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腊月,一片冰天雪地。窗沿上有几颗残破的稻谷,引得几只麻雀争相来吃。屋内传来争吵,让饥肠辘辘的麻雀不由得驻足观望。
“老三家的,可不是我说你,分家!必须分家!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大饼脸女人声音尖锐,一旁的秀气少女捏着手臂,满脸委屈,“大嫂、二嫂,我过门时间短,要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周到,你们同我说,我一定改。”
鞋拔子脸妇女冷哼一声,“别了,我们哪儿敢让状元他媳妇、状元他娘去田里种地啊?也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命苦,每天在田里奔来走去的。累死累活的,还要养一家子闲人吃白饭,真是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养大爷啊!”
少女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二嫂,你千万别这样说。敏槐这次没考上,只是运气不好,我爹爹说了,他学问已成,下次一定能考上的。我知道哥哥嫂嫂们劳作辛苦,这样,有以后屋子外头的雪,都让我来铲。”
大饼脸和鞋拔子对视一眼,大饼脸挺起胸脯,“我说老三家的,你爹好歹也是私塾先生,怎么生出来个你,就听不懂人话呢?把雪铲了,是能有银子?还是能有粮食冒出来?”
少女虽然是勤俭持家的一把好手,但毕竟还是个小丫头,脸皮薄,眼泪霎时和断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
“大嫂,我知道,敏槐这些年读书,用了家里不少钱。可是……咱们是一家人啊,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
门被人推开,一个驼背老人嘬着烟枪走进来,“你们妯娌仨在说什么呢?吵吵嚷嚷的。”
少女急忙擦掉眼泪,乖巧地笑了下,“没有,爹,我和嫂子们在聊天呢。”
老人见少女双眼通红,心里明白几分,又看到她捏着手臂,皮肤红彤彤的,“你手怎么了?”
“没……爹,刚才蒸米饭,不小心烫着了。”少女把手藏在背后。
一边的大饼脸和鞋拔子碎碎念叨,“瞧瞧她那样子,装可怜给谁看呢!”
“大嫂别说了,待会儿公公又要说你欺负老三家的。”
大饼脸翻了个白眼,“整天忙里忙外的,拍老的马屁,还不就是为了分家产的时候多分两块地么!要我看,老三都考了这么多年了,根本考不上,到时候回来种地,肯定不能把河边那两块好地给他们,让他们去山坡上,种荒地去!”
老人指着大饼脸和鞋拔子,“三个人一起做早饭,你们就站着不动手,都让她一个人做么?那么大的盖板,她能拿得动?”
两人此时全然没了刻薄样子,变身憨厚老实的儿媳妇。大饼脸低着头看脚尖,“爹,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你也不能把肉都偏到老三他们家去啊。你又没瞧见,怎么知道我们不帮她拿呢?”
“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怨言。”老人拿起烟枪在桌子上敲了敲,“供老三念书,是豪赌,赌他能不能考得上。考得上,咱们顾家鸡犬升天;考不上,却也要愿赌服输。不能又想着等他有朝一日考上了,去沾光蹭福气,却又不愿意供养他念书,让他们一家饿着肚子。”
大饼脸抬着下巴,脸上写满不服,喉咙里哼哼唧唧的。
“怎么?你还不服气?你家老大要是能背一首诗出来,我拼了老命砸锅卖铁,也一样供他念书!”
鞋拔子悄悄拉大饼脸袖子,但大饼脸向前一步,“那要是老三一辈子都考不上,我们也一直养着他?养了大的不说,还要养小的么?”
大饼脸瞥了一眼里屋的婴儿床,却见原本正熟睡的小婴儿,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正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眼神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大饼脸心里蓦地发虚,但转念一想,小孩子怕什么?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一定是痴呆。
“都三岁了还不会说话,身板小的跟豆芽菜一样,以后长大了,肯定也跟老三一样拿不起锄头来。到时候还要借着读书的幌子,让我们养他么?”
“你放心,用不着你们养。”坐在床上的小孩开口说话,字正腔圆、落地有声,只有声音透着稚气。
满屋惊骇。
大饼脸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鞋拔子脸也被吓了一跳,“哎哟!这小傻子咋说话了?”
老人瞪了她俩一眼,两人立刻低头看鞋。
少女飞奔进屋,把孩子抱在怀里,“宝儿,你刚才说啥?你说话了?啊?”
“娘。”小孩望着少女,眼神里是万千感慨。只是孩子的皮肤太过细腻,眉头紧皱也叠不出褶子,故而那表情略显怪异。
他本已年过半百,在荒郊野外抹脖子自尽,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变成小婴儿躺在摇篮床里,还没来得及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实,就听见两个碎嘴婆子在为难一个少女。
初见少女模样,顾飞舟有些认不出来是谁,只觉得十分熟悉,但是看到大饼脸和鞋拔子脸,他立刻反应了过来。
有些人二十岁的模样和五十岁的模样没多大变化,这俩人就是。
那少女便是自己的母亲柳莲儿。
柳莲儿抱着孩子猛亲几下,“爹,你看,飞舟会说话了,他多聪明啊。”老人也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小孙子,连连点头,“好、好。”
大饼脸对刚才那眼神还心有余悸,但她天生一个碎嘴婆子,此刻也不忘讥讽,“三岁才说话,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家那宝儿,三岁都能去街口打酱油了。”
顾飞舟满头黑线,那宝儿三岁打酱油,可三十岁了还在打酱油。
但用讲理的方式,是无法打赢这种农妇的。
红眼病只能被更激烈的艳羡打败。
顾飞舟想了一下小孩撒娇的模样,伸出莲藕一样的小手贴在脸上,嘟着嘴,奶声奶气地说道:“爷爷,我想吃肉粥。”
装小孩让他一阵恶寒,但效果不错。
“诶!好嘞!”顾老庄稼立刻喜笑颜开,“我去买一斤肉,老三家的,你去把老三从书斋喊回来吧,今晚大家团团圆圆一起吃饭。”
柳莲儿连连点头,把顾飞舟放回摇篮床,解开围裙就要出门。
大饼脸嘴都气歪了,“爹,怎么说呢?这家里这么多口人呢。就一斤肉,这是给小猫吃,还是给小狗吃啊?”
鞋拔子脸也耐不住了,“爹,先前我可都憋着没说话,现在实在是忍不住了。现在是大荒之年,人都要饿死了,哪儿还有粮食喂给牲口?就是这一斤肉,也是全家十几天的口粮呢,这小崽子开口喊一声爷爷,你就要给他买肉。爹,你可也不指这一个孙子啊,你这偏心,也太过头了。”
“瞧你们这点出息!”顾老头举着烟枪,“从前老三家的没出生的时候,你们两家吃的肉还少么?就是因为现在是大灾之年,所以才买一斤,给这孩子解解馋,你们连这也要争么!”
大饼脸心虚道:“既然这样,那干脆以后都不争。”
“你这是什么意思?”
“分家!必须分家,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大饼脸才说完,顾飞舟立刻拍手叫好,“好啊,分家好啊。”
分了家,柳莲儿就不用再受窝囊气,当然最关键的是,再有两年顾敏槐,也就是他老爹,就要考上了。
上一世拖拖拉拉的没分家,导致之后几十年,他们父子两都成了吸血包。就算他后来独掌朝纲,也因为老家这一摊子事被人抓头皮根。
这一世要是能分家成功,甩掉这些包袱,对他而言没有坏处只有好处。
顾飞舟站起身,在摇篮床里背着手,踱步道:“但是既然要分家,有些事情就要说清楚。”
“所谓分家,就是独立门户、各自当家。咱们老顾家,一共三个儿子,那么财产自然是分成三份,平均分配,所有东西都公正公开,白纸黑字,让三户人家都没有怨言。”
顾飞舟一甩婴儿围兜,把枕头当太师椅一样坐下。
“分家以后,每个人都桥归桥路归路。以后哪家要是过得不好,要借宅子借银子,哥几个想着骨肉亲情给予帮助,是福气;要是袖手旁观,却是本分。不能因此心生恨意,以讹传讹,更不能蓄意报复,做出有违法纪的事情。”
顾飞舟往后一靠,摇篮床重心不稳,他急忙伸手拉住围栏,但依旧保持风度跟坐姿。
“我的意思就是这些,老三家我说了算,你们要分就分吧。”
顾飞舟说完,习惯性咳嗽一声。脸颊被毛茸茸的东西蹭了一下,一摸脑袋,他拿下来一个虎头帽。
屋子里一片寂静,四个人呆愣楞地看着他。
“下降头啦!”
大饼脸的一声尖叫打破了平静。
顾老头没去买肉,拿买肉地钱去请了神婆,给顾飞舟去邪秽。
当神婆涂着花脸、拿着铃铛,围着顾飞舟咿咿呀呀做法事的时候,顾飞舟连连叹息。
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该——尿床、拉裤子、流口水。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