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把持朝政多年,两个月前却被新皇发配边疆。
长安城内无人不高呼“大快人心”。
千里之外,两个衙役带着一个老年囚犯,行走在沧州官道上,不远处有人背着布包紧紧跟着。
行至正午,日头毒辣。
青面衙役挥动皮鞭,一脚揣在囚犯后背,“还以为自己是右相呢!快走!”
老人虚晃脚步,咬牙迈步。他每走一步,沙地里都留下一抹血迹。
胖衙役见状冷笑,“咱右相的脚就是金贵,才走了不到十里地,竟又磨破了皮。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女人来了葵水,掉一路血呢。”
老人不理会衙役嘲讽,继续前进。两个月前,他还权倾朝野,只一声令下,便可让血流成河,可如今却虎落平阳,连两条野狗也能欺侮他。
他不是别人,恰是把持朝政二十多年的右相顾飞舟。
“顾相怎么不说话?是皮又痒了,想吃贾大哥的鞭子?”胖衙役随口一说,却得青面衙役一记眼刀,霎时闭口不言。
顾飞舟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那青面衙役脸上一块胎记,颜色少见,同他曾经的政敌如出一辙。
“原来你就是贾桢。你祖父见我,尚且三跪九叩。你这小东西却得了鸡毛当令箭,真该跟你祖父好好学学,怎么跪着说话。”
贾桢被戳到痛处,扬起手中鞭子,“被灭门刺字的囚犯,还以为自己能东山再起么!”
鞭子眼看就要落下,一人倏忽而来。
那人与顾飞舟年纪相仿,花白的须发随风飘扬,已过半百之龄,但目光炯炯,中气十足。身姿挺拔,乃是常年从军之人。他捏住贾桢手腕,仅用三分力道,便让贾桢一声惨叫,鞭子坠下,落入那人手中。
“小赤佬,老子忍你一路了,但敬朝廷法度,是以默不作声,如今却是忍无可忍了!再敢打他,当让你知道什么是分筋错骨、什么是生不如死!”
贾桢手腕尚未恢复知觉,肚子上就被人踹了一脚,翻了七八个咕噜才停下。
胖衙役抽出刀刃,直逼那人脑门,“抄家之人还敢猖狂?”
这“狂”字刚说出口,但见鞭子飞出,以柔化刚缠住刀刃,三两巧劲使得胖衙役刀刃离手,“唰”的一声,长刀没入路边大树三寸不止。
胖衙役面上发虚,“怎么不该打?当年你们革新科举,让寒门子弟可以入朝为官,贾大哥落榜,只能进京兆府做个衙役。现如今圣上虽废除科举制度,但贾大哥父亲的官职已被人顶替,他这辈子,也只能做一个小小衙役了!”
那人听后大笑,“无能之人,合该如此!”说完在胖衙役肚子上踹了一脚。
胖衙役连退三步,正好撞在起身的贾桢身上,两人叠在一起,又是滚了三四个咕噜,一边滚一边哭,“反了!官道之上殴打衙役,你还以为你是定国公,可以为所欲为么?”
那人霎时醍醐灌顶,“说得对,沧州荒凉,连官道上也不见人影,我在这儿将你们杀了,还真不会有人知道。”
俩人听后面如土灰,胖衙役立刻跪地求饶,“定国公海涵!杀了我们,朝廷总会知晓。大不了,剩下的路,你们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你不是怕顾相走路脚疼么,你想给他换鞋子,尽管换。”
“现在才求饶,有些晚了吧?这能是鞋子的事么!”那人目光阴冷,已然动了杀意。
“星儿!”顾飞舟出声制止。
一把年纪还被喊小名,卫星湖回过头,眼神瞬间就变得乖巧,“不是,我就是吓吓他们,没想别的。”说完从布包里拿出半旧的鹿皮靴子,蹲下身给顾飞舟换上。
顾飞舟的脚底已一片血肉模糊,跟草鞋黏在一起。卫星湖骂道:“原来是俩孬种,早知一开始就该给他们好看!”
贾桢揉着肚子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两人恨得牙关痒痒。
胖衙役在一边小声嘀咕,“我听说他俩是青梅竹马,从小‘公不离婆,秤不离砣’,我原以为他就跟一小段路,可从长安到这里,他已经整整跟了咱们一千多里路了。他年纪虽大,身手却比咱好太多,咱们若杀顾飞舟,他必奋力还击。”
贾桢冷笑,“我祖父说过,他们合则天下无敌,分则一滩烂泥。我就不信,他们没有落单的时候。”
接下来的一路,两方相安无事。卫星湖给顾飞舟换了鞋子,还把他的枷锁拿过来扛着。
行至一个荒凉村落,两个衙役去打牙祭。胖衙役陪个笑脸,把顾飞舟锁在马厩里。
卫星湖拿下枷锁,解开衣服,肩头是两个大水泡。顾飞舟又怜又气,上药道:“我早说叫你别帮我戴,你个老少爷,那细皮嫩肉的,哪儿扛得了这东西?”卫星湖道:“你那肩头肉都已磨掉两层,我若不帮你,待你到了鹧鸪岭,脖子能有一尺长,原是两个肩膀都被磨掉了。”
顾飞舟见卫星湖此时此刻还苦中作乐,逗他开心,全然没有了从前锦衣玉食的纨绔模样,心中又是怜爱,又是焦急。顾飞舟道:“星儿,你听我说。你这小布包是决计撑不到鹧鸪岭了,再回长安也是绝无可能,这里荒凉不适合安家,你且再陪我走百里地,去坤州生根,我嘴里两颗盘牙是上好翡翠,够你买十多亩地,娶一房媳妇。你若能子孙满堂、夫妻和睦,我就是死,也无憾了。若是我能东山再起,再把你接回长安却也不迟。”
话语间已上药完毕,卫星湖穿好衣服,恳切道:“飞舟,我也有个主意。经上次打架,这俩衙役是什么货色,我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就等着找一个这样荒僻的村落动手。今晚我买两瓶好酒,借机将他们了结。届时天高地广,哪里都有我们的去处。到时候你想种地,我就陪你种地;你想经商,我就陪你经商;你想东山再起,我便陪你大闹一场;你若……若喜欢上哪家姑娘,我就替你死去的老爹,给你下聘去。”
顾飞舟叹气,心想眼前人果真还是个长不大的纨绔少爷,异想天开的本事只增不减。苦乐道:“你要替我下聘这话,二十年前就说过,怎么从不见你做?”
“那你还要我娶媳妇?咱们现在年近半百,糟蹋谁家姑娘去?”
两人背靠背坐着,都兀自生气,不出十个数,一同转过身,齐道:“你还是听我的。”顾飞舟拽下卫星湖一只鞋子,将里头的蒙汗药没收,卫星湖无奈,只能作罢。
是夜,顾飞舟缩在茅草堆上睡觉,忽然闻见空气里的血腥味,一摸身侧,不见卫星湖踪影,立刻拿出发簪里的银针,将拴着自己的锁链解开。走到旱茅厕附近,看见卫星湖和贾桢扭打在一起,地上是胖衙役。管不了许多,顾飞舟捡起地上石子,打中贾桢膝盖,卫星湖顺势将他脖子扭断。
两人将尸体拖到暗处。
卫星湖道:“我起夜上茅房,谁知这两人早打我小布包的主意,要杀我灭口抢了去。”顾飞舟搜索衙役身体,找到了两枚刻着“天机”两字的令牌,冷笑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卫星湖拍了顾飞舟一巴掌,“你又说话说一半!我哪听得懂!”
思忖片刻,顾飞舟捂着脸道:“现在木已成舟,多说无益,旁边有个粪池,咱们把尸体扔进去,再偷两身农家的衣服,东方既白便赶路离开。剩下的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行,听你的。”
两人拖着尸体朝粪坑去,谁知贾桢竟没死透,掏出匕首就往顾飞舟心口戳去,卫星湖听到破空声便推开顾飞舟,扎扎实实地被刺了一刀。顾飞舟折断贾桢手臂,拔出银针刺进他肩颈死穴,贾桢一声痛哼,向后倒进粪坑里。
卫星湖倒在地上血流不止,顾飞舟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卫星湖笑道:“老了,大意了。飞舟,别难过,总是我做事丢三落四,让你替我擦屁股。现在也好,我再也不会给你惹麻烦了。”
顾飞舟红了眼眶,“别怕,我这就给你找大夫。”卫星湖拉住他的袖子,吐出一口血,“别去了,我行军多年,什么样的伤会死,我心里有数。飞舟,我有件事瞒你多年,本想着带进土里,现在却有些想说。”
“就你这脑瓜子,还能瞒得了什么事?”顾飞舟叽里咕噜说了一达通,“那些事我早就知道了,不怪你。”
卫星湖一边听一边笑,“飞舟,你真聪明。我做什么都瞒不过你,但这件事……我是真的瞒过你了。我总想着,等你有了妻室就断了这个念头,怎么想你这个人这么挑剔。婉秋贤惠,被你说一声‘太丑’;公主国色,被你嫌弃‘心机’;傲蓝色艺双绝,被你骂‘不好伺候’。你怎么这么麻烦,让我贪心地生出些希望来。”
顾飞舟一怔,“是什么时候?”卫星湖嘴角溢血,回忆道:“约莫是……十七岁那年吧,咱们去围场打猎的时候。”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哭一个笑。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化成一句,“星儿,黄泉路上走慢些。”
“你陪我干啥,你活着咧。”卫星湖嘴角带笑,身体逐渐冰冷,眼睛亦没了活人水色。
顾飞舟抬眼看东方既白,找到一处挖开大坑,将卫星湖放进去,自己也跟着躺进去,接着拔出卫星湖心口的匕首,划开了自己的脖子。
他本想着东山再起,可身边的傻瓜死了,他藏在各处的金银便毫无意义。
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合该如此。