月亮是不是很漂亮?”
朝露沉吟片刻,觉得自己作为她的剑,有必要配合她的伤春悲秋,于是用感慨的语气说:“嗯,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陆沉音:“……”很好,所有的气氛都被破坏了。
最后看了一眼天上皎月,陆沉音将本来要说的话咽回了心里。
天上月站得太高,虽让人惊艳,但今后还是要清醒他们之间的距离。
陆沉音越发安分起来。
她一个人待在青玄峰,每日晨起练剑,夜里打坐修炼,想说话了就和朝露唠唠嗑,不想说话了就一个人坐在后山崖边看风景,有几次听见了剑冢封印里剑魔的引诱,她就跟没听见一样,拍拍裙子走人。
剑魔:“师徒俩一个比一个冷漠,你们青玄峰的人真差劲!”
玄灵道君依然没能找到魔修的蛛丝马迹。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四位长老他也调查了,没有一个有问题。欣慰的同时,他又有了更深的忧虑。
正在闭关的人……白檀。
玄灵道君站在紫霄峰顶,望着白檀闭关的洞府,突然之间,天空聚云,闷雷滚滚,他眉目一凝,飞身至白檀洞府外,果不其然,异状消失之后,洞府结界打开,白檀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出关就看见自己师父,白檀看上去很高兴,他恭敬守礼地弯腰一拜:“师父,弟子不负师父所托,已成功结婴。”
玄灵道君望着他微微点头,白檀不但突破了元婴,他观他周身灵力,体内修为波动,竟是已接近元婴中期的修为了。
“你应该能更早出关的。”玄灵道君慢慢说道,“如今都快元婴中期了。”
白檀笑了笑,面目温雅清秀,不管从哪里看,都不像是个心怀叵测的人。
“闭关之前师父吩咐了我一些事,我想着修为精进一些会便利许多,宗门内也没什么事情需要我,我就多闭关了一阵子。”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任凭玄灵道君怎么看,都无法看出他哪里不对劲。
白檀安安静静站在那任凭他看,好像一点都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玄灵道君沉默了一会才说:“之前吩咐你的事,除了陆师侄的来历,其他的你不必管了。”
白檀怔了怔道:“那魔修的事……”
“为师亲自调查。”
“是。”白檀立刻应下。
“好了,你也去见见其他人吧,你闭关这段时间,崔喻和齐信回来了。”
白檀再次应是,玄灵道君最后看了他一眼,御剑而去。
白檀注视了一会他离去的背影,转了个身去见其他人。
作为宗门最为人敬爱的师兄、师叔,白檀成功结婴,很多人都来祝贺。
崔喻和齐信带了礼物过来,三人寒暄过后,聊起了之前夏槿苏的乌龙。
“谁能想到她竟然和陆师妹有那般渊源。”崔喻哀叹道,“如今我面对陆师妹都还很不好意思,我竟将那般人品的人带回了宗门,实在是……”
他一言难尽,齐信安慰他道:“如今不是没事了吗?陆师妹不是记仇的人,再者说……夏家的人怎么说也帮了我们,不带回来的话,也不好交代。”
白檀听了全程,微笑着说:“说不定夏家连帮你们都是提前设计好的呢?”
齐信和崔喻脸色一白,喃喃道:“不会吧?”
白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想了想道:“你们提起陆师妹,倒是没见她来祝贺我,她最近好吗?”
“陆师妹好得不能再好了。”崔喻积极八卦,“师兄你在闭关不知道,陆师妹前不久跟玄尘道君去流离谷参加了赤月道君的千岁寿宴,临走时赤月道君亲自宣布了她和流离谷江师兄的亲事。”
白檀手里的茶杯咔嚓一声裂开,温热的茶水洒了他一手,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好,偏头笑道:“陆师妹和江师弟?他们定下了亲事?”
“是的。”齐信回答说,“江师兄一表人才,只说咱们宗门里,喜欢他的女修就不计其数,陆师妹若真能和他结为道侣,也甚为般配。”
“般配?”白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轻笑一声道,“也许吧。”
傍晚时分,青玄峰阵法波动,陆沉音正在后山练剑,她立刻收了招式,御剑去查看阵法。
等到了阵法旁,便看见一身广袖青衣,发如泼墨的白檀。
“白师兄?”陆沉音讶异道,“你出关了?”
白檀转过身,隔着些距离望着她,眼神温柔道:“我就猜你不知道,若你知道,定不会不去祝贺我的。”
陆沉音走过去:“我的确不知道。”她语速有些慢,“师父闭关了,我最近一个人修炼,有时候过于专注,很多事情都注意不到。”
白檀也听说了宿修宁闭关的事,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青玄峰顶,再次望向陆沉音道:“这么久没见,我却是没想到刚一出关就得了师妹一份大礼。”
陆沉音:“我还不曾送过师兄结婴之礼。”
“不,你送了。”白檀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和流离谷的江师弟定了亲事?”
原来说的是这个。
陆沉音沉默着没说话,但这也是一种回答。
白檀的表情莫测,说他高兴吧,他眼神并不愉悦,说他不高兴吧,他嘴角还牵起了一些弧度。
片刻之后,白檀低声问她:“这是你自愿的,还是玄尘师叔和赤月道君强迫你的?”
陆沉音平平静静道:“若我真的不愿意,没人可以强迫我。”
“……所以你是自愿的。你喜欢江师弟?”白檀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一步,他也不需要她马上回答,语速加快道,“你也喜欢江师弟那副皮囊?在明心山的时候虽然我找了他来帮你解毒,可也从未想过要你们在一起。沉音,你日日对着玄尘师叔,日日见到我,怎么会喜欢他?”
喜欢江雪衣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吗?
虽然陆沉音不喜欢对方,但也不可否认对方很优秀。
与白檀相较,并不逊色什么。
陆沉音回望白檀,两人距离很近,她过了一会才说:“师兄就别问我这个了,我既已同意了这门亲事,就不会再反悔。”
白檀还想说什么,但陆沉音打断了他。
“师兄。”她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才轻声说,“你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身上哪里不舒服?”
白檀一怔,下意识抬眸摸了摸脸,很快反应过来说:“怎么会?我没有哪里不舒服。”
“哦。”陆沉音点头,“我还以为你受伤了呢,你脸色白得很像是我重伤初愈的时候。”
一句似不经意的话成功让白檀嘴角的笑僵了僵。
他过了一会才解释说:“大约是我刚刚出关,还有些不适应吧,不用担心。”
“嗯。”陆沉音点了点头,她又看了他一会,忽然靠近了一些,盯着他的眼睛说,“师兄的眼睛真好看,以前都没好意思仔细看过。”
她突然靠近,温热的呼吸清晰可闻,白檀晃了晃神,随后定定注视着她,没有躲开,只低声说:“那你要不要再靠近一些看看?”
陆沉音沉默了一会,莞尔笑道:“好啊。”
她话音落下,人越发靠近他,两人唇齿隔着极短的距离,白檀眼睫颤动,视线紧盯着她,没错过她任何的表情变化。
她好像真的很喜欢他的眼睛,甚至还抬手轻轻摸了一下。
“真好看。”陆沉音柔声说完,收回手,后退了一步。
白檀这时才放开了全部的呼吸,夜色之下,他面颊微红,似有醉意。
“师兄。”陆沉音看着他,轻飘飘道,“白师兄,我可以永远相信你的,是不是?”
白檀敛眸,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拳,才语气和缓温柔地说:“当然。”他一字字道,“沉音,你可以永远相信我。”
“你永远不会害我,利用我,是不是?”她又问了一句,但却不需要他回答了,直接道,“看我,又开始多愁善感了,师兄别怪我,我最近实在没什么安全感。”
白檀望着她说:“我怎么会怪你。”
陆沉音朝他笑笑,笑容复杂却诚恳,她一身白衣,长发用孔雀蓝宝石的银簪随意绾了个发髻,发髻后用白色发带扎了个蝴蝶结,窈窕纤细的身影立于月下夜色中,回眸看他的那个眼神,让白檀心头猛地跳了跳,面露几许异色,却也很快压下去。
长久以来的习惯和敏锐让他意识到一点——
他好像,被怀疑了。
他缓缓低下头,发丝垂落,遮住了晦暗不明的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