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夜里。

宿修宁在正殿打坐,正殿内一片静谧,连微风拂动纱帐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忽然,宿修宁睁开了眼,松开了结印的双手,静静望着突然而至的玄灵道君。

“师弟。”玄灵道君缓缓道。

宿修宁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没有情绪起伏道:“师兄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玄灵道君走过来,在他面前盘膝坐下,白色长发披散在肩头,端的是仙风道骨,气质卓然。

“只是突然想来和你说说话。”他双手交握,看了宿修宁一会,跟他说,“白檀闭关还要一段时间,晚些时候我还要带弟子们去参加赤月道君的寿宴,恐怕没时间顾及门内,走后还要你多多照看了。”

宿修宁微微敛眸,没应下也没拒绝。

玄灵道君过了一会又说:“陆师侄的事,我本吩咐了白檀去查的,毕竟是他把陆师侄带回来的,查起来比别人都方便。不过他倒是和你一样,十分相信陆师侄,如今也还来不及真的查到什么证据。我今日来还想问问师弟,陆师侄拿到朝露也有一段时间了,最近青玄峰上可谓非常热闹,有那么多事发生,你身处其中,可有感觉到什么不寻常?”

宿修宁听得出来玄灵道君的深层意思。

他是在问他,最近和陆沉音相处的这段时间,她有没有什么问题。

他突然便想起来自秘境回来的路上,在太微剑上,那个生疏又热切的吻。

他阖了阖眼,睫羽垂下来,浓密而卷翘,在眼睑下留下剪影。

若说她有什么不寻常,其实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又或者是不是他多想,他总觉得……她偶尔会给他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仿佛别人也对他有过那样的想法,但又好像和别人不一样。

他不反感,甚至,他在纵容。

可仔细想想,她在清醒的时候,从来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陆沉音是个好徒弟吗?

毫无疑问,是的。可很多时候,他们相处起来,好像也不纯粹只是师徒。

至少和他以前跟祖师爷相处时不太一样。

陆沉音……也不像其他人的徒弟那样,对师父毕恭毕敬,当真仙一样供着。

她对他是很恭敬的,也很听话,极少有忤逆反驳的时候,但……

她对他的礼貌恭敬,又和其他徒弟对师父的感觉不一样。

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玄灵道君问他陆沉音有没有问题,他觉得,在道义上,她没有任何问题。

可在哪个方面,她是有问题的?

宿修宁慢慢抬起头,与玄灵道君对视了片刻,转开头薄唇开合道:“没有。”

他声音低沉道:“她不曾有什么不寻常。”

玄灵道君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甚至有一种难言的危机感。

可他又对宿修宁无比信任,毕竟连曾经朝夕相处的小师妹都没能动摇他的道心,如今的陆沉音不过几个月,肯定也做不了什么。

他想当然地认为不可能,但心底的怀疑止都止不住。

他过了一会才又问了一遍:“真的没什么不寻常?”

他恰到好处的提点,“她对你,可算恭顺听话?”

宿修宁怎么会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但他已经做了决定,就不会给别的答案。

“她很听话。”宿修宁冷冷清清地说,“也的确没什么不寻常。别人的徒弟是怎样,她便是怎样。时至今日,师兄还在怀疑她?”

“倒也不算怀疑。”玄灵道君沉吟道,“可到底还是没有调查清楚,疑问总是存在,咱们还是要看看最后的调查结果的,你说是不是?”

若是以前,宿修宁自然会回应一个“是”字。

但是今天,他没说话。

玄灵道君意外地看着他总是公正到有些六亲不认甚至冷血的师弟,张着嘴良久才说:“师弟,你真的那么相信陆师侄?”

宿修宁淡漠地说:“师兄何必问我这个,不管我说是还是不是,都无法左右师兄的看法。”

玄灵道君想了想道:“也不能说完全无法左右,若连你都这样信任她,那我就真要考虑,是不是我想多了,是不是一切都只是巧合。”

宿修宁闻言顿了顿,与玄灵道君对视片刻后说:“我相信她。”

玄灵道君闭了闭眼,广袖下的手握成了拳:“好,既你相信她,那我便也相信她一次。”他慢慢道,“此次我带她一起去流离谷,不会再让她隐藏身份了,便让她以你弟子的身份去吧。”

宿修宁对玄灵道君的改变有些意外。

他安静地看着对方,看得玄灵道君有些无奈。

“你那么看着我做什么?”他缓缓道,“你只要记住,我这是相信你,不是相信她便够了。因为我相信你,因为我对你的信任,才把青玄宗的名誉摆在一边。修宁,你可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一定要好好教养你的徒弟。”

他将“辜负”和“教养”几个字说得极重,直接将十分沉重的担子压在了宿修宁肩头。

若说以前,他是把宿修宁“保护”起来的话,那现在,他是要他自己承担责任了。

不单单是他自己大道忘情的责任,更是身为青玄宗云中君,身为祖师爷弟子的那份责任。

宿修宁缄默不语,玄灵道君要说的都说完了,起身准备离开。

在他走之前,宿修宁才再次开口。

“此次赤月道君的千岁寿宴,由我代师兄去吧。”

简单的一句话,却把玄灵道君给说愣住了。

他惊讶地望过来:“你说什么?”但其实他也不需要宿修宁重复,径自道,“你肯下山了?”他有点兴奋,“你居然不守着青玄峰了?你怎么突然转了性子,愿意出去走动一下了?”

宿修宁依然盘膝坐着,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才说:“师兄上次提前结束闭关,修为积压,不利于修炼,应早日冲击大乘才是。上次潜入门内的魔修也还没抓到,应加紧调查。这次前往流离谷,便由我代师兄去,师兄可在门内处理事务,了结之后也好早日闭关。”

……这倒也是。只不过没想到宿修宁竟会为了这些便愿意替他下山。

玄灵道君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欣慰,笑着说:“好,那便依你所言。说起来,赤月道君也许久未曾见过你了。”

宿修宁又不说话了,玄灵道君也不自讨没趣儿,很快便走了。

他人走了,宿修宁却未曾再入定。

他抬眸望向窗外,看着高挂天空的圆月,想到玄灵道君走之前的每一句话,想到他回答对方的每一句话,想到压在自己肩上的责任,他突然站起了身,执起正在吸收月华的太微剑,身影掠出窗外,人在夜空之中,剑气流光溢彩,于深夜之中练起了剑。

陆沉音晚上打完坐,本来准备睡一觉,房间里的明珠都熄了,结果睡着睡着,被眼前飘来飘去的白光晃醒了。

她睁开眼清醒了一会,爬下床打开窗,看见了白光的来源。

什么白光,那是剑光,看那恢弘冰寒的架势,是她师父无疑了。

大半夜不睡觉,怎么在天上练剑呢?

陆沉音手放在颊边,本想喊他一声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她拜入他门下以来还是头一次见他这个时候练剑,不过……是不是不太好?大约师父只是突然修炼有所得,所以才练剑的吧。

想了想,陆沉音还是没喊,就那么趴在窗前,双手托腮,认认真真看着月下飘逸隽永的身影。

宿修宁这个人,在帅这方面,是没有一片衣角、一根头发丝拖后腿的。

他的剑锐气又冷寒,带着处决一切的决心,这不禁让陆沉音拿他来和她目前见过的其他人做比较——其他人动起手来,脸上都是要努力取胜的战意,而他则完全不同,他身上无处不散发着没人打得过他的淡然。

陆沉音看着看着,就慢慢看痴了。宿修宁挥剑的动作渐渐放缓,她可以更清晰地看见他的模样。他修长的身姿,如月皎洁的面容,琅琅湛湛的气质,那种纤尘不染,不为世俗所污染的俊美风仪,在夜色的衬托下,某个侧脸的瞬间,竟有些冶艳。

陆沉音愣了愣,睁大眼睛望着他,直到他离她越来越近,缓缓停在了她窗外。

“学到了多少。”

宿修宁开口,打破了陆沉音的沉浸。

她讷讷道:“……没多少。”光顾着看他了,哪里还有心思记剑招,但也不难回忆起来,方才的惊艳她记忆深刻,稍微往回想想,也能把他的剑招领悟一二。

她正想说点什么找补找补,便见宿修宁也不在意她的回答,轻轻看了她一眼就离开了。

看着和太微剑人剑合一离去的身影,陆沉音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有些忧心他的伤势好得怎么样了,这样练剑会不会不舒服。

回了正殿,宿修宁脸色有些苍白,他将太微剑放回去,单手撑着桌子,手上力道很大,桌子渐渐有了裂缝。

回过神来,他直起身,手下含光抚过桌面,裂缝修补,但练剑时突然看见窗后陆沉音的脸,当时心中的波动,却怎么也修补不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前往流离谷的日子。

陆沉音一早起来收拾东西,她是打算去做陪衬的,好好衬托如花似玉可爱娇嫩的落霞,所以穿得很普通,甚至还穿起了之前那套普通内门弟子的衣服。

她跑到正殿,找到宿修宁道:“师父,你快帮我把这个玉牌给变一下。”她主动把身份玉牌递过去,自从她回到青玄宗,玉牌就自动变回了真正的样子,这样下山非得露馅不可。

宿修宁看了看玉牌,又睨了睨她一脸理所应当的样子,她大概是真觉得这么做才是对的,连衣服都自己换好了。

她不是很不喜欢这样吗?上次不是还很难过吗?为什么现在竟然已经接受良好了?

宿修宁发现,他还是不够了解她,又或者说他根本不了解女性。以前是不想了解,没有任何兴趣,现在是产生了困惑,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

最后,他只是将她的手推回去,语调毫无波澜道:“不必了。”

这下轮到陆沉音懵了,她重复了一遍:“不必了?”

宿修宁往外走,衣袖擦过她的手背,她激灵一下躲了躲,他垂眸看了她一眼,漫漫道:“去把衣服换了,成何体统。”

“……”

怎么听话了,反而要被问成何体统?

这还不是上次下山就这样,所以这次她就认为还要这样吗?

陆沉音有点一言难尽,但还是回去把衣服换了,穿了和宿修宁十分情侣装的那套白色衣裙。

她腰间挂着代表宿修宁弟子的身份玉牌,就这么明目张胆了去了传送阵的位置。

她当时想,这是她师父让她这么干的,一会掌门师伯看见了责备她的话,她就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去,本来也不是她自己要这样的。

她正这么想着,就发觉她是见不到掌门师伯了,传送阵旁边站了一群女弟子,落霞是其中最娇艳可爱的那个。而另一侧,则站了几个用来打掩护的男弟子,季青临在里面。

在所有人之后,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要带他们去流离谷的不是玄灵道君,而是……

宿修宁。

“师父?”陆沉音几步上前,没在意其他诡异的视线,跑到宿修宁面前,仰头望着他说,“你要带我们去流离谷?”

这是明知故问了,宿修宁看了她一眼,明明他那个眼神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冷冷漠漠的,但她就是看出了“这是你提出来的,为何还要问”的意思。

“出发。”

也不给陆沉音再说什么的机会,宿修宁轻轻淡淡一句话,其他人便立马紧张地走进了传送阵。那副小心翼翼的架势,和跟着白檀下山时完全不一样。

春岚混在人群中,看了看陆沉音的方向,一时心情复杂。

落霞看看春岚,挡在了她的眼前,笑嘻嘻道:“看什么呢师姐。”

春岚哼了一声,没理她。

前往流离谷,没有直达的传送阵,因为那里地势特殊,还有诸多禁制。

要到达流离谷,他们必须要先从传送阵前往寻幽山,再从寻幽山御剑或者乘坐飞行法器到流离谷。

宿修宁用传送阵将门下弟子一起带到了寻幽山,到了寻幽山,遇见了不少其他宗门的人,他们都在寒暄,然后互相邀请熟悉的道友上自己宗门的飞行法器,结伴而行。

陆沉音注意到,这次前往流离谷的女修多如牛毛,并且每一个都生得十分貌美,但仔细对比一下,还是落霞更可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当然了,最貌美的还要数宿修宁。

他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似乎早就猜到了会是如此,装扮与在宗门时不太一样。

宿修宁着一袭白缎锦袍,披着天水蓝的锦绣披风,颜色合衬冷淡,像蔚蓝的天空压在了细腻的雪地上。

他的样貌太过扎眼出众,出行时为避免引起过多瞩目,徒增烦扰,便戴了一顶幂篱。

超凡出尘的容颜在白色的轻纱绸幔下若隐若现,单单是下巴的弧度,或是薄红的唇瓣,都足够令人失神,自惭形秽。

“那是青玄宗的人,怎么为首的似乎不是玄灵道君,那是谁?”

大部分人都不认识宿修宁,他深居简出,比大家闺秀都大家闺秀,但他身上那种属于渡劫修士的威压,让修为过低的人连直视他都觉得眼睛刺痛,一时间不少人捂住眼睛躲开了一些。

陆沉音正纳罕着,宿修宁便唤出了此次的飞行法器。他没打算人人御剑,而是召出了一架由四匹飞马拉着的白玉马车,马车很大,有数个隔间,乘坐他们一行人绰绰有余。

他直接对陆沉音说:“上去,去里面。”

陆沉音“哦”了一声,最后看了看周围的人,老老实实爬上马车,去了最里面的隔间。

这马车里面看着比外面更大,应该是用了某种空间延展的法诀,她觉得回去之后得让宿修宁教教她,这法诀很有用的样子。

她刚坐稳,宿修宁便进来了,优雅冷清地在她身侧的位置落座。

陆沉音透过幂篱轻纱的遮挡,注视着他白玉般的侧脸,轻声问道:“师父,为什么他们看你的时候都眼睛疼?我们看着你的时候就不会。”

宿修宁顿了顿,偏头看她,幂篱的白绸擦着她的脸颊过去,她眨了眨眼,听见他声线低回清雅道:“我不喜欢外人盯着我看。”顿了顿,他说,“门内弟子便罢了。”

……哦,简单来说,在别人看他的时候,释放威压,于是那些人就眼睛疼了。

至于自己宗门的弟子,能忍就忍忍吧。

陆沉音看着搞不好真有社交障碍的宿修宁,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笑着说:“师父辛苦了。”

宿修宁透过幂篱的轻纱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感觉到她自内心而外放的欢快,慢慢转开了视线。

上一次下山是什么时候?

是七十年前,闭关中算到魔尊婧瑶要攻打仙门。

当时青玄宗所有长老道君都去了天际海秘境,门内奸细还未抓到,主事的白檀也修为还低,入门时间短,难以服众,他不得不强行出关,将魔宗的人劫到了半路,以一人之力重伤魔尊婧瑶,打回了一众魔军。

之后他也受了伤,待玄灵道君等人回归宗门便继续闭关,一直到……收陆沉音为徒之前,才刚刚出关。

透过马车波动的窗帘朝外看,天空蔚蓝,似乎连空气的味道都与青玄宗不同。

轻微的不适感让宿修宁皱起了眉,也不知道现在回去把玄灵道君换回来,还来不来得及。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宿修宁便更有些困惑——

他之所以提出要代替玄灵道君去参加寿宴,究竟是因为陆沉音的话,还是确实想给玄灵道君留时间调查魔修的事,然后抓紧闭关?

又或者,单纯只是因为,那个时候,他自己想要做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