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盛礼不会骂人,侧身请罗氏进屋坐,有什么话明明白白摊开来说,在外边会惊扰他人。
邀请罗氏时,顺势邀请围观的人们,态度和善客气,好像丝毫不介意对方是来找茬的。
无端让人心生好感。
“我呸,少假惺惺的。”罗氏嗤鼻,“谁会进去啊,也不怕脏了鞋,要说就在外面说,我儿休妻怎么着,谁让你闺女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来,还读书人,心肠歹毒,跑到我家来挑拨离间,我看你们别读书了,丢读书人的脸。”在村里几十年,多难听的话罗氏都骂得出来,“全家几个男人,得靠女人养,吃软饭吃得如此心安理得,恐怕除了你谭家也没其他人做得出来了吧。”
谭家现有的家产怎么来的谭盛礼心里清楚,对于这点,他无话反驳。
阳光炙热,落在他清隽温和的脸上,神情落寞,仿佛烈日暴晒后的大树,再岿然不动亦露疲惫,为官者于心不忍,嘀嘀咕咕说了罗氏两句。
罗氏气噎,“你们别被他表象迷惑了,看着斯斯文文,做的事畜生不如。”
谭盛礼颔首,缓缓问道,“不知挑拨离间指何事?”
“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儿子干的好事你心里清楚。”
“怎么清楚了……”院子里的谭振兴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什么时候跑到刘家闹事了?死老太婆,仗着父亲宽厚仁慈就颠倒是非,他深吸口气,蹭蹭蹭地跑出去,指着罗氏鼻子吆喝,“谁跑到你们家去了啊,我们几兄弟在街上卖柴路过,你蛮不讲理地跟在后边骂人,我们看你年纪大不和你计较,你倒以为自己有理了是不是?”
见到他,罗氏面露狞色,“你,你说什么?”
胆敢指着她鼻子骂,罗氏撸起袖子,脸色沉郁,“你再指着我试试。”
谭振兴悻悻地勾了勾手指,惊觉自己被吓着了,怒火中烧,“指着你鼻子怎么了,你敢指着我父亲鼻子就别怨我指着你鼻子。”他不纠结于此事,往罗氏身后看了眼,大着嗓门骂,“怎么就你来了,把你秀才儿子也叫来啊,怎么着,没人认识你就有恃无恐了?”罗氏就是个疯婆子,觉得没人认识她就故意来坏他们家名声,她骂完人擦擦嘴就走了,留他们受人指指点点,谭振兴黑沉沉地瞪着罗氏,“你敢在这儿吆喝那你敢不敢去大街上吆喝啊,桐梓县安乐镇兴山村的刘秀才亲娘……”
罗氏:“……”
看罗氏迟疑,他弯眸冷笑,朝在场的众人道,“你们怕不认识此人,她是桐梓县安乐镇兴山村的刘秀才亲娘,我长姐以前的婆婆,几个儿子都是读书人,勤奋刻苦,时时捧着书舍不得放的那种。”提到刘家几个儿子,谭振兴嗤笑连连,“可怜亲娘生病,他们仍苦读不倦,还是我长姐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结果……儿子考上秀才就把我长姐休了,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质问罗氏,“我长姐被休回家我们家可有说过你们家半句不是啊?倒是你们,时不时跑到我们村来膈应人,我父亲不愿和你们计较,带着我们搬来郡城,本以为往后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往来,你又贴上来,还恶人先告状说我们跑到你们家……敢去找那天街上的人作证吗?到底谁死皮赖脸的追着我们不放啊……”谭振兴早想敞开喉咙骂刘家人了,苦于没机会,今天罗氏自己送上门,冒着皮开肉绽的风险他也要骂,“你们刘家造了多少孽你们心里知道,只说我们跑去你们家,怎么不说去年你儿子故意激我小弟打他然后去县衙告他妄图讹诈我们五十亩田地的事啊,我父亲心胸宽广,对你们再三容忍,你们还变本加厉得寸进尺了……”
谭振兴嘴皮子翻得快,快得罗氏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谭振兴是真豁出去了,大声道,“我们家没有同辈的女人,你欺负我们晚辈作甚,有本事把刘秀才叫来,看看谁怕谁。”
在他慷慨激昂的质问下,罗氏哑口无言。
谭振兴轻嗤了声,收回视线,拱手给众人作揖,语气恢复了平静,“两家已无任何瓜葛,要不是她紧咬着不放,委实不想打扰诸位,诸位怕是不知,此人蛮不讲理最爱混淆是非,我要不站出来谭家名声只怕会任由她抹黑……”
街坊邻里眼睛雪亮,谭家搬来后没起过任何幺蛾子,上午出城砍柴,下午在家读书,从不出门惹事生非,哪会因为外人说几句就轻看他们,纷纷冲谭振兴表态,“你们家为人和善客气,是是非非大家伙心里明白的,忙你们的去吧,别为这点事耽误了学习。”
“是啊是啊……”
读书人该以学业为重,犯不着和老婆子浪费时间。
谭振兴再次作揖,扶着谭盛礼回屋,“父亲,咱们回家吧。”
进门后,不疾不徐地关上门,转身脸色就煞白如雪,不待谭盛礼有所反应,噗通声跪了下去,痛哭道,“父亲啊,儿子知道错了啊。”
屋外众人:“……”谭家果然家风雅正,名不虚传,反观罗氏,众人啧啧啧窃窃私语,眼神难掩鄙夷。
罗氏没料到会弄成这样,气急败坏道,“别听谭振兴瞎说,他仗着读过几年书就欺负我老婆子……”
“谭老爷育子有方,搬来许久,从未听他们议论过谁的不是……”而且谭家和睦,除了谭大公子的哭声,不曾有半句吵闹声传出,所谓家和万事兴,孰是孰非,众人心里已有定论。
谭振兴心知这顿毒打是逃不过的,他认了,下次再让他碰到罗氏,他还会骂,这次在自家门口,他有所收敛,哪日到僻静的小巷子,他要唾沫横飞地骂得她分不清东南西北,要不然真以为他们好欺负呢,论骂人,罗氏还不是他的对手。
外人还有人,谭盛礼嫌丢脸,敛目,“去堂屋。”
“是。”
谭振兴咬着牙,双目紧闭,准备打死也不哭出声,但左等右等不见谭盛礼的木棍落下,他微微睁开眼,就看木棍直直指着自己的脸,他打了个哆嗦,再次闭上眼,声音颤抖,“父亲。”
“罗氏说挑拨离间是怎么回事?”
谭振兴摇头,“不知。”
“买宅子又是怎么回事?”他记得罗氏说他们家买的宅子是她先看上的,谭盛礼不认为自己听岔了,“你们和刘家抢宅子?”
“没有。”眼前就是木棍,谭振兴浑身紧绷,根本回答不出完整的话。
见他瑟瑟发抖,眼泪哗哗往下掉,谭盛礼先放过他,唤谭振学和谭生隐进屋,谭振兴说不清楚总有人说的清楚。
两人心知躲不过,进屋后就老老实实跪在谭振兴旁边。
“父亲。”
“辰清叔。”
谭盛礼将刚才的问题又问了遍,谭振学不敢有所隐瞒,把买宅子的事交代了,他清楚谭振业是故意针对刘家,想想也是,如果不是刘家,谭振业去年就该过了县试,今年同他们参加院试,谭振业咽不下这口气实属正常,念及此,他没有把谭振业供出来。
不出意外地,他们都挨了打。
但谭振兴是始作俑者,挨得更重,谭振兴刚开始咬紧牙关不出声,几棍后憋不住了,张嘴啊啊啊大哭,哭声凄厉,响彻天际,吓得院子里安分的鸡暴躁地去琢大丫头,大丫头被琢了两下,跟着放声大哭。
屋里哭得打嗝的谭振兴无意听到门外的哭声:“……”大丫头是在学他?
“呜呜呜呜……”汪氏生的什么玩意,竟然敢学他,“呜呜呜……”
等着,待会非好好教训大丫头不可,敢笑话老子,活腻了。
然而,谭盛礼没有给她收拾大丫头的机会,谭盛礼揍完他们就撵他们回屋抄书,自己牵着大丫头出门逛街了,还给大丫头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逗得大丫头开怀大笑,祖父祖父叫得好不亲热,见状,谭振兴有意收拾她也没胆了,看得出来,谭盛礼很疼大丫头,她如果打大丫头,保不齐自己又会挨打。
他完全不知是被谭振业坑了,谭振学和谭生隐也不会提醒他,否则等谭振业回来,兄弟两因此事闹的话还得再挨打,过去就过去罢,兄弟间不用凡事都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且看谭振兴挨了打后整个人神清气爽如获新生,更不会告诉他这件事了。
整个谭家,谭振兴挨打次数是最多大,心也宽,每次挨了打就不会再想,何况眼看离院试没多少天了,他也没功夫回想自己为什么挨打,因为他要专心读书,考上秀才后就能休妻了,他实在忍不住了,汪氏邋遢,清晨吃她煮的粥,谭振兴吃到了根头发,恶心得不行,丢下碗就下桌,谁知汪氏不嫌脏,自己端着他吃过的粥接着吃,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不是恶心自己吗。
他想过了,必须休妻。
要获得回报就必须付出,因此,他比平日更刻苦,鸡打鸣前就起床读书,午睡也不睡了,翻以前的诗文背,瞌睡了就洗个冷水脸继续,几天下来,功课有没有长进他不清楚,照镜子明显感觉脸小是真的。
约莫他的用功感染了其他人,谭振学和谭生隐跟着他熬夜苦读,半夜都舍不得闭眼。
勤奋到自己都害怕的地步。
这天,谭盛礼检查他们的功课后,眉头紧皱,挨个唤他们进屋说话。
枪打出头鸟,谭振兴推谭振学先进屋。
谭振学无奈,缓缓推门而入,谁知谭盛礼看到他,冷声问,“振兴呢,喊他进来。”
门外的谭振兴打了个哆嗦,闷热不堪的天硬是惊出身冷汗来,理了理衣服,故作轻松地抬脚进门,见谭盛礼面色阴沉,瞬间耷拉着耳,小心翼翼道,“父亲,你找我?”
“多少天没挨打了?”
谭振兴垮了脸,老老实实比了根手指头,谭盛礼又问他,“身上的伤好了?”
谭振兴极力想摇头,可迎上谭盛礼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神,他不敢撒谎,含糊不清道,“好了。”不知是不是谭辰风送的药材好,磨成药膏涂在伤处愈合得特别快,两天吧,两天就不疼了。
看他没出息的样儿,谭盛礼懒得再说,“坐吧。”
“哦。”谭振兴拉开椅子,坐姿端正,双手规矩地搭在桌上放好,像私塾乖乖听课的学生,谭盛礼拿出他写的文章,“这几天很用功?”
每天睡觉不到两个时辰,用功是必须的,谭振兴摸不准谭盛礼心思,没有立刻作答。
“说吧,这么反常是为何。”
谭振兴:“……”很反常吗?他平时读书也很用功的,顶多这几日尤为用功而已。
几个孩子什么秉性谭盛礼心里门清,就谭振兴见缝插针想偷懒的性子,突然用功必然有蹊跷,眼看院试快到了,不问清楚原因,到院试准得出事。
“反常吗?”谭振兴心虚,话也说不清楚,谭盛礼敲了敲桌面,“你自己说呢?”
好吧,谭振兴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反常,没办法啊,谭盛礼给赵铁生布置了哪些功课他根本不知,问赵铁生他也不说,谭振兴不知道赵铁生的水准,心里没底,只有努力读书,争取超过他啊,超过他才有机会考上秀才。
“父亲。”休妻这件事他去年就在想了,作为谭家长子,他的责任是开枝散叶,可汪氏连生两个都是女儿,不休不行,他,“父亲,有件事我反复想了很久……”
那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了,谭盛礼抓起手边的木棍,故作云淡风轻道,“什么事?”
“当时和汪氏成亲是看她娘能生,儿子娶了她能为谭家充盈子嗣,岂知她生了两个闺女……儿子想着,不若等院试后与她和离算了。”顾及谭盛礼心软的性子,谭振兴不说休妻,而是和离,和离的身份比较体面,回到村里,汪氏也能再嫁。
谭盛礼攥紧木棍,慢慢站了起来,语气却很轻,“为何要等院试后?”
没考上秀才哪儿有脸和离啊,谭振兴知道谭盛礼要面子,平时他要提的话,非剐了他层皮不可,但他不敢说谭盛礼要面子,只道,“刘明章考上秀才后休妻无人说他什么,想来……”余下的话没说完,忽然听啪的声,有什么落在他后背,不觉得痛,就麻麻的,待第二棍落下来,感觉就较为明显了,他呲牙,噗通声跪地,“父亲啊,儿子错了啊。”
千想万想,没想到谭振兴存了休妻和离的心思,自己窝囊连汪氏都不如,竟有脸嫌弃汪氏不好,谭辰清为何给谭振兴找这门亲事他不知,但既是明媒正娶的,就要对人家姑娘负责,生了女儿就休妻,他没考上秀才是不是该被撵出家门啊?
谭盛礼攥着棍子,手背青筋直跳。
刚刚谭振兴兀自说话没注意看谭盛礼表情,此刻求饶时瞄了眼,那双深沉墨色的眼吓得他双腿战栗,虽然父亲经常揍他们,但好没露出过如此恐怖的表情,活像自己刨了谭家祖坟似的,谭振兴直磕头,“父亲,父亲,儿子错了。”
“你错了?你何错之有啊……”谭盛礼嘴角乌青,深邃的眼眸仿佛有冰霜凝结,一字一字顿道,“自己毛病到处都是还有脸嫌弃人家不好,我谭家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肖子来。”
木棍声啪啪不绝于耳,门外的谭振学和谭生隐打了个冷战,不知谭振兴又闯了什么祸,谭生隐担心出事,“要不要进屋看看。”
听声音,谭盛礼好像气得不轻。
谭振学迟疑了下,轻轻推开门,透过门缝望去,只见谭盛礼低着头,脸色铁青,地上的谭振兴跪在地上,呜呜呜啜泣不止,和以往的嚎啕大哭不同,谭振兴哭声压抑,直觉不对,他抬脚走了进去,“父亲……”
走到近前,才看谭振兴脸色发紫,浑身在抽搐,到底发生何事,父亲竟下如此狠手,再打下去没准会出人命的。
“呜呜呜,二弟,你救救我啊,我错了……”
谭振学:“……”
这会还有心思求救,估计没他想的严重,谭振学刚想开口为谭振兴求情,谁知谭振兴两眼一掀,靠在他脚边晕了。
谭振学:“……”
他轻轻推了推,人没反应,掐他腰,还是没反应,谭振学面色微变,“父亲,大哥晕过去了。”竟不是装的。
“拖下去,别让我看到他。”不反省自己,天天怨这怨那,没有半点担当,谭盛礼不想看到他,“拖下去。”
何时见谭盛礼发过这么大的火,谭振学拱手,“父亲,大哥做事不够稳重,但心肠不坏,你别生气了,小心气坏了身体。”
说着,喊外边的谭生隐进屋,两人抬着谭振兴回了房间。
“辰清叔怎么了?”好像气狠了,握着木棍的手都在颤抖,谭振兴到底做什么事了?很难想象把那样温润如玉的人气得怒不可遏。
谭振学摇头,两人在屋里聊了什么没人知道,不过父亲从不会无缘无故发火,必然是谭振兴做错了事。
将人放在床上,谭振学掐谭振兴的人中,许久才把人弄醒,汪氏看他后背衣衫沾了血,吓得花容失色,望着外边天色道,“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啊。”
“不用,上点药,过几天就没事了。”谭振学掀开衣衫,谭振兴整片后背淤青乌紫,比任何时候都触目惊心,谭生隐看得都白了脸,“振兴哥,你到底做错什么事了啊。”
谭盛礼是读书人,力气不大,虽然每次发了狠地打人,但都是皮肉之苦,敷了药过几天就好了,这次明显不同,是把人往死里打的。
趴在床上的谭振兴了无生气地瞄了眼汪氏,想说还不是因为汪氏,又怕汪氏转身告状,呜呜呜哭着不说话。
谭振学脱掉他的外衫给他上药,“不想说就不说吧,我看父亲是真生气了,你小心点。”
“呜呜呜呜……”谭振兴不明白谭盛礼为何不答应自己休妻,明明他是为谭家好,汪氏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留着有什么用,他目光怨毒地看向汪氏,小声吼道,“呜呜呜,汪氏,你出去……”
谭振学:“……”冲谭振兴说的这话,这顿打不冤。
汪氏除了担忧并无其他,闻言,抱着二丫头急忙去外边,留地方给他们说话,谭振兴伸着脖子望了好几眼,确认汪氏没在外边偷听,慢慢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他以为谭振学会明白自己的苦心,结果话还没说完,后背就传来火辣辣的钝痛,竟然谭振学揍他的痛处,他委屈地再次哭出声,“二弟!”
谭振学气得咬牙,汪氏嫁进他们家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谭振兴凭什么说休妻就休妻,这种行径和刘明章有何不同?不怪谭盛礼打他,谭振学手边要有棍子也想打他。
“呜呜呜呜,你轻点啊,要疼死我啊。”谭振兴泪眼婆娑,“我还不是为了谭家好……”
为什么就没人体谅体谅他呢,他心里苦啊,“啊啊啊,呜呜呜……”
谭振学:“……”
真不知说什么好,谭振学丢了药膏,冲谭生隐道,“咱们出去吧,让大哥自个好好想想。”读了这么多书半点没长进,做错事还不知悔改,回想自己在屋里说的话,谭振学重新推开谭盛礼房间的门,双膝跪地,“父亲,孩儿有错。”
谭盛礼坐在桌边,手里还握着那根棍子,“何错之有?”
“父戒兄必有其理,不知情而为兄言,我有错。”谭振学以为谭振兴只是好逸恶劳不求上进,万万没想到他同刘明章没什么两样,自恃有点名声就好高骛远,嫌弃糟糠,德行有损,换做别人,他必唾弃而疏远他……
谭盛礼叹气,声音透着疲惫,“起来吧。”
谭振学跪地不起,“请父亲责罚。”
“你何错之有,错的是……”错的是谭辰清,身为父亲,不以身作则,灌输给谭振兴太多不好的观念以致于谭振兴才敢生出这种念头,但谭辰清已死,追究又有何用,“起来吧,去桌上翻翻你的文章。”
谭振学课业扎实,近日不知为何,心气浮躁,简单的题出错不说,文章前言不搭后语,错漏百出,完全没了平日的水平。
谭振学翻了翻,抿唇不言。
谭盛礼示意他坐,“是否紧张所致?”
“不知。”谭振学说不出缘由,就是心神不宁,握着笔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得了,以前考试也是如此,经过这几个月的学习,谭振学清楚自己不该犯这样的错,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生了病,容易出现茫然不知的状态,为防父亲担心,他不敢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又加重了遍语气“父亲,儿子确实不知。”
谭盛礼知道他说的实话,谭辰清在谭振学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无形中成了谭振学的压力,甚至连谭振兴都说振兴家业要靠谭振学,谭振学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心病还须心药医,谭盛礼柔声道,“振兴家业是父辈的责任,我还在,怎么也轮不到你们,你们就安心考,不必想太多,能过最好,不能过我们找原因接着考……”心态很重要,谭振学就是心态不稳,进考场就紧张到什么都忘了,就说去年院试,前两场明明是最容易的,谭振学不会答,最后的杂文和诗文却不错,为何呢,因为考完两场,谭振学自知无望,心里的紧张自然而然也消失了,结果最后两场答得不错。
谭振学垂着脑袋,摩挲着纸上的字,这两日心绪不宁,写的字明显拖泥带水,他问,“父亲不会对我失望吗?”
他自幼比旁人领悟强,很早就过了县试和府试,卡在院试这么多年,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何况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家人。
“没人会对努力的人失望,振学,你的努力父亲看着呢,怎么会失望呢。”谭盛礼声音很轻,“父亲不会失望的。”
谭振学震惊,抬头看着静静坐在那目光温柔的男子,低低喊了声,“父亲。”
“在呢。”
谭振学揉了揉眼,想说点什么,又忍住了,半晌,拿起桌上的文章,“儿子重新做今日的功课。”
“去吧,喊生隐进来。”
谭生隐的问题和谭振学差不多,过了院试就是秀才,谭生隐承载着全家的希望,想得多发挥不好,谭盛礼让他放松,以他的才学,能考过的,如果因为紧张发挥失常就可惜了,谭生隐没什么自信,“辰清叔,我真的有把握吗?”
城里来了很多读书人,人人都找关系请学政大人点评诗和文章,虽说谭盛礼博学多才,但学政大人更了解科举,有他点拨,那些人查漏补缺进步会更显著,他们不见得能从中脱颖而出。
他说了自己的担忧,谭盛礼好笑,“如果因为这个你就胆怯了,那你想想以后的乡试,会试,越往上考,参加的人学识越高,甚至有许多书香世家子弟,他们从小耳濡目染,出口成章,你岂不更没胜算?”
谭生隐想想,“好像是这样。”
“平时在家怎么写功课,考场就怎么答题,你对自己没信心,也要对辰清叔有信心不是?”
谭生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见他想明白了,谭盛礼道,“把今日的功课拿下去重新写,夜里早点睡,白天再写功课。”
夜里凉快清静,人更能静下心,但院试在白天,天气闷热,人多就容易浮躁,不提前习惯,进考场还是会遇到问题。
“是。”
谭振学和谭生隐找到问题症结所在,两人慢慢冷静下来,再读书,心思清明,条理清晰得多,关心了他们,谭盛礼又去看赵铁生,陪赵铁生说说话聊聊天,不问他心情,只陪他聊天,赵铁生知道他在关心自己,倒是没隐藏自己真实的心情,“今年院试竞争大,我早先信心满满,这几天看振兴他们通宵达旦,心里慌得不行……”
“他们太紧张失了方向,你别受他们影响了。”赵铁生的难点在诗和杂文,如今这两门没什么问题了,谭盛礼与他道,“这几天你把以前不重视的地方多背背。”
“怎么了?”那些文章从来没考过,县试和府试也不考,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不怎么重视了。
因为是他,谭振兴和他说实话,“学政大人开课,虽说收的是秀才班,难免有童生混进去的,就算没童生混进去,免不了有童生托秀才找学政大人指点诗文的,我觉着今年诗文不会难,难的是贴经墨义……”贴经墨义怎么算难呢?就是题偏,故而以往不受重视的文章会被拎出来。
赵铁生听得脊背冒汗,难怪谭盛礼要他背书,刚开始他还纳闷,那些书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不需要再特意叮嘱他背,没想到还有这层原因在里面。
“好。”赵铁生急忙翻桌上的书,“你和振兴他们说了吗?”
“不用告诉他们。”
赵铁生愣住,随即明白过来,谭振兴他们是要走科举的,如果为了院试就钻空子抱侥幸的想法,以后会吃大亏的,他道,“谭老爷,真的感谢你。”
他知道谭盛礼高风亮节,与自己说这个是破例了。
“不用,如果你要考乡试,这话我定不会和你说的……”他告诉赵铁生,是知道院试对他意味着什么,“赵兄,没事我就不打扰了,夜里早点睡。”
赵铁生直点头,抓着书的手微微颤抖,在谭盛礼快踏出门时,他突然叫住谭盛礼,“谭老爷,我想明白了,真要中了秀才,我也不去镇上私塾了,就在村里办个学堂,教村里的孩子。”不是每个赵铁生都能遇到个谭盛礼,如果有,他也想做谭盛礼。
谭盛礼微微一笑,“好。”
教书育人,在哪儿教不是教啊。
谭振兴这次伤得重,两天没下得了床,好不容易下了床,就听谭盛礼说不要他考院试了,他脸上血色全无,不顾谭振学劝阻冲进了谭盛礼房间,再次双膝跪地,“父亲,儿子错了,儿子知道错了,儿子真的知道错了。”
谭盛礼在给书做批注,连个眼神都没甩给他,谭振兴爬到谭盛礼脚边,呜呜呜痛哭,“父亲啊,再给儿子次机会吧,儿子真的知道错了,儿子往后再也不提休妻和离的事情了,儿子发誓……”这两日他在床上反反复复的想,为何谭盛礼不答应。
他想出来了。
刘明章德行败坏,他怎么能跟着他学,汪氏再生不出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如果休了汪氏,和刘明章有什么两样?刘明章对长姐,对谭家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他还要再来一次吗?
“父亲,儿子大错特错啊,儿子如何能做让自己唾弃的人呢,儿子糊涂啊……”
谭振兴抱着谭盛礼腿反省了整整两个时辰,认真剖析自己的错误,发誓日后不再犯,就差没撞墙表决心了。
终于,谭盛礼站起身,扶起他,“先出去,和你媳妇说,她要同意你参加院试再来找我。”
谭振兴:“……”合着他这两个时辰白哭白发誓了啊,他迅速地爬起身,痛哭流涕屁颠屁颠地去找汪氏了。
谭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