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陆沉音回青玄峰便兴冲冲抱着丝线上了床。她盘腿坐着,从里面挑出团银色的,又挑出团白色的,仔细甄选了下,决定还是用银色的。

至于白色的,她丈量了下长短粗细,觉得暂时拿来绑头发也挺好的。

她唯根束发的木簪坏了,这几天绾发都很潦草,和披头散发没啥区别,但山上只有她和宿修宁,他见了她几次似乎也没在意这些,她便也不那么在意了。

毕竟在现代,陆沉音就比较喜欢散着头发,早都习惯了,没这里的姑娘那么介意这些。

她不知道的是,在正殿内,宿修宁正看着她断了的木簪。

木簪断成两半,简单的桃花雕刻十分粗糙,这样的根木簪,在下界连普通丫鬟都不怎么戴。

宿修宁缓缓抬手,薄薄的光从他手下掠过,落在断裂的木簪上,很快,木簪点点恢复如初。

这对他来说是件太容易的事。

将完好的木簪拿在手里看了看,宿修宁也没用传音符,而是直接开口说:“沉音,到为师这里来。”

陆沉音正在自己房间蒙着被子编东西,猛地听见宿修宁的声音吓了跳,接着很快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传音入耳,她松了口气,将半成品往被子里塞,撩开被子下了床,去正殿。

她脚步很快,到了正殿外也不需要敲门,因为门正开着。

青玄峰顶四季如春,灵气充裕,如今正是皎月初升的时候,宿修宁坐在正殿内的椅子上,背对着大开的窗户,月华笼罩着他和太微剑,她的心血魂灯在剑架旁轻轻闪动,这幕美得陆沉音时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他身清清淡淡如往昔的白衣,却似乎有些不同往日的温柔在其。若秋水揽过星河,那份似真似假的温柔像引人堕落的靡靡气息,令陆沉音脑子发热,走进去时几乎有些同手同脚。

“你的簪子。”

宿修宁端起瓷白的茶杯优雅平静地喝茶,陆沉音顺着望向桌面,看见了自己那根桃花木簪。

“它不是断了吗?”陆沉音愣了愣,伸手拿起来,仔细检查了下,确实是完好无损。

“为师将它复原了。”宿修宁放下茶杯,如玉的双手,甚至比瓷白的茶杯更干净温润。

陆沉音捏紧了手里的簪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失笑道:“那师父可帮了我大忙了,我就这根簪子,正愁着它坏了该怎么梳头呢,若师父不帮我复原,只有你我在山上的时候还好,若是出去见人,怕是要给师父丢脸。”

宿修宁没看她,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你去见白檀,也不见你十分在意这些。”

陆沉音阖了阖眼,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下神色平淡的宿修宁,他应该只是随口说,并没什么深意在里面,她的心却被这样句简单的话搅乱了。

若是其他男人,说这样句话,联系上前后语境,很难不让人猜想是不是有些吃醋。

但是……算了,不该以常理来论他的,他从来不是能以常理来论的男人。

“我去见白檀师兄,路上没遇上什么人。”陆沉音摸了摸头发道,“而且我绾发了,虽然没东西可以固定,只是打了‘结’,但也没像在山上时那么随意。”

宿修宁看了她眼,他好看的眼睛注视着她的时候,陆沉音很难不微微出神。

他没什么表情变化,但轻轻点了下头。

“那……我先回去了?”陆沉音迟疑了瞬,开口告辞。

宿修宁自然不会拒绝,他扬了扬手,示意她自便。

陆沉音最后看了他眼,转身离去。

宿修宁再次将目光落在她浓纤合度的背影上,上下扫,确实是点儿首饰都没有。

她去见了白檀,拿了些东西回来,那里面会否有首饰?

年轻弟子之间关系好,互送礼物,倒也不错。

宿修宁这样想着,抬手化出了水镜,玄灵道君的脸很快出现在水镜那边。

“今天怎么有兴致找我?”玄灵道君拢了拢头白发问道。

宿修宁表情淡淡地说:“想请师兄帮我办件事。”

玄灵道君讶异道:“你找我办事,倒是难得。”

确实挺难得的。宿修宁是个无欲无求的人,大多时候都在青玄峰上闭关,有部分时间甚至是闭死关。他没什么需要的东西,也就不需要和别人交际沟通,时间长,个人待得久了,人就变得愈发沉默。其实他刚开始记事的时候,人还是有些活泼的。

但那样的记忆,已经太过久远了。

“想劳烦师兄帮我准备些东西。”

“什么东西?”

“女儿家的首饰和日常用品。”

宿修宁言色平静,波澜不惊,似乎点都不觉得自己说这话有什么不对。

玄灵道君得承认,他第时间有些想歪了,以为自己这师弟终于铁树开花,要找道侣了,但又想不出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他,也猜不到他能接触到什么女修。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真是想太多了,宿修宁这辈子要找道侣,怕是比让他纡尊降贵给内门弟子们坐下来讲讲剑道更难。

“沉音无父无母,既入我门下,这些东西理应我来为她准备。”

宿修宁慢慢说道:“青玄峰上直只有我个人,这里只有男人用的东西,她生活起来多有不便,所以要拜托师兄帮忙了。”

“……哦。”玄灵道君眼神复杂地沉默了会,说,“看来你已经真的把她当成徒弟了。”

“不是‘当成’,她本来就是。”宿修宁微微垂眸,盯着桌面上的茶杯,睫羽遮住了眼睛,水镜这边的玄灵道君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了。

“这件事我知道了。”玄灵道君叹了口气说,“我会让白檀准备好了去送给她。”

宿修宁声音淡淡,透着股疏冷之意:“白檀是你的亲传大弟子,这点小事不必劳烦他,随意找个女弟子去做便是。”

玄灵道君没想太多,当下便应了。

宿修宁挥了挥手,水镜被收起,他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轻轻抬,太微剑便被他握在手。

他人很快消失在正殿内,洞府内归于片宁静,后山的剑冢却喧闹起来。

“宿修宁!!你有本事就把老夫放出来好好打场!这样压着老夫的修为动手,你算什么名门正派!!!”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啊!不就教训了下你那小徒弟!又没真的杀了她,你做什么天天来折磨老夫!”

“——啊!!!”

陆沉音在洞府内,外界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重新梳好头,便开始继续完成她藏在被子里的半成品。

她想给宿修宁编个剑络子,她太穷了,没什么玉石宝物,便只能在结上做章。

她想了许久,还是决定编个长生结,这并不难,但她却拆了几次,编了整整个晚上。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终于吐了口气,将络子完成了。

银色的长生结,丝线质地很好,看得出来白檀大概买了最好的。但即便如此,似乎也不怎么衬得上太微剑。

陆沉音有些纠结,将长生结藏进袖袋里,不确定是否要交给宿修宁。

她心里惦记着这件事,卯时到了后山剑冢前,便有些魂不守舍。

宿修宁出现的时候,她正盯着剑冢外的石碑看。

“石碑有什么问题?”

突然响起的沉澈声音把陆沉音吓了跳,她有些心虚地后撤步,看了眼石碑,笑了笑说:“感觉‘剑冢’两个字的颜色更深了些。”

这倒是真的,相较于陆沉音第次看见时,现在石碑上“剑冢”二字的颜色更加血红了。

宿修宁随意地扫了样,无波无澜道:“颜色越深,代表剑魔的封印越稳固。”

“原来是这样。”陆沉音揪着袖袋附和了句。

宿修宁看向她,看了几息才问:“有什么话想说?”

陆沉音抬头望过去,他今日穿了身雪色云纹长袍,领口略高,斯典雅。

过腰的长发束着上清莲华冠,飘逸闲静。眉目下的双眼睛,更是黑白分明,清美凌俊。说他的面貌衬得日月无光,也是使得的。

看着这样的他,按理说该没什么勇气拿出那再普通不过的长生结。

但陆沉音偏偏就点都没自惭形秽,她反而顺势将袖袋里的银色长生结拿了出来。

“我想把这个送给师父。”

她红唇噙笑,双眸若林新鹿,明亮无邪,让人很难对她说出拒绝的话。

但宿修宁到底不是常人,他只看了眼便说:“不必。为师用不上。”

陆沉音早就料到长生结不会那么容易送出去,也不气馁,继续笑着说:“师父可以挂在腰间,当然最好还是挂在剑上,我是按照太微剑的大小来编的。”

宿修宁修炼五百余年,期间不知多少女修想赠过他礼物,想送他剑穗、剑络子的更是不知凡几,但他个都没收过。

他给她们的回应都样,正是如今给陆沉音的回答。

“太微剑不喜佩戴饰品。”

举世闻名的仙剑都是生了灵智的,它们有自己的喜好,更会自己择主。

宿修宁拒绝的理由点都没作假,太微剑是真的不喜欢戴上那些累赘的装饰,它孤清冷傲,如它的主人样,淡泊干净到了种地步。

陆沉音倒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她歪了歪头,忽然眼睛亮道:“那不知师父能不能戴上试试?”她笑着说,“若是太微剑真的不喜欢,那我就留着以后自己用。”

宿修宁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修士的生命漫长,但记忆力却极好,所以哪怕过去了几百年,关于拒绝别人之后对方的反应,宿修宁若有心想记起,还是记得的。

没有个像陆沉音这样,还会提出更进步的要求。

但她是他的徒弟,她与那些女修不样,他并不觉得被冒犯。

陆沉音见他不说话,温声解释道:“徒儿之所以想送这个给师父,是想感谢师父直以来对我的照顾。师父几次救我于生死之间,还倾心教导我道法和剑术,沉音身无长物,便只能想到做些小玩意儿来报答师父。”

她顿了顿,轻抚了下手里的长生结,忽然恍然般道:“若是师父嫌弃太过寒酸,倒是真的不用试了,等徒儿以后赚了灵石,再做更好的给师父好了。”

她说着便要收起来,但长生结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悠悠扬扬地飘到了宿修宁手上。

陆沉音嘴角勾了勾,抬眸望向不苟言笑的男人,他垂眸盯着长生结看了会,另手虚虚握,太微剑立时出现在他手。

刺骨的寒意随着太微剑而来,陆沉音如今已经能和它“和平”相处会儿了,相信等她修为更高点,和它“相处”得会更加自然。

宿修宁手握剑,手捏着长生结,他抬眼望向陆沉音,长眸若初冬山泉,冰冷却不刺骨。

“便试试罢。”

他语气里难得听出了点情绪起伏,却好像在烦恼。

陆沉音时猜测不出,他是在烦恼太微剑拒绝得太果断,令她心挫败,还是纯粹被她逼得烦了。

总之不管如何,宿修宁都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将长生结挂在了剑柄上,太微剑的剑身盈满了月华,长生结虽然只是个简单的绳结,却十分衬太微剑,无论是它的颜色还是大小,都很适合它。

在长生结挂上的瞬间,太微剑剧烈地嗡鸣颤抖了下。

陆沉音心头跳,紧握着拳,就当她以为它要愤慨拒绝的时候,它忽然自己飞到了天上,转了圈,像在试长生结挂上的感觉样,剑影幻动过后,很快安安稳稳回到了宿修宁手。

陆沉音怔了怔,不解道:“它这是什么意思?喜欢还是不喜欢?”

宿修宁垂着头,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

他薄唇开合,语气听起来,淡泊夹杂了丝细微的复杂。

“……挂着吧。”他妥协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