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饼脸把馒头放下,“老三,你可是认真的?”
“当然。”
鞋拔子脸跳起来,跟大饼脸击掌。马上就是春分,衙门要来收税了,分了家,就不需要从他们兜里掏钱,给吃白饭的一家交税了。
顾飞舟默默喝掉了面前的稀饭。
顾敏槐要求分家,两个媳妇同样支持,两个老的也没办法。他们拿出了房契地契,收拾了家中值钱的物件,分成三份。其余的大件家当收拾打包放在院子里。
吃完散伙饭,两个老实耕地汉子,在媳妇的摆摆布下,签字分了家。一共三块地,两块上好水田,一块荒地,顾敏槐签了字,拿走了那块荒地。
大饼脸和鞋拔子脸欢欣鼓舞,“老三,签了字可就不能反悔了,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到时候耕不了地,可别哭着闹着要回来换。”
顾敏槐微微一笑,“左右也不在这里住了,拿了块好地,也一样会荒芜。”
二老大骇,“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要走?去哪儿?”还没说完,但见小儿子跪了下来。“儿子要去长安奔前程了,等儿子出人头地了,一定接二老去长安享福。”顾敏槐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哟!这是去长安扫大街,还是去给大官人当看门的?”大饼脸正跟鞋拔子脸抢院子里一根锄头,听见这头的话语,讥讽的话语不过脑子就说了出来。
鞋拔子脸眼珠一转,立刻扔下了锄头,谄媚地走过来,“老三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锄头的一头失力,大饼脸后退两步摔了个大跟头,眼看着鞋拔子脸已经过去套热乎,心下不服,“坐大牢能有什么好事?我看啊,是有些人突然发现自己吃了十几年白饭,不好意思了,自己卷铺盖滚蛋了。”
“别理你大嫂,赶紧跟二嫂说说,怎么就突然要去长安了?”
鞋拔子脸这套变脸的把戏,顾飞舟上辈子看了许多次,如今又看到,依然觉得可笑。
人趋炎附势本是没有过错的,但凡事有度,任何事一旦过了那条线,就都变得恶心起来。
老爷子的烟枪敲了敲桌子,飞出许多火星子,“分了家,签了字,老三去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院子里还有些物件,赶紧跟老大家的分了。”
鞋拔子脸又舍不得院子里的锄头耙子,又放不下老三这头的好处,竟难得地犹豫不决起来,院子里的大饼脸已把七八个竹篓搬回屋子,鞋拔子脸便坐不住了,笑着脸放下一句“都是一家人,别见外呀”,就回头跑去院子里,跟大饼脸争抢起来。
二老看着院子里的两人,只觉上不了台面,连连叹气。
顾敏槐引着二老进了屋子,小声说道:“儿子去县衙,不是坐牢,而是长安有一位先生,说是见了儿子的文章,十分欢喜,有意提拔。”二老听后热泪盈眶。
顾飞舟听后一怔,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这一世发生的一切和上一世有这么大的不同。
“爹爹,那个人是谁?会不会是骗子?”
婆婆生性胆小,听后被激起不安,“飞舟说得对,会不会是骗子?”
“哪儿有骗子能让县令一起跟着说谎话的?更何况,我有什么好被人骗的?是这些不值钱的酸诗?还是那一块荒地?”顾敏槐就像着了道,底气十足,谁的话也不听。
顾飞舟心里寻思,前两天还说老爹聪明,如今看来还是太年轻,跟个愣头青似的。
但他也觉得老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确,老顾家这么穷,图什么呢?
“那位先生给了我半天时间,午后我便要跟他一起去长安啦。”顾敏槐拉着柳莲儿的手,“我会带莲儿跟飞舟一起去长安。”
二老对视一眼,老爷子嘬了两口烟,“长安路途遥远,你一个人上路,苦点累点都没关系,带着妻子孩子,让他们也跟你颠簸劳累么?尽管住在家里,但凡我们还有一口气,绝不让他们吃苦。”
顾敏槐自得一笑,“爹有所不知,这位先生非但在长安声望颇高,更有仙缘,会腾云驾雾之术。”
“是修仙者?”
此言一出,众人皆喜,唯独顾飞舟大惊失色。
自古以来,修仙门派和人间王朝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人间受天界庇护,免受妖魔侵扰,可是这庇护并不是不要代价,人间的寺庙供奉香火,是凡人的信仰给予天神法力。
这些法术对于凡人而言,是无法企及的力量。
追求力量是人的本性,可怎么样才能获得力量呢?
神界庇护的是整个人间,而不是单一的王朝,如果一个王朝想要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只能求助于类似神仙的修仙者,类似神仙并不是真正的神仙,绝大部分的修仙者依然需要人间王朝的供养。
修仙门派和王朝皇室之间,因此存在着一种寄生关系。
但谁也说不好,到底是谁寄生在谁的身上。
上一世,顾飞舟为了根绝这种关系,当权以来处处打压修仙门派,终于在掌权十余年后,将拥有数百名金丹境界仙人的青叶剑派,彻底赶出了大晋国土,减少了百姓将近一半的税收。
那些税收,原本便是为了供养这些修仙者的。
但对于很多和修仙门派互为一体的士族来说,就成了“我朝再无仙人庇佑,国运式微”。顾飞舟会下台,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此。
顾飞舟背后一层冷汗,心想:“难道那些修仙门派这么厉害,竟然预知了我是重生,为了跟绝后患,现在就把老爹控制起来?”
细思极恐下,顾飞舟心一横,躺在地上口吐白沫。
死也不能去长安!
柳莲儿吓得六神无主,直把顾飞舟抱在怀里,顾敏槐翻看儿子眼皮,发现掀开眼皮后,儿子竟然翻白眼,也吓了一跳,“莫不是中了毒?”
“他没吃什么呀。”柳莲儿泣不成声,老爷子说出了顾飞舟的心声,“你说下午就要走,如今孩子突发急症,是怎么也走不了了,这样,你同那位先生说一声,实在不行,就让孩子跟三儿媳留下来。”
顾敏槐叹口气,“也只能这样了,我这就去知会沈先生。”
一拉门,大饼脸跟鞋拔子脸摔进屋子,已然喜上眉梢地换了一副嘴脸,大饼脸嘘寒问暖道:“老三家的,你别急,我认识一个巫婆,又可以看病,又可以驱邪,我这就把她喊来,保管孩子药到病除。”
“哎呀,巫婆顶什么用?还是要看大夫!”鞋拔子脸拈着兰花指,“镇上的大夫我都熟,我这就叫老二骑着小毛驴,去镇上请大夫回来看诊。”
大饼脸冷哼一声,“这把大夫请回来看诊,要花多少钱啊?”
“什么钱不钱的,能把孩子的病看好,就是最大的事。”
两人针锋相对,同时跑出屋子,门框太小,两人堵着门,谁也不让谁,鞋拔子脸一脚踩在大饼脸脚背,趁着杀猪叫的空隙,溜了出去,大饼脸顾不上疼痛,也跟着跑了出去。
顾敏槐跟在最后出了门,柳莲儿把顾飞舟放回摇篮床照看。
老爷子放下烟枪,“还是一家人呢,势利眼成这样,老三还不如老老实实念书,做个教书先生呢。”
傍晚,小小的土屋里围着一群人,巫婆拿着铃铛念着不知名的咒语,两个大夫一左一右给顾飞舟诊脉,还有一群好事的老婆子在屋子里叽叽喳喳。
一个大夫收起物件,连连摇头,“这孩子什么病也没有啊。”遭到嘲笑后长叹口气,“许是我学艺不精吧。实在看不出名堂。”
另一个大夫怕砸了自己的招牌,拿出针包,要给顾飞舟银针刺穴。顾飞舟眯着眼睛,看到了那些银针,心想:“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区区银针罢了。”
但这人实在是个庸医,几个穴道都扎错了,让顾飞舟全身疼痛,小小的额头上全是冷汗,但他咬牙忍住,就是不醒。
巫婆唱跳了半天,擦了把汗,“这孩子中邪太深,怕是要吃上一剂我的独门配方。”那独门配方里有死人上吊的绳子烧成灰的粉末、有处女的指甲、还有供桌上腐烂的苹果……这是毒门配方,果真不假。
屋外下起小雨,就在顾飞舟要被捏着鼻子灌药的时候,顾敏槐撑着伞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人,一袭青衣,端目华容。
“爹娘,沈先生说他会些医术,想来看看。”
“是长安的沈先生?”
“是啊,就是闻名天下的沈康,沈先生。”
顾飞舟脑中一片空白,又喜又惧。
他这师父,为人清高却阴险狡诈、自命不凡却也做腌臜之事、桀骜不驯却同样不择手段。
人无完人,纸有两面。
顾飞舟对沈康,从来又是敬重,又是畏惧。沈康对顾飞舟,也同样又是喜爱,又是提防。
直到沈康去世,顾飞舟心中的畏惧依旧没有消散,但是对着旁人,他总是愿意说沈康的好话。
心跳加快,如芒在背。
“他现在来这儿做什么呢?”顾飞舟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