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文里和话本子里常说二八佳人,十六岁本该是情窦初开美好的的年纪,玉华却觉得自己过得糟糕透了,年还没过完,她就被关在寝殿一个月。
今天晚上玉华更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努力躲在母妃身后安分守己,眼睛却总是不受自己控制,一直想去偷看那位年轻的武状元。
玉华很快发现卫怀瑾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往顾清晗那里飘,她方才听见旁人议论已经知道这两人是亲戚了,亲戚之间热情一些她可以理解,但是她一想到,他看顾清晗的时候就会不小心看见那个丑女人,就觉得特别不高兴。
此刻,她盯着天瑜道:“我母妃问你话呢,怎么不答?”口气有些酸。
天瑜微笑着送了玉华一记真诚的白眼,心想,我哪知道小瑜有没有在街上见过他,反正我肯定没见过他,我是冒!牌!货!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天瑜脑子没病,她还不打算自首坑死自己,所以话肯定不能这么明着说,她只好假装认真的仔细看了卫怀瑾几眼。
天瑜看完之后笑笑摇头道:“恕我眼拙,竟然想不起来呢。大家也知道,我当初只是摆摊儿卖个肉,又不是卖什么文玩古董,都说君子远厨疱,想必卫状元的这样的翩翩佳公子也不会亲自上街买肉做菜的。若是他寒窗苦读十年看的全是菜谱,今天也就不会坐在这个地方了。”
皇帝转过头来正听见这一句,他不知道天瑜他们在聊什么,但是听天瑜话说得坦荡而且风趣幽默,便大笑了起来,群臣便跟着皇帝一起笑了起来。
天瑜一对漂亮的眉毛上扬,得意地朝孟贵妃笑了笑,她真想告诉她,下次换一招损我吧,这招老娘已经免疫了,你也该与时俱进了。
人生这么长,遇上几个奇葩无法避免,她要做的不是退避也不是心虚,而是努力把自己变强大,让别人每一次挑事儿都变成自找没趣,那就没人再敢来挑事了。
天瑜方才看过来的时候,卫怀瑾觉得一阵悸动,心脏狂跳不已,他只能极力控制自己不去同她的目光接触。
可是当她毫不犹豫地说出不认识他的时候,尽管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此时只能这么回答,她那风轻云淡的口气还是让他受伤了。
伴随着她轻快的笑声,卫怀瑾的血肉一寸寸冷了下来,仿佛血管里的每一粒血珠子都凝结成一把尖利的冰刃,扎得他浑身生疼。
卫怀瑾漆黑的眸子里全是痛楚,那时年少,谁也不愿退步,错过并不是错。
天瑜的目光无意中又落在卫怀瑾脸上,心不由就突突地多跳了几下,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很奇怪,她似乎能看穿他心里的焦灼,她并不认识他,可她就是知道,自己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极其在意答案。
顾清晗同样在意,他紧绷绷地坐着,直到天瑜说不认识卫怀瑾的时候,他才松开了一直握着天瑜的手,抚着胸口淡淡舒了一口气。
天瑜趁势把手收了回来,发现原本皙白的手指手背都被顾清晗捏红了,她气恨恨地哼了一声,立刻两手交叉摆在自己的大腿上,再也不给顾清晗公报私仇的机会。
顾清晗忧心地叫了一声:“殿下。”
天瑜翻了个白眼:“放心吧,我真不掀桌子。”
孟贵妃悻悻地回头,发现玉华正在直勾勾地看着下面,她顺着女儿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她在看卫怀瑾。
孟贵妃咳嗽了一声,提醒玉华要注意场合,然后摇着手中一柄绢制的团扇,藉由扇子挡脸也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卫怀瑾几眼。
孟贵妃觉得,这个卫怀瑾不仅仅是长得好,气质更是上佳,他和顾清晗一样,是那种爽朗清举,放在人堆里一眼就出挑的男人。
执笔可做文章,上阵能杀贼寇,这样的年轻人实在太难得了。
她真是越看越喜欢,禁不住柔声问:“本宫瞧着卫状元十分年轻,不知可曾婚配。”
卫怀瑾眼神一黯,经由方才之事,他觉得这位贵妃似乎不喜欢小瑜,所以他本能地抵触她。
卫怀瑾虽然摸不清孟贵妃是何意,却是万万不敢欺君的,他只得垂下眼睫,据实回禀道:“学生并未婚配。”
“那可曾定下人家?”
“并未定亲。”
孟贵妃脸上一喜,她正欲再问些细致的,哲昭皇帝却举起酒杯道:“来来来,时辰不早,诸位爱卿满饮一杯便散了吧,明日还要早朝,朕的江山社稷万民百姓离不开各位的鞠躬尽瘁。”
宴席散了,因为皇后身体不适,今晚依旧是孟贵妃侍寝。
她穿着一身梅子色的素绸中衣,显得肤白似雪,盘在皇帝身边婉转娇笑了一阵子。
可惜今日皇帝喝得有些多,无心此事,只是懒懒地躺着,没什么回应。
孟贵妃便识趣地躺下,枕着皇帝的肩膀,一只纤柔的手放在他胸膛上轻轻弹着手指:“陛下觉得今天的武状元如何?”
皇帝本已经昏昏欲睡,听了这一句睁开了眼睛:“你是不是瞧上卫怀瑾了,若是为你那侄女孟蓉蓉就也罢了。若是玉华,趁早打消这个心思。”
孟贵妃不解道:“这也奇了,为何蓉蓉可,偏玉华不可?”
皇帝晕恹恹地闭上了眼睛:“何为状元,一甲一名进士,那是国之栋梁。我朝有祖训,驸马官不可过三品,故而自开国以来便没有让状元做驸马的。若是从朕这里开了头,逼状元做驸马,那朕岂不就是昏君了,莫说将来地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便是当下,那些言官们也决计不会放过朕。”
孟贵妃一扭身子坐了起来,委屈道:“可是陛下,那顾清晗上一届曾中探花,还是国公爷,陛下不也让他……”
皇帝睁开眼睛看她,淡淡道:“那是朕欠她娘亲的,还她。”
孟贵妃一凛,不敢再说什么了,喃喃道:“那确是该当的,天瑜这孩子也苦。”
她再次柔媚地躺在皇帝怀里:“臣妾这不是为了咱们的玉华着急吗,她今年也十六了,也没两年了。”
皇帝道:“朕自有打算,就像玉芳和玉润那样,找个好人家的正直男子,一生平安富庶,甚好。”
他说完翻了个身拽过锦被,自去睡了。
孟贵妃静静地躺在皇帝身侧,脑海里浮现了董高朗的脸,又对比了一下顾清晗和卫怀瑾的脸,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她怨念地想,哪里甚好了,不论家世,单瞧相貌也差太多了好不好。
若是卫怀瑾能向顾清晗那样亲自上奏折求娶玉华就好了,这样那些整天嘴叭叭的言官御史们不就闭嘴了。
可是怎么样才能让卫怀瑾主动求娶呢,想到这里,她不由地叹了口气。
皇帝似乎能勘破孟贵妃的心思一般,转过身来看她:“皇家是要脸面的,若是天瑜那种事情再出第二次,无论是谁,朕都决不轻饶。”
孟贵妃颤了一下,皱着眉撒娇道:“陛下讨厌,好端端地吓人家一跳,睡觉啦。”
*
天瑜从赴宴开始就觉得很累,头昏昏沉沉的,回到府里很快睡下了。
梦里觉得很冷,待在一个昏暗的地方,看不清是哪里,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外面好像在刮大风,那风吹过树林发出哨子一样呼呼的声音,有点怕人。
天瑜怕极了,她抱紧自己的胳膊瑟缩着,想走出这个地方,四处看不到出口,她只好摸着墙壁去找门,抬头正对上一双可怕的眼睛凶狠地等着她。
“有,有鬼啊。”
天瑜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她吓得大哭了起来。
下一秒就被揽入一个怀抱里紧紧拥住,那胸膛有些单薄,却是滚烫的,少年的清亮嗓音在头顶上响起来:“有我在,你什么也不必怕。”
他掏出火折子,把火信吹亮一些,一只手仍紧紧揽着天瑜的腰,像是要安她的心,另一手举高靠近墙边的佛像指给她看,轻笑着道:“真是个胆小的傻丫头,那不过是尊罗汉,还怕么?”
天瑜觉得耳尖突然一热,她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耳垂被人吻住了,那种麻麻酥酥温柔的感觉,令她浑身发软。
天瑜又急又慌又羞耻,这人是谁。
她窝在他怀里拼命转脸仰头,想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看清他的脸,那人却突然消失了。
天瑜猛地坐了起来,发现原来是个梦,她好端端地在床上坐着,并不是在什么破庙里,身边是顾清晗安静的睡颜。
天瑜重重地呼吸了几声,抬起双手搓了搓脸,额头全是冷汗。
天色微明,天瑜偏头看了一眼顾清晗,他睡得很安稳,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看样子是在做美梦。
她的目光往下,落在他的手上,顾清晗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放在身前。
天瑜摇摇头失笑了,这家伙连睡着的样子都这么端端正正的,不累么。
她再次躺下来,想着梦里那些破碎的景象,却再也睡不着了,抬手摸摸自己的耳垂,方才梦里被人吻住的地方,禁不住脸热心跳。
居然在梦里被人亲了。
我这是春天来了,做春梦了吗?
可这梦太奇怪了,虽然她没看清梦里人的脸,只梦到一些破碎的景象,梦里心动痉挛的感觉却太真实了。
天瑜觉得自己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被吻住的那一刻,激动慌乱欢喜掺杂在一起,既有恐惧又有渴望,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
之前梦见展颜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旁观者在看电影,仿佛有人将这些事情娓娓道来,向她倾诉内心的苦痛。
可是现在,她觉得身在其中,梦中的主角就是自己。
天瑜睡不着了,她瞪着眼睛到天亮,然后跟顾清晗一块起床了。
两人面对面坐着吃早餐,天瑜木着脸,想起昨晚梦中的情景,吃什么都味如爵蜡。
顾清晗这样的男人太特别了,他身上那种冷露无声的气质别无分店,天瑜觉得如果是他,即使她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所以她很确定梦里的男人绝对不是顾清晗。那会是谁呢?难道女配之前有过别的男人?
天瑜心里乱糟糟的。
顾清晗一直在凝神吃饭,见天瑜不好好吃饭,一直偷看自己,他唇角勾出了一丝笑意,又悄悄压平,放下了汤匙蹙眉看她:“殿下,不吃早饭易伤肝。”
天瑜迷茫地看着顾清晗,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跟自己说话。
她思虑再三,决定还是要问清楚这件事比较好,便挥挥手让屋里的下人都退出去:“我有话问你。”
顾清晗正色看她,眼神清淡中带着温柔:“殿下请问,臣必据实而答。”
天瑜提起一只小手,用尖尖的指甲在腿面的裙裾上烦躁地抓挠了几下:“那什么,我和你第一次那什么的时候,我,我见红了吗?”
顾清晗一怔,没太听懂什么是那什么。
他眨眨眼思索了一番,明白之后从面颊到耳垂都红透了,他把目光别开看着地面,攥拳轻咳了一声,点头道:“殿下那晚给臣的,乃是完璧之身。”
天瑜听他这样说,长长地吹了一口气出来。
顾清晗强忍着羞耻问道:“殿下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
“没什么,随便问问。知道第一次是跟你的,那我就放心了。”
天瑜安心了,她端起碗:“吃饭吃饭,不吃早饭伤心伤肝伤肺!”
第一次是同我在一起,竟然让她这么高兴么?
顾清晗眸光微颤,温柔地笑了,可是他只高兴了一瞬,心就往下沉,暗自忖度:“她为何有此一问,若不是我,那么该是谁?”
天瑜这句话说得非常莫名其妙,顾清晗能够感觉到天瑜心里藏着一些秘密,但是他也明明白白地知道,天瑜并未打算告诉他,哪怕一丁点都没有。
她在抗拒他。
顾清晗沉默地吃饭了,因她问起新婚的事,他忍不住回想了那一夜,他掀起她的盖头的瞬间,她美的简直令人窒息,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时隔小半年再回想当初的事,他发现自己原来清楚地记得所有细节,盖头落下之时,她睁大双眼紧张地看着自己,眼神中蒙着一层水雾,可是他那时自己也焦灼苦闷,没有心思去想那是什么。
新嫁娘,嫁到夫家头一晚,想必她也是害怕迷茫的吧,然而他连一丝笑意都没给她。
他又想起新婚那三个月,每天晚上都被合欢酒弄得头晕目眩,想起她抓着自己剧烈激动,脸上却全是眼泪,情到深处的哭泣声里甚至带着哀求:“你喜欢我好吗?你能不能只喜欢我?”
他想起她来月事之时,脸色苍白,钻在他怀里,缠着他,命令他:“我好冷,你抱着我。”
如果他拒绝她,她就像疯了一样开始嚎哭,质问他是不是心里有别的女人。
他当时只觉得恶心、厌烦、绝望,这样晦暗的日子看不到头,他多希望她能不要这么迷恋自己。
现在他得偿所愿,她什么都不肯对他说了。
喜怒哀乐所有的情绪她都放在自己心里了,似乎他是个同她毫不相关的人。
顾清晗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发痛,心脏仿佛突然被什么人捏住,像扭干巾帕那样,粗暴地挤掉了所有血液,令他头晕。
他伸手按住了桌案一角,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他觉得自己中邪了,明明刚起床不久,他却烦躁地恨不得跳进冰水里清醒清醒。
顾清晗深深地看了一眼天瑜,她正在乖巧喝着清粥。
她捧着金边小瓷碗啜饮的样子,让顾清晗想起春天的晨光里来到林边小溪旁饮水的小鹿,她看起来是那么美好。
越过她的肩膀,他看见卧房里一缕蜜合色的帷帐随风飘漾,他知道帷帐的后面是一张雕花大床,是他和她大婚以后圆房的地方。
顾清晗猛地站了起来,心口灼烧的感觉让他蹙着眉头,眸色漆黑。
天瑜茫然地看他:“你怎么了?”
顾清晗努力把目光挪开看别处不去看她,他也想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要待在她身边,喜怒哀乐所有情绪都不由自己控制,时时刻刻都觉得心跳加速血流加快。
顾清晗看看天瑜,她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这种感觉就像是志怪小说里描述的走火入魔,再这样下去他就要魔怔了。
他不能再睡在她身边了!
顾清晗用力呼吸了几次,定下心神道:“臣,想暂时跟殿下分开住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