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时间不等人。

马车里安安静静,无人再言语,马车外飞马缓缓腾空而起,准备离开流离谷。

就在此刻,有人在外拦住了他们。

“陆师妹可在车上?流离谷柳青瓷,特来送送陆师妹。”

柳青瓷?陆沉音不认识,听声音是位师姐,她看了一眼宿修宁,没有立刻回应。他安排这么早离开,为的就是避开繁杂喧闹的人群,如今被流离谷的人拦下,应该不会高兴。

宿修宁注意到她的视线,视线低垂,慢慢道:“去看看吧。”

点名要送陆沉音,显然是抱有目的,陆沉音也明白这个道理,既然师父允许了,她便去会会对方,看看这位师姐到底想干什么。

她起身离开,动作流畅自然,不见半分尴尬,与他相处起来,似乎还是过去的方式。

但宿修宁很清楚,不可能一样的。

他结印的双手缓缓交握,力道大了些,指节有些发白。

跳下马车,陆沉音就看见了来送她的人,这位柳青瓷柳师姐也是金丹初期的修为,人长得马马虎虎,笑起来有一对酒窝,一袭靛蓝色裙衫,手里握着碧玉青箫,见她下车,就往前走了几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才再次开口。

“江师兄被人绊住了脚,我便来替他送送陆师妹。”柳青瓷如是道。

陆沉音微微挑眉,笑了笑说:“这么说来,柳师姐和雪衣关系一定很好,都能替他来送我这个未婚妻了。”

柳青瓷来者不善,并且段数颇高,至少比蒋素澜高几个段位。

她明面上一派欣和热络,可见面的第一句话便隐藏锋锐,陆沉音本可以不理会的,不过想起自己答应江雪衣的事,既然同意了做他的挡箭牌,那自然是谷内谷外的人都要挡的,他若是愿意和柳青瓷结为道侣,赤月道君也不用将千岁寿宴办得如此之大,还牺牲了不少梵音砂了。

“陆师妹可千万不要误会。”柳青瓷一脸惶恐道,“师姐没那个意思,只是见江师兄不能来送你,怕你胡思乱想,才来跟你说一声罢了。”

“哦。”陆沉音看看天色,“劳师姐费心了,但我并不介意这个的,若师姐没有其他事情,我要先告辞了。”

她抱了抱拳,转身便要走,柳青瓷抿了抿唇,扬声道:“师妹来谷中那天,我便想认识师妹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后来想与师妹结组去梵音湖,也没来得及,实在遗憾……”

陆沉音转过身:“柳师姐想说什么?”

柳青瓷笑了笑道:“我和江师兄从小一起长大,对他最了解不过,上次他去明心山秘境,我没有同去,回来听说了一些事……”

怎么又来提起秘境的事?

陆沉音打断她说:“柳师姐就不要和我拐歪抹角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师父还在马车上等着,柳师姐觉得自己有资格让他因你的废话等候多时吗?”

倒是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宿修宁,柳青瓷脸色一白,握紧了青箫道:“陆师妹,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结道侣是件大事,若你和江师兄只是因为秘境里的一些事便要如此,实在有些不值。”她摆出一副恳切劝慰的姿态,“选道侣是一生的事,甚至牵连到未来飞升,若不是两情相悦,必然无法做到神魂交融,到那时……”

“柳师姐不必跟我说这些了。”

陆沉音算是明白了,柳青瓷喜欢江雪衣,她觉得江雪衣是为了对秘境里的事负责才要和她结为道侣,甚至可能还是她逼迫他答应的,他根本不喜欢她,他们在一起没结果。

陆沉音其实也这么觉得,但她既然答应了江雪衣,就要把事情做好。

“我和江师兄就是你说的两情相悦,至于我们能不能神魂交融,如此私密的事我也不便与柳师姐多言,柳师姐就不用替我们操心了。时辰不早了,先行告辞。”

陆沉音要走,柳青瓷不甘心,还想说什么,但被人拦住了,不是陆沉音,是姗姗来迟的江雪衣。

“柳师妹,师父找你有事,去见他。”

江雪衣冷冷清清地说话,满身人畜退散的凛冽气息,柳青瓷见他如此什么也不敢说了,涨红着脸匆匆跑了。

陆沉音站在马车边回身望着他,他走过来,顿了一下,解释道:“感知到你们要离开,我便要来相送的,但中途被人耽误了。”

陆沉音笑了笑说:“可以理解,江师兄名声在外,身边桃花不少,刚宣布了定下婚约的消息,肯定会有不少美人来做最后的争取。”

江雪衣没有否认这一点,他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个精致漂亮的紫檀木盒子,递给陆沉音道:“师父准备的礼物,让我交给你。”

陆沉音迟疑着没接,江雪衣道:“以后你再还给我,现在先拿去。”

既然如此,她也就痛痛快快接了。

见她收下,江雪衣垂下手,跟她说:“盒子里是只有流离谷才有的玉埙,可做传音之用,你此去青玄宗,山高水长,若有什么要跟我说的,用它就好。”

陆沉音问:“那师兄找我的话,也是通过它?”

江雪衣点头。

“如此看来,我得随身携带了,免得遗漏师兄的消息。”

陆沉音打开盒子,看见盒子里小巧玲珑的玉埙,它晶莹剔透,只有普通玉佩的大小,用漂亮的蓝色绳结编制着,正适合佩戴在腰间。

她没想那么多,拿出来便佩戴在腰间,江雪衣看了一会,耳尖有些发红,眉心一点朱砂痣也越发鲜红,他慢慢说:“一路顺风。”

陆沉音也不再耽搁时间,这么久了,车上的同门估计都等得不耐烦了。

“告辞。”

陆沉音朝他笑了笑,毫不迟疑地转身上了马车,没有回头。

江雪衣看着她不曾留恋的背影,回想起来时路上蒋素澜拦住他说得那些话,耳尖的红晕渐渐散去,方才的几分温和消失不见,又恢复了往日冰山美人的模样。

无妨的。他在心里这样跟自己说。

他的确比不上宿修宁,陆沉音是宿修宁的弟子,整日看见的都是他,若因此觉得他没有那么优秀,也是理所应当。

但宿修宁不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这世间像蒋素澜这般不顾身份据理力争的人也没有那么多。陆沉音怎么都不像是会欺师灭祖,对自己师父产生情意的人。

所以无妨的,他不必将宿修宁看作对手,也不必将蒋素澜折辱他的话放在心上。

不对,他怎么会想这些?

他们的婚约本来就不是真的,所以从根源上,他就不必烦恼这些。

他一定是被蒋素澜给传染了。

飞马再次启程,陆沉音回到了马车里,回到了宿修宁身边。

宿修宁闭着眼睛,似已入定,陆沉音看了他一眼,安安静静待在自己的地方,不曾打扰他。

回青玄宗,他们没有再经过传送阵,而是直接乘坐飞马到了山前道场。

马车停下的一瞬间,宿修宁睁开了眼睛,陆沉音跟着睁开眼,还不待她做什么说什么,他便消失不见了。

已经回到了青玄宗,他的确不必再管他们这群人了,陆沉音坐在那又想了一会,突然笑了笑,之后才慢慢下了马车。

一群人围在马车边,热闹地议论着在流离谷的所见所闻,落霞仰着脖子找陆沉音,见她终于下了马车,急急忙忙挤过去,拉着她的手把她拽到了一边。

“怎么了这是?”陆沉音奇怪地问。

“陆师叔,你可一定要小心点。”落霞警惕看着周围。

陆沉音也跟着看了看,问她:“为什么呀?”

“因为江师叔啊。”落霞小声道,“咱们门内喜欢江师叔的人可多了,之前你和他定下婚约的消息还没传回来,尚算平静,但现在咱们回来了,这事儿肯定瞒不住,她们知道之后必然会愤愤不平。”

陆沉音闻言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顿了顿,她看着落霞,“那你呢?你会愤愤不平吗?”

答应做江雪衣挡箭牌这件事,陆沉音最担心的就是落霞。

她知道落霞之前很喜欢江雪衣,她们是好友,她本该对江雪衣敬而远之的。

她不想让落霞心里难过,也不希望因为一个男人和好友疏远。

不过她显然多虑了,落霞神秘兮兮地笑了笑说:“我岂止不会愤愤不平,我甚至还很开心。”

“为什么?”陆沉音真实疑惑。

落霞凑到她耳边说:“反正江师叔都是要和别人在一起的,既然轮不到我,那若可以是陆师叔,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陆沉音失笑地看着她调皮狡黠的双眼,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

落霞任由她捏,一本正经道:“我说得是实话,如果是陆师叔,我不但不难过,还非常支持,这样一来,我今后看美人的机会只会更多,江师叔到时候说不定还会对我和颜悦色,毕竟我可是陆师叔最喜爱的小师侄了对不对?”

陆沉音抱住她:“对,说得太对了。”

一路上心情都不太好,如今被小天使治愈了,这让陆沉音之后哪怕被得到消息的同门围观,也没有特别具体的感受了。

她淡淡地说扫过神色各异的那些人,扬起朝露,朗声道:“走,回青玄峰。”

朝露兴冲冲道:“好嘞!你都不知道,我快要憋死了,你同玄尘道君坐在一起,我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这一路上不说话,我真的快闷死了。”

陆沉音御剑而起,踩着朝露缠着白绸的剑鞘:“奇怪,你为什么不敢说话?难不成师父还会听到你说话不成?”

“他是听不见,但他气场太强了啊!跟太微一样让人又爱又恨。而且他根本没有入定,他就是闭着眼睛,人很清醒的,他这明显是在想什么大事,我认识他几百年,再清楚不过了,这种情况下,我还是不要打搅得好。”

听到朝露说宿修宁根本没有入定,只是闭着眼睛而已,陆沉音不由怔了怔。

“你不会不知道吧?”朝露提高音量,“我以为你知道呢?你这么不敏锐吗?”

“……闭嘴吧你。”陆沉音恨恨道,“再说这个我就给你缠上花布,然后把你摆在太微面前。”

朝露:“你这是抓剑弱点,胜之不武!”

“我要武干什么,对付你就得抓弱点。”

陆沉音丢下一句话,终结话题,人也回到了青玄峰。

不过离开不到半月,再站在洞府前,看着大殿门上那没有题字的匾额,竟有些恍若隔世。

陆沉音迈上台阶,一步步走进洞府内,路过正殿门前,她只淡淡看了一眼,不曾打招呼,也不曾停顿,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

正殿内,宿修宁垂眸望着她的心血魂灯,看着莲花琉璃盏内灼人眼目的火苗,他慢慢闭上了眼,柔云似的衣袖里,修长如玉的手缓缓握程拳。

此后一切仿若一如往常,陆沉音跟随宿修宁修炼,遇仙散毒性被压制,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暂时没有毒发危险。

比起走之前,陆沉音对宿修宁更恭敬了一些,就像此刻,宿修宁坐在树下抚琴,香炉里轻烟袅袅,琴声伴着剑鸣声响起,像世间最美妙的曲子。

几套剑法练下来,日暮西垂,陆沉音收剑回鞘,朝宿修宁行了一礼:“师父,我回去了。”

这些日子她一直这样。

他抚琴,她练剑,练完就告辞,极其恭顺自然,似乎他们之前就是这样,但明明不是的。

她不像以前那样,练剑遇上了困难就来问他,讨好地请他示范,她如今如果遇到难处,都是自行钻研,一个人在那比划琢磨,最后总能想明白。

他唯一的用处好像便是坐在这里看着她练剑,告诉她该练什么。

这理应是他记忆里熟悉的师徒关系,就像他和祖师爷一样。

他想要的,如今得到了,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这天傍晚,陆沉音一如往常练完剑要走,后山剑冢落下月色,宿修宁一身雪色绸衣,层叠繁复,风吹起他的衣袂,他侧目望向她的背影,发丝跟着轻纱白衣飞舞,像极了画中仙人。

“沉音。”

他突然叫住了她,她脚步顿住,慢慢回过了头。

“师父?”她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神色恢复如常,恭敬地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宿修宁的目光落在她腰间佩戴的玉埙上,早在马车之上,他便在神识里看到过了。

她或许不清楚,但他知道,那是流离谷门人在定下道侣后会赠予对方的法宝,可做传音和防御之用,是某种“她已经属于某个人”的证明。

宿修宁静静看着玉埙,耳边回荡着她那句疑问——“您”这个称呼,自她拜入他门下,真是第一次叫。

以前他不曾在意过她怎么叫,现在却觉得这本应有的敬重称呼过于刺耳。

“到正殿见我。”

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话音落下,人已消失不见。

陆沉音站在原地,想着他离开前紧盯着她腰间玉埙的眼神,扯了扯嘴角,转了个身往回走。

正殿内,宿修宁很快等到了陆沉音,她一身白色衣裙,披着浅青色的外衫,像夏日碧色中含着露珠的荷叶,配上那样一张清艳的脸,便似荷叶托着娇艳绽放的莲花。

她脸上没什么笑容,眼神礼貌里透着疏离,站定后就跟他说:“师父请吩咐。”

她连坐都没打算坐下来,好像只要他“吩咐”完了,她便会就此离开。

这本应是他想要的,他如今如愿以偿,却又这般生涩矛盾。

眼睫颤了颤,宿修宁眼睑微垂,盘膝而坐,低声道:“坐下。”

这是命令,陆沉音顺从地在他对面坐下,眼神守礼地盯着自己的手,不四处乱看。哪怕朝露疯狂给她传心音让她把白绸扯掉,将它摆到太微剑旁边,她也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为师有些话要问你。”

宿修宁给了这样一个找她的理由,但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要问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提起一个话题。

“白檀从明心山回来后来看你,你们都说了什么。”

陆沉音愣了愣,倒是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白檀,这样想来,白檀也闭关一段时间了,不知是否成功结婴了,若是结婴了,等他闭关出来,她还要送上一份礼。

想到这里,陆沉音将那日在山脚下和白檀的对话如数告知:“师兄只是来问我明心山里袭击我那人的事。”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对了,我们还说起了师父的伤势,师兄似乎以为师父在闭关,听到师父不曾闭关,看起来有些惊讶。”

其实连宿修宁自己如今都依然没有想清楚,他那时没有选择闭关疗伤的原因是什么。

他那样一个喜欢闭关修炼的人,在受了伤理应去闭关的时候却没去,白檀会觉得惊讶也正常。

宿修宁微微拧眉,没再言语,似在沉思什么。

陆沉音看了看他的脸色,她虽然坐在他对面,但其实离他并不近,他们之间甚至还隔着轻纱帐,他的脸在微风拂起的纱帐中若隐若现,朦胧绰约,美得很不真实。

忽然之间,陆沉音脑子里某根弦动了一下,她突然想到——宿修宁该不会是在怀疑白檀?

仔细想想,事发前后,虽然有不少人知道宿修宁劈山救了她,但大多都是其他宗门的人,青玄宗的人当时都还留在飞仙门,是后面才和白檀一起回来的。

那魔修藏在青玄宗,肯定是门内人的假身份,这些人里知道宿修宁受了伤,并且伤势不轻还不曾闭关的,也就白檀一个人——消息是她透露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心神恍惚了一下,陆沉音又算了算时间,那日白檀前脚走了没多久,后脚那魔修便出现了。只不过稍微往这方面猜测了一下,她就又记起了那些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她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连带着在明心山秘境内见到的人都和在青玄宗偷袭宿修宁的魔修重合了。

白檀说那人死了,可那人的眼睛,和她看到的那魔修的眼睛,真的很像。

陆沉音不敢再往下想了,她觉得自己不该跟着宿修宁的思路怀疑白檀,宿修宁是理智冷静到有些无情的一个人,但她不是,如果没有白檀,她也没机会来到青玄宗,到了青玄宗内,在她没有拜入宿修宁门下的时候,也只有白檀对她照顾有加。

他作为师兄,待她这个师妹尽心竭力,别人可以怀疑他,可在没有证据确凿的时候,她最没有资格怀疑他。

但是……所有串联起来的猜测像在她脑子里生了根发了芽,任凭她再怎么不愿去想,也无法忽视他们。

陆沉音脸色有些难看,她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手不自觉抓紧了朝露,力道大得朝露差点都要叫了。

宿修宁自然也发觉了她的异常,他望着她有些凉薄沉郁的矛盾眼神,那是在她意识到他在怀疑白檀之后才出现的。

在问她之前,他也没那么怀疑白檀,但她的回答却让白檀更加可疑。

想起她与白檀的关系,宿修宁下意识觉得,她是在介意他怀疑白檀,他们那么要好,她能入门脱不了他的帮助,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大约不希望任何人质疑他。

宿修宁觉得心口有些闷,自流离谷回来,他的伤势就有些反反复复,其实当初那些反噬,换做过去的他,早该全部调理好了,甚至可能还会让修为更进一步。

可如今他的修为卡在渡劫中期波动,并不稳固,他的劫也一直模糊不清算不清楚。

他突然有些头疼,按着太阳穴弯下腰,心口气血翻涌了一阵,他勉强忍耐,却终是难以克制,低喘了一声,嘴角渗出血来。

陆沉音眼皮一跳,想要上前扶住他,又停下了。

她僵硬地坐在他对面不远处,沉默了一会才道:“师父,您没事吧?”

这样一句话,这样一个“您”字,还有她退回去放弃靠近他的动作,全都让宿修宁头疼欲裂。

他闭了闭眼,身子直朝后跌去,还好及时用手撑在了身侧,才免去失态。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不觉得这些伤势是因为之前的反噬,那是因为什么?

难道……是他大劫将至。

宿修宁猛地抬眼望向陆沉音,陆沉音隔着白色的纱帐看过来,他一手按在心口,一手撑着地面,侧倚着与她对视,血顺着他嘴角滑落,染红了他雪色的衣袂,陆沉音看着这副画面,白衣染血,美人折辱——真叫人难以自持。

不能再看他,也不想再看下去。

陆沉音偏开了头,神色冷淡克制,半个眼角都没再留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