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忘记这一日,司马城万剑齐鸣,走在长街上的白衣女子长发翻飞,笑容肆意,宛如囚鸟出笼,宛如这天下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困得住她。
司马万逸也是这个感觉。
她纤细的手指柔美白嫩,却吞吐着凌人的剑意,她并没有碰到他的唇,但剑意却摸索着浅薄的肌肤,她的眼神和剑意都是冷冽而不留情面的,都说夫妻一夜百日恩,但司马万逸却恍然惊觉,他似乎已经耗尽了自己枕边人所有的感情。
她看向他的眼神与看司马婉怡的无异,司马婉怡的血还没有冷,他不敢回头看,杀孽已成,他阻止的话梗在嘴边,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为什么不杀我?”千言万语到嘴边,他竟然最终问出来的是这个问题。
虞明瑶懒懒地看他一眼,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收回手,转身向前走去。
“你……你真的是虞明瑶吗?”司马万逸看着她洒脱的背影,突然心里有了巨大的荒谬感,他仿佛从来都未曾认识过眼前这个他爱过、同床共枕过、勾画过明丽未来、却又被自己亲手毁掉的女人。
虞明瑶向前走的脚步一顿,纵横在城内的万剑也跟着她一滞,她微微侧头,露出半张瓷白的脸颊,嫣然一笑:“都说过了,你的夫人早就死了,我是来复仇索魂的恶鬼。”
“你让婉怡痛不欲生,让所有对不起你的人都追悔莫及,那我呢?”司马万逸忍不住向前一步:“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放过了我?”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一定要说的话,这里面大约混合了“剩下他一人是因为她心中还有对自己的感情”的隐约期待以及某种他不愿意面对的恐慌。
又或者说,他觉得问出口,就像是一种对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的虞明瑶的挽留。
我伤害你那么深,你却还是愿意放过我了,说明你还爱我,你的心里还有我,对不对?司马婉怡已经死了,蛊虫也已经消失了,以后我们还能恢复往昔的岁月,你还记得我们曾经琴瑟和鸣的那一年吗?
——司马万逸的眼中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些话。
他的性格注定他不会将这些话说出口,他的道心从未像此刻这般混乱过,母蛊死后,子蛊躁动不安扰乱他的气息,他浑身都蒙受着巨大的痛楚,但是他顾不得那么多,只莫名非常清楚地知道,如果他不去挽留,那么他将再也见不到虞明瑶了。
虞明瑶看懂了他的意思,纵使是这个时候,他身上依然是纤尘不染的,初见时他眼尾的一抹红已经散去,他仿佛又回到了最本初的样子,他还是那个司马城的城主,风姿卓然,冷清渺渺,是原主仰之慕之,宁可遍体鳞伤也不愿意伤害的人。
“你后悔吗?”虞明瑶静静地看着他:“你的心里,有一丝一毫的悔意吗?”
司马万逸一愣。
他……应该后悔吗?后悔什么?
虞明瑶丝毫不意外他的怔忡,她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意:“你想知道我不杀你的原因,我可以告诉你。”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不配。”
“司马婉怡起码知道自己做的是错的,起码想要与我殊死一搏。城里那些人起码有自己的意识,他们自己选择了这样的道路,选择了为虎作伥,自食其果,自有因果。”
“只有你,虚伪到让我恶心。”
她懒得再看司马万逸一眼,也懒得再走路,招来了十步,侧坐上去,在万剑的簇拥中呼啸而去。
司马万逸失魂落魄地看着她,只觉得心里彻底空了,他还没想明白话中的意思,下意识地召出自己的剑,跟了上去。
虞明瑶当然感觉到了他的追逐,在心底叹了口气,停在了城门的城墙上。
“司马城主还有别的事情吗?”虞明瑶冷冷地看向司马万逸。
“我们……我们还是夫妻!”司马万逸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出口道:“我们的婚约是当今圣上开过口的,除非有圣旨,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夫人!”
虞明瑶此刻只想一拳锤爆他的脸。
“哦。”她一抬手,随意从半空的剑雨中取了一柄,毫不在意地向着司马万逸的方向走去:“那我就当个寡妇吧。”
她不杀司马万逸,说到底还是略微顾虑到了原书剧情,怕自己这一剑下去崩了世界,但既然司马万逸一次又一次地上来找死,她不介意赌上一赌。
“且慢。”一道男声突得响了起来。
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更不知道他已经看了多久,甚至连以虞明瑶炼虚境的修为,都没有觉察到他的气息。
来者一身绛紫色的衣袍,剑眉星目,面容邪肆俊逸,身上带着玩世不恭的气息,但更多的则是迎面而来的狂狷与不羁,他随意地坐在城楼上,看到两人向他看来,这才跳下来,走到司马万逸身边,轻笑一声:“既然她都说了你不配,那你就好好地活着吧。”
“你是何人?!”司马万逸顷刻间已经摆出了迎战的姿态。
来人看他这样,不屑地笑了笑,翻腕一动,取出了一卷明黄,倨傲道:“接旨吧。”
司马万逸在看到那卷明黄的时候,就流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一撩衣袍,跪了下去。
来人并不看他,反而轻笑着将目光投向了虞明瑶:“你说,这圣旨怎么宣比较好?”
他顿了顿,补充道;“父王可就给了我这么一卷无字盖印的圣旨,你可要珍惜。”
虞明瑶微微眯了眯眼。
她在看到他的瞬间,脑中就浮现了原著书中对“邪王”的描写,本来觉得原书的用书仿佛像是在堆砌所有对于邪王这两个字的刻板印象,这会儿见到本人了,虞明瑶心里只有一个大写的叹服。
这个叫轩辕安澜的人,简直在用生命演绎这两个字,如果不是他身为世界男主而拥有的过分英俊的脸,只怕这一身气质放在谁身上都有点接不住。
而司马万逸此时此刻当然已经意识到了来者何人。能够拿着无字圣旨,如此皇恩浩荡的,举国上下也只有一人而已!
虞明瑶只想逍遥一段时间,不愿欠他的情,更不想承他的情,于是认真心里,低眉顺眼道:“谢王爷垂怜,手起刀落的事情,不值得王爷浪费圣旨。”
伏在地上的司马万逸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轩辕安澜万万没想到虞明瑶居然会这么说。
都已经知道他是王爷的,甚至应该也感觉到了自己的修为不在她之下,整片大陆能够有炼虚境以上修为,还是王爷的人……就只有他前途不可限量,人人闻之即羡又惧的轩辕安澜一个人啊!
知道了他是谁,居然……还敢拒绝他?
原本轩辕安澜只是路过司马城,顺便暗访一下城内的治理情况,结果没想到在酒楼里小坐的时候,居然遇见了这么精彩的一幕。
很难有什么让他觉得这么有意思了。
如果说之前的虞明瑶只是让他觉得有趣的话,那么此时此刻,轩辕安澜的心里只有一句话。
呵,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宁可当寡妇,也不愿意和离?”轩辕安澜挑眉。
虞明瑶依然是低眉顺眼的样子,若不是她引来的万剑还高悬空中,她这样一袭白衣,只怕谁都觉得是一派人畜无害的样子:“这两者区别很大吗?”
她自觉足够收敛气势,却不知自己的样子在轩辕安澜眼中却是另一幅风景。
美人纤足微露,姿态曼妙,腰肢随着她这样行礼的动作显得不堪一折,而她这样低着头,更是露出了纤长的颈,黑发柔顺地垂下去,雪肤白衣与黑发对比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原来刚才杀气毕露的女人安分下来的时候,居然还有这样一番风情。
轩辕安澜心底暗自讶异。从小就有人往他这里塞女人,他嫌脏懒得碰,又或者嫌这嫌那,但不管怎么说,什么类型的女人,包括他父皇后宫的环肥燕瘦莺莺燕燕,他都见得足够多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有一个人可以同时肆意洒然,又柔若春水。
轩辕安澜刚才只是想来逗一逗虞明瑶的心思稍微收起来了一些,他正容道:“若我偏要你和离呢?”
虞明瑶有点诧异。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寡妇与和离的区别当然非常之大,倘若她亲自动手去杀司马万逸,那么这种寡妇更是宛如天煞孤星,哪怕她是女道君,甚至女仙君,也会一辈子背负这个声名。
更何况,其实原主虽然恨极了司马万逸,但却绝对不愿意杀了他。这其实才是虞明瑶最终放过司马万逸的真正原因。
她虽然穿了过来,并且决定将要顶着这个身份过这一生,就要接受所有原主的因果。
“王爷若是执意如此浪费一张圣旨……”虞明瑶抬头,眸中神色潋滟:“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轩辕安澜注视着虞明瑶的眸子,在心里又给虞明瑶多了几个修饰词。
进退有度,能屈能伸。
她到底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样子?
虞明瑶不知道轩辕安澜这会儿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既然他执意要插手这件事情,她只能恭喜司马万逸捡回一条命了。
……也算不得是恭喜,毕竟有的时候,活着要比死难多了。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带着这么多剑走实在是有点中二了,于是干脆挥了挥手。
除了她的十步之外,其他所有的剑都簌簌而下,如落雨般坠下,在司马万逸惊愕的眼神中,插满了整个司马城的城头!
城墙是石铸的,但剑身带着虞明瑶的剑意,万剑直直坠入石块中时,竟然如切豆腐一般,好一些的剑没入了大半剑身,最差的也入石三分。
“司马万逸,你我缘分已尽,比是冤家,两心不同,难归一意。便就此别过,各归本道吧。”虞明瑶不甚在意地说道。
司马万逸神色惨白,他本不信轩辕安澜会真的将无字圣旨用在这种荒谬的地方,但是他此时此刻看到轩辕安澜竟然真的展开了圣旨,并指为笔,用念力将虞明瑶的话写了上去!
大势已定,他心如死灰,深吸了一口气:“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宫之主。”
这是和离书的制式,司马万逸只觉得这段话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制式想想虞明瑶以后要重梳蝉鬓,美扫娥眉的样子,却并不为他,心脏处就传来了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难以说完最后八个字。
和离书的最后八个字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司马万逸动了动唇,准备将这最后的几个字补完,就听到虞明瑶接过了话头。
“我们一别两宽,我自欢喜,你就不必了。江湖两茫茫,愿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
轩辕安澜差点笑出声。
虞明瑶说完以后,也不理会两个人的反应,踩着十步就洒然而去了。
轩辕安澜将圣旨写完,随意扔在了司马万逸身上,也大笑着追着虞明瑶的背影而去。
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司马万逸愣愣地跪在原地,颤抖着拿起了那卷明黄色的圣旨,再缓缓地转向虞明瑶消失的方向,目之所及,却再也见不到那抹身影了。
她说得没错。
一别两宽,她自欢喜,他……就不必了。
他确实不必了。
他突然想起了虞明瑶之前在长街之上问他的那句话。
——“你后悔吗?”
——“你的心里,有一丝一毫的悔意吗?”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不配。”
——“只有你,虚伪到让我恶心。”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了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