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音在问宿修宁“为什么”,但她真的需要他回答这个为什么吗?
其实是不用的。
她不是傻瓜,联系到前后一系列的事情,心里早就有了数,又何必再问呢?
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抱以偏见了,可这种事好像永远习惯不了。
她很快就往后退了几步,两人之间本就不近的距离拉开,宿修宁注视着她,双眸凝若霜雪,唇薄而红,玉面珠玑,风仪隽逸,俗气地说一声他恍若谪仙,倒是名副其实。
陆沉音握紧双拳,侧头看着一旁道:“是因为朝露剑选择了我对吗?因为这个所以不能让我以你徒弟的身份下山,你担心我和魔尊有关系,你怀疑我要对宗门或者你不利?那师父何必兜这个圈子,直接将我囚禁起来严刑拷问好了,还让我下山这一趟做什么?”
陆沉音的话太尖锐了,宿修宁修炼五百余载,从未有人这样和他说话,哪怕是疯魔了的魔尊婧瑶,面对他时也客客气气,温柔若水。
偏生一个陆沉音,她是他数百年来除了祖师爷外关系最亲近的人,也是面对他时最肆无忌惮的那一个。
“我没有怀疑你。”宿修宁的声音如往常般冷冷淡淡,理智而有质感,“是掌门师兄做的决定,青玄宗不会毫无证据便给人定罪。”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沉音打断了。
他意外极了,有些不适应地愣住了,听见她反问道:“不会毫无证据给人定罪,但会毫无证据给人套上嫌疑的身份,是这样吗?”
宿修宁说不出什么了。
他本就话少,也没什么人需要他长篇大论,更不会有人敢和他争论什么。
现在和陆沉音的相处方式,是他非常陌生的。
“……不过,也罢。”陆沉音忽然敛起了所有外在情绪,望向宿修宁,盯着他谪仙般出尘瑰丽的脸,注视着他直直望着她的双眼,轻声道,“师父应该也是为难的,毕竟是掌门师伯的决定,师父也不好完全拒绝,又或者……”他没想过拒绝。
顿了顿,陆沉音继续道:“怀疑就怀疑吧,要调查便调查,我清清白白,无愧于心,不怕调查。”她低头看着他手里的身份玉牌,扯了扯嘴角道,“其实这应该也算是件好事,做师父的徒弟总会引起很多注意,若以普通内门弟子的身份下山,我还可以低调一点。到时我的历练,应该也算是全靠自己,没人为了恭维师父而从旁协助。我也很想看看单凭自己,现在的我可以走到哪一步。”
陆沉音一直未曾忘记的一件事,就是给这具身体的父母报仇。
虽然她不是以前的陆沉音了,但她变成了她,她的经历就是她的经历,父母惨死的画面时常会出现在她梦中,年幼的孩子本还不怎么记事,却对这一幕记忆深刻,足可见当时那一幕给幼小的孩子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要报仇,要活得自由,活出尊严,就要变强。
是的,不以他徒弟的身份下山也没什么,这样也很好。
就当是检验一下自己最近的成绩好了。
“但是。”陆沉音想到这里,忽然道,“也请师父记住,这次是你背诺在先。若你不曾答应过,不曾对我说过下山历练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你的徒弟,让我安心的那些话,我今日便不会对师父的安排有任何意见。我可以得不到,但你不能让我得到了相信了之后又失去。”
她抬眼看着宿修宁,一字一顿道:“师父记好了,今次是你欠我,往后有机会的话,我会让师父还回来的。”
宿修宁立于殿内,身姿修长挺拔,如玉庭雪树,柔云般的衣袂随风拂起,飘飘渺渺,恍若神祇。对这样一个人,你很难苛责什么又或要求什么,但陆沉音就是这么说了,也这么做了。
她静静看着他,眼眸泛红,似乎快哭出来了,却又一滴眼泪没掉。
她眼神恨恨的,很专注,也很……坚强。
他们此时此刻的对峙,说得那些话,若叫旁人来看,会发现一点都不像师徒。
他们更像是一对争吵的情人,他们之间的气氛也是那般。
可身处于其中,两个当事人都没注意到那些细枝末节。
宿修宁安静许久,冷冷清清地问她:“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这般问了,仿佛她下一刻说了什么,他都会照做一样。
毕竟是此生第一次“亏欠”谁,没有经验,也很不习惯,宿修宁低沉的声线里混杂了几丝难以捉摸的迫切。
陆沉音展颜一笑,眼角泛红的她笑起来越发有悲戚之色,也更加美得动人心弦。
“我现在还没想好。”她慢慢说,“师父便先欠着我吧,希望这次的事可以让师父记住,做不到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随意承诺给别人了。”
她说完话就从他手里拿走了他紧紧攥着的身份玉牌,将它随意挂到腰间,转身离开了。
风拂起她垂落的长发,她的背影萧索又纤细,看起来有些脆弱,但她的人又是那么硬撑。
宿修宁从未有过现下这般矛盾的时刻。
祖师爷教他重诺守信,维护苍生,教他忘情至公,大道至简,衍化至繁。却从未教过他,该如何处理如今这种境况。
细细思忖,似乎是作为他徒弟的陆沉音,在最后道别的时候,教了他一个“大道理”。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外放神识,一路“看”着陆沉音回了房间。
青玄峰的夜很暗,月亮高挂天空,今日却不怎么明亮,陆沉音回了自己的房间,对着窗外看了会儿月亮,便回到桌边,拿起筷子把两人份的晚膳吃完了。
她吃得很认真,眼睛始终红红的,却一直没有真的哭。
吃完了之后,她将碗筷收回储物戒里,又从柜子上拿起朝露剑,随意丢到桌上,一字一顿道:“都怪你。”
她抿起唇:“都是因为你,自从拿到你,我就一直在倒霉。”
她毫不怜惜地将朝露剑拿起来丢到地上,负气道:“你走,我不要你,我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为什么要和你扯上关系?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因为你曾经跟过一个那样的主人,就要连带着受罪,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朝露剑作为仙剑,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嫌弃。
它摔在地上,华丽的剑鞘颤动了两下,似乎有些畏惧她的愤怒,不自觉往一旁缩了缩。
陆沉音见此,啼笑皆非道:“你也知道害怕?”她红着眼睛说,“那你可知道我又有多害怕?”
同门就不说了,单说知道她身份的飞仙门的人,她们应该也会跟着保密她的身份,可她们心里会怎么想她?她们会否知道青玄宗要隐瞒她身份的真实原因?
在青玄峰山脚下,飞仙门的人丢了大脸,如今她以这样尴尬的情况去他们地盘的秘境历练,她们会做些什么,会怎么做,会说些什么,又会在什么场合说,她只要试想一下,就觉得棘手。
“你为什么还不走?”陆沉音上前几步踩住朝露剑,朝露剑何曾被这样侮辱过,激动地翁明震动起来,陆沉音静静看了一会说,“原来你也是有脾气的,我还以为你怎么骂都不走,是个二皮脸呢。”
她收回脚,麻木地坐到椅子上,淡淡说道:“你走吧,我不能带着你下山,我不会用你,即便买一把凡剑,我也不会握着你走在人前。”
她还不想找死。之前有宿修宁的承诺在,有他送的珠花在,她心里有底,觉得不管如何他都会救她,所以一点都不害怕。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世上之人皆不可信,连宿修宁那样的人都有言而无信的时候,她不能再对承诺这回事抱有奢望了。她现在只能相信自己。
她不会拿朝露剑出来招惹是非,引人注意,所以,它自己走了的话,她好跟其他人解释,它也不必承受她的嫌恶,这对一人一剑都好。
可朝露剑的反应出乎陆沉音的预料。
它晃动了一下,刚才似乎真的很生气,但现在又平静下来。
它好像人一样,一点点往她的方向挪,挪到她脚边,迟疑了一瞬,外放灵气,缓缓飞到了她面前,咣当一下掉在她怀里。
陆沉音怔怔地看着它,它颤抖了一下,往她怀里钻了钻,偏着的剑柄好像人的头一样,歪歪的,小心翼翼地试探,委委屈屈地靠着她。
陆沉音忽然就生不起气来了。
她的坚决和强撑消散了,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落在朝露剑上,它整柄剑都不好了,使劲往她怀里钻,好似在笨拙地安慰她。
“……你到底为什么这样。”
陆沉音哽咽了一声,吸了吸鼻子,想要止住泪意,却实在止不住。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可伤心的,事已至此,那么难过做什么,不就是隐瞒身份下山吗,至少没直接被不分青红皂白地赶出去。她持身周正,不怕调查,最后他们还是会承认她的,她到底在难过些什么啊。
她那一句“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像在问朝露,也像在问她自己,更像是在问用神识“目睹”了一切的宿修宁。
良久,陆沉音止住了眼泪,她抹了抹脸,从储物戒里拿出了一条白色的绸带,仔仔细细地缠着朝露的剑鞘。
“我把你缠起来,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你是什么剑了。我拔剑的时候,你的刃能不能不要那么高调那么有特点?不掉露水行不行?”陆沉音带着些鼻音问。
朝露剑似乎不乐意被缠起来,但也没真的拒绝,它嗡鸣一声,好像在哼哼唧唧。
“算了,我也不懂你的意思,等我结丹,大约就可以和你心意相通,明白你在表达什么了。”她缠完了剑鞘,轻声道,“总之你试一下,我现在拔剑。”
她说完,停顿了片刻,将朝露剑拔.出来,朝露凝结而成的冰寒剑身一如既往的华美冷清,露水掉落下来,化为剑气回到剑刃上。
陆沉音静静地看着,点头道:“看来是不行了。”
她收剑回鞘,轻声说:“那我只能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拔剑了。”
做好决定,她将朝露放回了桌上。
站在房间里,环视四周,她忽然望向一个方向,那是正殿的方向。
明知陆沉音这般修为绝不会感知到他的神识,她必然是无意为之,宿修宁还是很快收回了神识。
他望向周身,这才发现他竟然就这么站了许久。
方才她走得匆忙,他都没来得及道歉。这次是他的错,应她一个亏欠可以,但理应再道个歉,便如上次一般。
就明日好了。明日,他向她道歉。
也不是第一次,总归明日就好。
可令宿修宁这般淡泊的人也有些措手不及的是,第二日,陆沉音很早便离开了青玄峰——今天是宗门筑基弟子正式前往明心山秘境的日子,她连招呼都没跟他打一声,直接便走了。
宿修宁盘膝而坐,睁开眼,结印的双手放开,孤清如雪的广袖滑落,遮住了他青玉般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